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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墟里烟——by墙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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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里各样事物南淮都感到十分新奇。精密的八分仪,灵活的转桅,呜呜叫嚣的大烟管,还有用竹子编成装有石块的太平篮,全部皆是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为免他迷失,祁安特意带他在船上遛了一圈,告诉他各处的位置,顺便暗地里向船员解释了这家伙的情形才回房安顿。

南淮将包袱搁在小桌子上,好奇地踱到窗外张望,讶异地发现船只不知不觉间驶离了码头,原本所在的村落已然缩小变成模糊的一点。

「这只大船好快……」

「因为这是蒸汽船,要是帆船咱们现下还在码头等东风到呢。」

南淮偏过头,「蒸汽船和帆船有不同吗?」

「蒸汽船和车子一样,要用燃料。帆船则乘海风推移。」祁安拉开椅子坐下。

祁哥哥真厉害,好像甚么都懂……南淮眼中透出几分崇拜,又问:「那不是要用火?船会不会烧起来?」

祁安一笑,「燃料用石炉阻隔,没事的。不过船身大多数都是木造,假若使用不当还是会出意外。」他用眼神指意挂在门板旁的摇铃,「要真出事儿,就摇晃铜铃通知大家。」

船头的甲板上走来一名穿着矩领窄袖短衣的大汉,左侧的脸上自眼角至下巴有一道深竭色的刀疤。他手里提着鱼竿和绳网,还有一桶清水。先把十来支长长的鱼竿架在栏杆,将绳网勾好,接着抛到海里,旁边放了长板凳,大汉弄好后便拿出一个纸板,坐下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静候收获。

「祁哥哥,我可不可以去钓鱼?」南淮期盼地问。

祁安心念中午要和老吴讨论图样,让这家伙去打发时间也好,好歹有人看管,便应许了。

船头的大汉是厨子,正在打捞鱼虾做这天的晚饭,听见那傻里傻气的小伙子要帮忙,乐呵呵地接受了,又不厌其烦地将掌握鱼竿的手势和辨识鱼儿吃饵时的动静教予他。南淮蒙蒙懂懂地依照他的指示舞弄鱼竿,即使做错了也没被取笑,觉得这位厨子大叔甚是和蔼可亲,原本因那张有点凶悍的脸而产生的畏惧顿时消失。

「大叔,你每天打多少条鱼?」

「这不一定啊,运气差的时候只有几条小鱼,兄弟们就得啃馒头。」

船队航程长,鲜肉蔬果容易腐坏,京城以后的路段又没有补给,所以船上只有干粮。船队里都是年轻力壮的爷们,当然叫苦连天,南淮却不以为然。他家贫,经常饿一顿没一顿,有吃的便是恩赐,何况是馒头。

手上的鱼竿猛地振荡,他惊喜地叫道:「鱼儿上钓了!」

厨子赶紧道:「手抓紧,向上扯!」

「啊!它要滑下去……」

「用力,对……行了!」

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之后便无甚困难。

南淮得意洋洋地提起溢满鱼获的水桶,就和厨子大叔到厨房打下手。祁安傍晚拖着疲惫的倦容回到房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桌让人垂涎欲滴的海鲜宴。

他愣了愣,笑道:「这么丰富,咱们两个怎么吃得完?」

「这些都是我和大叔钓来的,祁哥哥快尝尝。」

南淮扯住祁安衣袖把他到椅子上,乖巧地替他盛了一碗米饭。略带粗糙的手指慢腾腾地剥了一只虾,将虾仁沾了点酱油放到祁安碗里,然而又夹了一筷鱼肉进去。祁安吃下后笑着赞好,南淮见他吃得甚欢,喜上眉梢,乐陶陶地给他再剥了几只虾,在拿起螃蟹的时候却盯着那红通通的蟹壳懊恼良久,下一刻祁安就利落地把掀开蟹壳,还体贴地帮他用小锤子敲开蟹钳,挑出蟹黄。南淮美滋滋地吸吮着鲜甜的蟹肉,也不忘像洋人哥哥刚才那样剥开另一只螃蟹给他。

由于原本的行程上只有祁安和老吴二人,船上并无预留房间予南淮。不过南淮是老板的管家,船长大哥便跟老板商量是否可以他们两位共用一室。祁安自是没相干。唯一麻烦的是每个房间仅得一张床。床榻也不宽阔,挤不下俩大男人。庆幸眼下夏日炎热,祁安拿了换洗的被子铺在地板上凑合便行。

睡至半夜,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音,祁安朦朦胧胧地撑开眼皮子,却见那家伙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禁狐疑,起身靠近问道:「小淮,怎么了?」

南淮软软地吐出一句很痒,祁安掀起被子察看,敝开的衣襟上露出的皮肤竟布满淡淡的红点,还有一道道抓痕。祁安呆了一下,转念一想,难道这家伙吃不得虾蟹?

