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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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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样子,是一个刺客藏在这边船舷底下,独孤铣把自己从另一边丢出去,然后跳入水中给了他一剑,再把自己捞上来,摸出匕首远距离给了另一个刺客一刀。

两个刺客都受了伤,很快在侍卫们的围攻下束手就擒,被拖到船舱中。

牟平冷冷道:“京中高手几何,我宿卫军可都是有数的。看二位身手,是鬼影聂元、无踪客拓跋宏文罢?闻说二位向有效力之处,为何藏身在此,欲图谋害宪侯大人?”

名号被叫破,那两人反而笃定。都知道他俩是太子门客,若给太子面子,也许说开之后,直接送回太子府,万一不给太子面子,也当移交京兆府尹,走一圈程序,最终还是能被太子弄回去。

鬼影聂元为人更加圆滑,对着独孤铣就开口求饶:“大人!宪侯大人!误会!这都是一场误会!”

独孤铣站在当中,淡淡道:“既是一场误会,你倒说说,是什么误会?”

伤口不停淌血,看样子宪侯没打算叫人给自己两人裹伤,时间紧迫,聂元赶忙道:“今日太子上重明山亲自为陛下采摘茱萸,下山将取道落霞湖,顺路看看水光山色。因太子微服出行,我二人奉命作探路先锋。重任在身,不得已潜藏行迹,探听虚实。一时眼拙,没认出宪侯大人。得罪之处,万望大人海涵。”

宪侯功夫之高远超预料,原本只是要搞清楚他的暗中行动,两人自认胸有成竹,却不料中途败露。独孤铣和手下穿的都是便装,聂元这番托辞并非说不过去。就是到了京兆府尹,他若坚持如此说法,也只能不了了之。

独孤铣道:“太子会从此地路过?”

“是。”

就算本来不会,看见烟火传讯,现在也会了。

聂元见独孤铣似有意动,心头暗忖:殿下几次三番欲与宪侯私下见面,始终不得良机,眼下歪打正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若能促成宪侯与太子相会,这趟足够将功折罪。何况另一位人物也在当场,正好请太子亲眼瞧瞧,分辨分辨。

独孤铣脸色渐渐和缓,继续与聂元对答。聂元一心以为他有意与太子面谈,态度愈发恳切,能说的都说了。

宋微默然立在旁边,拿自己当路人甲。独孤铣忽侧头冲他道:“小隐,你转过去。”

宋微心头一跳。隐约预感到什么,身体却顺从地背过去。

身后两声闷哼,猛回头,两个刺客萎顿在地,身上鲜血涌出,显见当场丧命。

死人见得再多,也绝不会因经验丰富而变得愉快。

宋微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独孤铣把剑在尸体身上擦干净,才抬头道:“他们看见了你的脸,留不得。太子理亏在先,丢了这两个人,不会追究的。”

第〇九二章:历经沧海终难舍,拣尽寒枝不肯栖

宋微和独孤铣身上都湿透了,两个身材相近的侍卫将外衣脱下来,给他俩换上。好在九月初天气,不冷不热,多一件少一件问题不大。

独孤铣把用来当飞刀的小匕首擦净,还给宋微。对牟平道:“先把这里弄干净。”

牟平叫过来几个侍卫,将两具尸体迅速抬进后面舱房。宋微听见一阵响动,竟像是揭开舱板,上下楼梯,可见这大船底下另有机关。蔡攸另带着两个侍卫从湖中舀水冲洗,不大工夫,血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手下人都避开了,独孤铣忽道:“这是宇文府上的船。我的母亲,还有萦儿、莅儿的母亲,都是宇文府的小姐。成国公宇文皋,是萦儿和莅儿的亲舅舅。”

宋微正处于惊疑之中,听到后面,才意识到他在特地跟自己解释。

两代儿女亲家,如此关系,可谓牢固亲厚。怨不得独孤铣会知道宇文家游船的底细。之前上船举动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周密。