「小淮,醒醒,你是不是吃了虾蟹会起疹子?有没有感到气喘?」

「没有……我不知道……」

身体很不舒服,彷佛有千百只蚂蚁在爬行,怎么抓都抓不到。南淮嘟嚷着痒,使劲地抓搔手臂和胸口,白晢的肌肤几乎给抓破。

祁安捉弄他的手,柔声哄道:「别抓,越抓越痒。」摸了摸他的额头,幸好没发烧。

让那家伙褪下上身的衣物,用凉水泡湿巾布把那红花斑驳的身子抹了个遍,总算止了点痒,可那家伙仍旧唧唧哼哼地用手去挠。睡得惺惺忪忪,劝也劝不动。祁安拿他没辙,握住软巾在他抱怨痕痒的位置上轻轻地揉搓。

「祁哥哥……痒……」

「乖乖,忍一忍便好……」

哄了大半时辰,那家伙才安份地睡去。

祁安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倒回床铺,心忖:顾小孩真累……

第10章

海上气象变化无常。头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晴空,依船速估计,大概可以提早大半日抵达京师。然而到第二天下午,正当船长大哥安然自若地坐在甲板上饮酒看风景,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怒吼,接近掌灯时分,更是天雷震耳,金光的电光在层层迭迭的云影之中乍闪乍闪,阵阵劲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从四面八方抽打船身。

海面立时怒涛翻滚,咆哮奔腾。货船虽然体形巨大,平稳力优良,但浪花铺天盖地的一下一下拍打,少不免被撞击得东倒西歪,货仓里的好些对象也滑动倒塌下来。船员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用麻绳将货物捆绑在支柱上,又降下太平篮以稳定船只,而后赶紧在烟囱上张开帘布挡雨,以免晶炭熄灭。

外头风雨飘摇一片混乱,洋大老板在房间里却也不好受。船身一下子向左摆一下子向右撇,猛烈的晃动不但使桌椅滑来滑去,还将油灯弄倒,好死不死的掉落在正修改的图纸上面,险些烧了起来。南淮被命令躲在房中唯一固定的床榻上不准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高大的青年拿布拍灭火苗。船身忽高忽地的抛动和轰隆隆的雷声让秀雅的小脸煞白起来。

「小淮,把窗关好,别让雨水渗入房里……」祁安一边绑紧桌椅一边吩咐道。

南淮立马转过头去关上窗,不经意瞧见船头前方正有一面汹涌的巨浪张牙舞爪地逼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飞快地盖上窗户,回过身把脸埋入绵被中,索性来一个眼不见为干净。

将房间里摇来摇去的东西通通稳妥,祁安把油灯重新点燃,盖上玻璃罩子,刚刚站定,那巨浪便撞上船头,好一阵天旋地转。他忙扶住门框立定,等待那剧烈的震荡过去,只见南淮把身体蜷伏在被子里簌簌发抖,只露出一个后脑勺,随即走到床边察看那家伙有否撞倒受伤。

「祁哥哥……这船会不会……被、被淹没?」南淮颤声问道,稚拙的脸上尽是恐惧。刚才那个浪好大,冲过来时他几乎以为这船会被冲倒击沈。怎么办……他不懂泅渡,会溺死的,还会给鱼吃掉……

祁安摸摸他脑袋安抚道:「没事儿,咱们这船十分坚固,轻易撞不散的。这不过是普通的暴风雨,大概过了今晚就会减缓。」从大英过来,更大的风浪他都遇过,这点风雨实属小菜一碟。