“今日与姚子贡比赛击鞠的,是宇文皋的亲弟宇文坻。他们私下交情不错。但是……”独孤铣略顿一顿,“但是,姚子贡的嫡亲兄长姚子彰,历来与太子交好。襄国公姚穑年事已高,姚子彰承爵,也就是眼前的事。很可能,会放在新皇登基前夕,为太子继位造势。”

说到这,独孤铣停下来,看着宋微。

宋微觉得不表示下好像不妥,要表示又实在不知说什么。只好张嘴“哦”一声。

“据宝应真人透露,陛下龙体堪忧,如风中之烛,明灭不定,很难说什么时候就……”

宋微听得有点抵触,以为他又要打亲情牌。心里也知道独孤铣所言恐怕皆是实情,很有些纠结难过,抿着嘴偏过脑袋。

却不料对方话锋一转,内容完全出乎所料:“故太子承接大统,已成定局。太子为人如何,我并不熟悉,不好妄言。然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看他用什么人,如何用法,当能揣测一二。小隐,你也看见了,适才那两个,便是太子手下。”

独孤铣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宋微好似隐约有些头绪,一时又想不明白。

“两个月前,因去岁宫变而削籍流放的三皇子,毫无征兆畏罪自尽。陛下因为此事,心情十分不好。”

此言一出,宋微立刻明白了,接下来可能面对什么局面。心中冷笑,却泛不起多少波澜。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无非这样。

皇帝家里那点破事。

谁知独孤铣忽然沉默下来,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苍茫湖面。

碧空高远,秋水澄澈。此刻正当午时,太阳直射在水上,金光跃动。湖面虽没什么游船,却有兴致盎然的垂钓者。静日无风,一叶扁舟定在湖心,与时起时落的水鸟上下相衬,动静得宜,恍若一幅国手名画。

宋微顺着独孤铣的目光向远处眺望,心思不觉就被那垂钓者吸引过去,很怀疑如此装逼范儿,是不是真的能钓上鱼。

“小隐。”

“啊?”

独孤铣回过头,看见他微张着嘴呆头呆脑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在脸上摸了摸。

“小隐,你想过以后没有?”

宋微被他这句话勾回了神,挑起嘴角,嘲弄一笑:“以后?不是有人都替我安排好了么?还用想?”

重新盯着远处装逼钓鱼的人看,口里道:“你放心,我惜命得很。别废话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以后还长得很,谁知道能到哪个以后。你要怎么样,毋须向我汇报;我要怎么样,也用不着你操心。”

独孤铣依然看着他:“小隐,有很多话,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讲。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必要再讲了。你知道,或者不知道,记得,或者不记得,其实并不重要。事到如今,我只想告诉你,我心里知道,我会记得。”

这话有点奇怪,宋微终于扭过头,正面回望他。

独孤铣手伸进衣襟,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宋微一瞧,居然是逃走时留下的那只象牙扳指。

“这是我唯一正式送过你的一件礼物,好歹救过你的命,由此可知,该是个吉祥物件。留下吧,不要再还给我了。”独孤铣说着,将那佩韘挂回宋微脖子,塞进衣襟里。

金丝套嵌的象牙圈冰凉硌人,宋微不由得抬手,隔着衣服摸了摸。

独孤铣以为他要往外掏,手掌立刻摁上来:“小隐……”

宋微望着他的脸,距离太近,纤毫可辨。那表情好似拼命压抑着什么,又好似决绝放弃了什么。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黑色的漩涡,不知是即将爆发,还是要彻底湮灭。

心想:你凭什么给我摆这怨妇脸色。胸口却像堵着一团棉花,嗓音涩哑:“有什么……大不了……你……别这副样子……”

独孤铣慢慢松手,脸却一点点贴近,最后在他唇上极轻柔地亲了一下。再一点点离开,站直身体,把牟平和蔡攸叫进船舱。

宋微觉得自己懂了他的意思。从这一刻起,独孤铣做回他的宪侯,而宋微,也要准备做回六皇子了。

“蔡攸,你现在去见奕侯与苏方,告诉他们,维持原计划不变,悄悄跟随姚子贡的队伍出城,盯紧薛璄,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蔡攸听清命令,不由得一愣。六皇子不是就在眼前么,怎么还叫奕侯大人去追踪姚四爷和薛三郎?