「如果……如果给雷打中了呢?」

祁安跷起手臂想了想,凝重道:「这个嘛,咱们会被烤成炭焦吧。」

南淮怔住,声音带上了哭腔:「不要,我不要被成炭焦……」

祁安见他着实惊惧,有些忍俊不禁,笑道:「闹你的呢,这里周围都是水,又大风大雨的,怎么烧得起来?」

南淮听完,觉得甚有道理,心下放松了些,想到船夫们在甲板上风风火火地应付风浪,自己不能像乌龟一样躲在里头,便小声地说:「船长大哥和其他人还在外面,我可不可以去帮手?」

祁安俊眉一挑,「你一小毛孩能帮甚么,乖乖待在房间里,别添乱子。」

这场风雨比预想中急遽,也来得持久。黑沉沉的夜空接连不断地响起霹雳的雷电,浊浪排空,海沸波翻。疾风陵雨一直持续到半夜,丝毫没有消歇的迹象。二人被雷声吵得睡不着,祁安在房中陪了南淮一会儿,披了蓑衣斗笠冒着雨水到甲板查看船只情况。

船长大哥是老江湖,清楚这风暴蛮横难缠,尽管没有沉没的危险,勉强继续航行船只或许有破损,加上他们还要远洋渡海到大英国,万一船身受损便麻烦,故而向老板询问可否在附近的小岛停泊一晚,等风暴过去才前进。

祁安认为安全为重,何况船员们累了半日,皆疲惫不堪,便颌首充许。船长于是在周边的小岛屿寻了个水深的海域停下来。将铁锚抛到水底,防止浪涛冲走船只。

劈劈啪啪的雨水嘈杂得让人心烦,祁安心想反正难以入睡,也有点儿饿,到厨房找了些干粮和酒回房。

南淮方才看见洋人哥哥出去,独留在床榻上不敢睡下,抱着被子把背脊贴着墙壁坐,沉重的脑袋瓜子一点一点的,闻得雷声旋即惊醒过来。

真是个胆小鬼。祁安瞧着有趣,也没取笑他,给灯座添加了些油,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饮酒看书。

南淮含含糊糊的问道:「祁哥哥看的是甚么书?」

「西域游记。」望见那柳月般的眉头轻蹙,祁安解释道:「游记就是四方游历的人将沿途所见识的风土物事记录而成的书籍。」

南淮揉了揉打结的眼皮子,清醒了点,「我能和祁哥哥一起看吗?」

「小淮不困?」这家伙坐得歪歪斜斜的都快睁不开眼……

「不困……我要和祁哥哥看书,在床上看……」

「好吧。」

祁安拎起酒壶走到床边,那家伙乖巧地往床尾挪开,腾出空位让他坐。床榻本就不大,虽然南淮身子瘦削,可是两个男人并坐在上面还是有些拥挤。祁安一坐上去,床架便咿呀咿呀作缩。

好在没散架……祁安庆幸的想,将酒壶搁在矮几上,忽然感到左边肩膀被一个温热的物体靠住,扭头一瞟,却对上一双无助的眸子。

外头又是一声惊心动魄的雷鸣,南淮脖颈缩了一缩,轻若蚊呐地吐出一句:「我……我怕打雷……」微微颤栗手犹犹豫豫地捉住他的衣襟,彷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半洋鬼子内心某个柔软的部位像是被轻轻拨动,健壮的手臂圈住那略厌纤细的腰杆,轻易而举地把抖擞中的身子拽到大腿上,一手搂住他的背,让他靠着自己怀中侧坐。接着拔出那家伙紧紧抱着的被子,打开来将两人包围住。

「这样好一点么?」祁安温柔道。

俊美非凡的脸庞近在咫尺,南淮耳根微红,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被洋人哥哥抱着感觉这么害羞。可是依畏在这个结实的胸膛前,好像被一道铜墙铁壁保护着,适才的不安顷刻消失。带着些许酒香的怀抱十分温暖,他眷恋的把脸颊埋在洋人哥哥胸前蹭了蹭。