但侯爷如此吩咐,想必自有用意,当即应声“是”。

“姚子贡这会儿应该要出城了。你把小隐的马带上,让马自己跑出城也好,找个人骑出去也好,大方向跟姚子贡一致就行。”

听到这,侯爷是何用意,作为多年忠心下属,蔡攸哪还有不懂的。这分明就是以马做饵,诱敌上钩之计呐。侯爷这是……打算金屋藏娇?还是半路私奔?蔡攸大惊失色,悚然抬头。

“你替我向奕侯大人解说一下,我这里被刺客耽误,追踪的事,就拜托他了。”

眼见侯爷神情严肃,目光清明,一点也不像犯浑的样子。蔡攸点点头,行礼退下,去牵宋微的马。得哒跟这些人都熟,脑袋左右晃晃,见主人没反对,刨几下蹄子,跟着跑了。

宋微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哎,哎——”

哎两声,没哎出下文。他心里有所猜测,然而根本不敢相信,大张着双眼,直直看向独孤铣。

独孤铣却不看他,转向同样瞪大眼睛的牟平:“我留在此地,会一会太子殿下。牟平,你替我送小隐一程,从北门出去,路上准备些必要的东西,注意不要惊动旁人。”

这才重新面对宋微:“小隐,这就走吧。太子估计很快就到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也该和他好好聊聊才是。牟平送你出城,但是马不能留给你,军中坐骑皆有标记,给你反而麻烦。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只是京城就不要回来了。你娘并非软弱女子,况且还有陛下照拂,不必担心。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去看你娘。”

宋微完全呆了。隐隐还有一丝慌乱。事情一点儿也不符合预期,尽管是自己并不期待的预期,但那失控的发展方向却叫人仓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半天憋出一句:“你……你怎么跟皇帝交待?”

“陛下那里,我自会坦白陈述。陛下向来睿智,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只要……你平安无恙,作为父亲,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的。”

独孤铣抬抬手,似乎想再摸摸他,终于还是放下。默然看他许久,最后道:“小隐,你大可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找你。其他人要找到你,想必不是那么容易。再说……大概用不了太久,也不会有其他人找你了。”

一旦说服皇帝放弃,或者皇帝驾崩,自然再不会有人惦记着寻找流落民间的六皇子。

独孤铣冲牟平示意:“抓紧时间,这就走吧。”

牟平这时也想通了前因后果,既然侯爷如此决定,那么唯有忠实执行。上前一步:“宋公子,请吧。”

宋微心里乱成一团麻。奈何“离开”这个始终潜藏心底的念头诱惑如此巨大,如本能指引行动,两条腿不自觉迈开,随着牟平上了岸。一个侍卫牵马过来,他习惯性地翻身上去,马儿也习惯性地跟在牟平坐骑后头,得得向前小跑。

跑出几步,宋微下意识回头。

独孤铣却已经转过身去,重新望着湖面,只留给他一个屹立不动的背影。

远处水天一色,碧峰照影。湖心飞鸟盘旋,扁舟荡漾。美丽祥和的景色在独孤铣魁梧雄浑的背影面前,统统退化为背景和点缀。衬得他格外高大,顶天立地。却又格外孤独,遗世独立。

宋微就这样拧着脖子,越走越远。胸口堵闷的感觉又上来了。这回不是塞了一团棉花,而是压着一个秤砣。压得他慢慢弓下腰去,好像无端掏空了一块肉,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直不起身。