「困了?」

「不……我要看游记……」

软腻的嗓音透着几分撒娇之意,祁安轻轻一笑,忍不住低头在那柔软的发丝上亲了亲,调促道:「像奶娃儿似的,小淮以前在家也是这么黏着娘亲?」

南淮眸色一黯,小声说:「没有,娘亲会拿鸡毛掸子打我的……」

「也对,小淮是男孩子,不可以成天向大人撒娇儿。」

「可是……弟弟闹脾气娘亲都不会生气……」

原来他还有弟弟。以为是小孩儿对弟弟吃醋,祁安不以为然,蔼声劝道:「那是因为你弟弟年幼,还不懂事。小淮是兄长,得做好榜样。」

却见南淮垂着头不吭一声,揪着他衣襟的手紧了一紧,似乎在忍耐着甚么,片刻后才闷闷不乐地道:「我知道……娘亲讨厌我……」

祁安诧异,忙道:「怎么会,小淮这么乖。」

无论他多乖多努力干活,最后娘亲还是抛弃了他。南淮摇了摇头,没答话,心底一阵难过。

祁安放柔了语气劝慰了良久,这小傻瓜依然没理睬他,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他衣襟的绳结。祁安怕他胡思乱想,掀开游记像说故事般将内容呢喃细语地道出。西域里稀奇古怪的习俗和异于中原的沙漠风光经过他刻意的夸大修饰,一副壮丽的大漠宛在目前,本来沉浸在悲伤中的人儿不自觉被吸引了神思,当说到西域巫医如何施法术解毒救人,还给吓唬得一愣一愣的。

「巫医会让病人吞下叫做蛊的虫子,然后透过法术控制虫子吸吮中毒者的血,清理完毒血后,巫师只要喊一句咒语,那虫子就会从中毒者的皮肤里跑出来……」

南淮大惊失色,「那不是会很痛?」虫子不跑出来不就把那人的血液吸光?

祁安阅读了一下页底的小字道:「应该不会有感觉吧,书上写着中毒者先要喝了麻沸散。」

「麻沸散是甚么?」

「一种令人人麻醉,无所知觉,即使被刳破腹背亦不知痛痒的东西。」

单薄的肩膀颤了一颤,南淮嗫懦道:「这个很可怕,祁哥哥说点别的好不好?」

「那咱们就说说西域的鬼怪罢……」

「不要……」

听着那低沉温和的声音,蜷缩在宽阔厚实的怀抱中,南淮只觉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远,眼皮子渐渐加重,不消一刻便吐出平缓悠长的鼻息。

祁安放下书册,捏了捏胀痛眉心,大大打个呵欠,将那土豆般的身子往胸前抱近一点,接着也歪头靠着墙角睡去。

恍若天塌了似的,瓢泼的大雨直到翌日中午才减弱下来。船队重新整装出发,因为要赶上耽误了的时间,船长大哥当机立断的改变航道,放弃绕路直接穿过岛群,又多加了一倍的燃料加速行驶。昨夜那场雨水令海水暴涨,故而船只前进时难免有些不稳定,但船员训练有素,护板一转,灵巧地避开了两侧的岩礁,航行倒算顺利。

第四日的清晨,祁安一行人终于望见崇墉百雉的城墙。

第11章

因为商行已预先通知了布坊,当家李四爷已经在一间客栈订下厢房,得悉祁安他们入城之后,立马派人迎接,又设了酒席替三人洗尘。李四爷与祁安父亲是旧识,虽然祁父侨迁异地,大家亦常保持书信往来。信中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约莫在年头这个世交告诉他自己的小儿子将来桃园做卖买,拜托他照料提点,李四爷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可惜分隔两地,来来去去都以书函回复,没有机会见面。如今亲眼看到这位俊秀高挑的青年人,他不期然感叹岁月催人老。

一番客套寒喧,李四爷又关心地问候祁安在渔村的情况和一些商行的运作,闲聊期间瞧见他身旁的小伙子言行举止有点奇怪,却见祁安若无其事,便没多问。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李四爷有要事要往隔壁大街的店面走一躺,让祁安他们先回厢房歇一会儿,下午再带他们到布坊和裁缝师傅商讨图样。

船上淡水珍贵,皆留作解渴之用,祁安和南淮每天只用湿布抹抹手脚了事,汗水沾湿了衣服黏在身上十分难受。祁安叫来店小二烧了两大桶烧水送到厢房,像在庆屯时那样用屏风隔开两边,各自洗刷。南淮当日急急忙忙上船,没有带备换洗的衣物,祁安包袱里有两套,便借予他一套。可是两人身形相差颇大,那家伙穿上自己的衬衫衣摆几乎盖住大腿,袖口亦得折起一截,望上去甚为滑稽。

祁安转念一想,他们也不晓得在这儿逗留多久,完成图样还要监察做出来的样板质素是否合乎预期,这么一套衣物确实不够,就带着那家伙到客栈附近的店子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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