他恍惚觉得牟平带着自己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子,又停下来买了点东西,然后顺顺当当出了北门。当牟平在前方停下,他也浑浑噩噩跟着停下。

“宋公子,请下马。”

宋微便下马。

牟平将道路方向说明一番,递给他一个包袱:“这里有两身衣裳,还有些钱。公子不妨买匹马代步,或者雇辆车。若说安稳可靠,还是雇车合适……”说到这,想起面前这位累得宿卫军找了整半年,若非凑巧,至今都未必找得到,哪里用自己叮嘱,住嘴。

见宋微接过包袱,说了几句告辞的话,上马回转。

宋微呆站着,茫然四顾。

此地正是一处三岔路口。路边有旅舍食肆,稍远处还有村落田地,也不知离城多远。

他站了一会儿,抬抬腿,却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迈步。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三岔路口,像极了此刻心情,更像极了这半辈子的人生。

独孤铣说:“我再也不会找你。”

还说:“用不了太久,也不会有其他人找你了。”

再也不会有人找我了……

可是,我该到哪里去?

他转了两个圈,最后停在面向京城的方向。

在那不能回去的地方,有惦记儿子的娘,有病榻垂死的爹,还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第〇九三章:由来不信问神鬼,此刻惧思隔死生

咸锡朝京都苑城,东南西北四座正门,以四方神兽命名。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每一座正门又有左右两座卫门,大小共计一十二座城门,与四面八方相连。西通内陆,南至江南,东接东海。相较之下,唯独通往北方边境的北门外地界,相对冷清。

即便如此,由于近年来边关安定,不论官方还是民间,与北方少数民族往来渐增。再加上守卫京畿的府卫军总驻地设在附近,因此村镇并不少,集市亦颇繁荣。

宋微就是跟着牟平,从北城正门玄武门出来的。

问过路人,知道此处离城四十里,是城北第一个大的分岔路口,天然形成了流动人口服务站。

这时天色已经变暗,宋微提着包袱,住进一家小旅舍。

他在外流浪半年,担惊受怕兼憋屈郁闷,这几日更是乍喜乍惊,时悲时惧。此刻心中迷乱,脑子混沌,要间房躺下,一觉睡过去,第二天便没能起来。病了。

旅舍主人十分热心,次日晚间还不见客人出来,特地叫伙计过来探看,才发现人高烧迷糊在床上,当即请了郎中来给他瞧病。

中间宋微稍稍清醒,谢过主人,掏出钱还了垫付的诊疗医药费,又预付一笔住宿费,放空脑子,啥事不想,把旅舍当病房,一口气住了半个多月。

没有散沫花粉补妆,先前刻意涂抹的颜色渐渐淡下去。宋微问厨下要了点草灰泡水洗脸,仅剩的那点染料也去了个干净。因为病了这许多天,一张脸苍白不见血色,下巴颏尖削到锐利的地步,头发依然披散着,长刘海垂下来挡住了眉眼。

他缩在房里不出门,旅舍伙计按时送饭送药,并不多打搅。每次敲门进来,总看见这小伙子在发呆。有时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坐在桌前发呆,有时对着窗户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又来送晚饭,跟老板一样热心肠的伙计忍不住多嘴:“马公子。”

第一天住店,老板问尊姓大名,宋微正好看见一个人牵马出去,顺口便道姓马,叫马良。

那伙计道:“马公子不是欲往京城寻亲?恰好今日金大郎在小店歇脚,明日送木材进城。金大郎对京城很熟,还识得城里的老板,为人也厚道。我瞧马公子这病好得差不多了,莫如趁此机会随金大郎进城,央他帮忙打听,说不定很快就能寻得亲人。”

宋微病得稀里糊涂的时候,旅舍主人曾经询问他来历去向。也不知当时怎么琢磨的,跟人说家中出了变故,往京城寻亲投奔。

宋微抬头望伙计一眼,笑了:“有劳小哥费心,多谢了。不知那金大郎明日何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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