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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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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身着紫绫锦绣袍,腰悬金镂玉带钩,头戴鎏金白玉冠,端坐步辇之上,缓行宫殿之内,恍若天人之姿,翩翩降临,没有任何人,对他身为金枝玉叶天潢贵胄,生出丝毫疑惑。

且不说自太子而下其他几位皇子心中是何想法,也不说亲近如宪侯独孤铣,平添多少酸涩,这一日真正彻底被六皇子面貌惊骇到的,是两个人:一为工部尚书欧阳敏忠,二则为朝议大夫姚子贡。

第一〇六章:洪福骤降难消受,皇亲初近费周旋

其实要说惊骇,吓得最狠的还是薛三郎。可惜他没有资格列席六皇子的封爵典礼,否则只怕站都站不稳。

昨日皇帝陛下与六皇子殿下刚走,薛璄便被一干同僚围住,各种刨根究底问,羡慕嫉妒恨。他压根顾不上理人,向上司告个假,快马加鞭就往姚子贡的别院赶。

话说去年九月初八,宋微中途从马场退出,薛璄乃是事后才知道。姚子贡以为宋微临时内急,出去方便。一场击鞠结束,遍寻不着,并未太放在心上。众人无法久等,照原计划出城狩猎。薛璄骑在马上频频四顾,姚子贡还打趣说他兄弟不是吃坏了肚子,就是被谁家姑娘勾留住了。薛三心中忐忑,可又不能单独留下,只得随同大队伍出发。结果才安下营帐,就赶上宿卫军执行紧急军令。

姚子贡什么也不知道,薛璄却是心中有鬼。找不见宋微,总觉得不踏实。众人因了宿卫军骚扰,扫兴而归,没走出多远,便撞见放开四蹄飚得高兴的得哒。一干军士蜂拥围上,非说此乃钦犯坐骑,薛三作为藏匿钦犯的最大嫌疑人,当场带走,便是姚子贡想救也救不下来。

薛璄被扔进监牢,很吃了点苦头,但实际上,精神折磨远远超过皮肉之苦。他心里认定是宪侯公报私仇,可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对方要把自己如何,日夜忧虑,差点没白了头发。过了些天,莫名其妙又被放了出来,上头轻飘飘一句弄错了,便交代过去。这下他心里越发认定受了宋微牵连,宪侯背后捣鬼。当主审官问有什么要求,壮起胆子提出想调往廷卫军。没过几天,竟然梦想成真,果然进了廷卫军,只不过岗位不太如意罢了。

事已至此,无法可施,他暗中猜测,宋微多半又被宪侯捉了回去。奈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空有护花之心,徒嗟美人薄命而已。

当日从监牢一出来,他便去找姚子贡解释,偏生又不敢把自己猜测的真相往外讲,一番说辞漏洞百出。姚子贡当然不肯相信,只嫌他无端招惹麻烦。倒忘了自己当初如何看上人家的千里马,恨不能巧取豪夺。经此一事,薛三哪里还有脸往姚四爷跟前凑,好歹廷卫军的差事是真,足够应付家里啰嗦,暂且安分上班。

孰料多日不见的宋妙之,竟会在宫门内再次重逢。对方摇身一变,成了流落民间回归皇室的六皇子。好比晴空一个霹雳,旱地一声响雷,轰得薛三郎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刚有一点清醒,勉强想起唯一一个能商量主意的知情人来,便是姚子贡姚四爷。他此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在脑子里如同煮粥一般,不找个人说道说道,直接就要沸开了不可。想到姚子贡,好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再无疑虑,飞奔上门求助。

姚子贡刚吃罢晚饭,正端着茶碗坐在廊下剔牙,仆从在旁边挑高了灯笼供四爷赏花。因为薛三硬闯进来,相当不耐烦。待驱走仆从,听完他一席话,愣了半天,才缓缓开口。

“你是说……皇帝陛下找回来失散多年的六皇子,是你那远房本家兄弟薛蟠?”

“正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许多同僚可以为证,绝不敢欺瞒四爷。”

姚子贡上下打量他几眼:“那你来找我做什么?等着当皇亲国戚不就得了?”

薛璄这才想起还有重点内容没交待:“不、并非如此,薛蟠、那个、他、六殿下,并非我远房兄弟……”

念及宋微与自己那一团乱麻似的孽缘,如今他做了皇子,后头等着薛家的,也不知是泼天的富贵,还是株连三族的罪过,薛璄心中着实不安。眼前这位姚四爷,好歹算得同病相怜,既帮过宋微的忙,可也讹过人家的马,叫人堂堂皇子守着马厩做过马夫。薛三牙一咬,心一横,明白处往明白了说,暧昧处往暧昧了说,将二人结交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来。

姚子贡听到一半的时候,牙签插在板牙缝里,神情动作再没变过。

好不容易等薛璄说完,又过了半晌,才半信半疑,慢腾腾问道:“这些个经过,都是真的?”

薛璄指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照你这么说,你跟那六皇子殿下……曾经……嗯?”姚子贡挑挑眉毛,婬荡一笑。

薛璄被他笑得心惊肉跳,声音几不可闻:“嗯。”

“若你猜得不错,六皇子殿下与宪侯独孤大人……只怕也……嗯?”姚子贡嘴角一歪,笑得更加婬荡。

薛璄越发心虚胆怯,颤巍巍应一声:“大概……是。”

“哈!哈哈!哈哈哈……”姚子贡仰天大笑,“有趣!真有趣!这可太有趣了!薛三郎啊薛三郎,早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果然,洪福齐天呐!哈哈……”

薛璄被他笑得发毛,焦急道:“四爷!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才来请四爷拿个主意。你、你别笑了,这事,总得有个应对之法……”

姚子贡猛地收起笑容:“没错,总得寻个应对之法。你知道头一个来找我讨主意,倒也不算蠢到家。”心中却把这货骂了不知多少遍。抢马养马算什么,帮忙藏匿六皇子,又让他顺利回了皇室,若被太子知道,往后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肃然道:“你听着,这事再不要让旁人知晓。哪怕你亲爹亲娘,也万不可泄漏。”

薛璄赶忙点头:“我明白。”

“一动不如一静,眼下切勿轻举妄动。照我看……六殿下是聪明人。且先看他怎么说,怎么做。他若不提,你就当从来不曾有这事。他若要提……”

薛三一颗心怦怦如小鹿撞怀。

姚子贡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他若要提,便是你薛三郎真福气到了。只不过,福气太大,也得看命够不够硬,扛不扛得下。”

薛璄浑身一凛:“四爷教训的是。”

姚子贡又是一个哈哈:“明日我倒要仔细瞧瞧,被你说得天下少有人间罕见的美人,到底是何模样,竟叫我姚四有眼不识泰山。”心中暗忖:想个什么法子,才能与新鲜出炉的六皇子悄悄接上头,揭过这一桩公案,既不叫皇帝生气,又不令太子起疑呢?

到得二十九,紫宸殿前望见六皇子真容,一通宵的思量盘算都被惊飞。今昔对比太过强烈,姚子贡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半天站下来,都没能回过神。

他不过是个五品闲职朝议大夫,也就在殿外站站,比起站在殿内的二品工部尚书欧阳敏忠,压力大大不如,可算幸运得多。

欧阳敏忠与独孤铣汛期巡方,是在景平十七年。四年前的工部侍郎,因农桑水利诸事屡立功劳,如今已然升迁至工部尚书,成为尚书省六部长官之一。

欧阳敏忠与宋微相识相处不过数月,却称得上共患难,同甘苦,一块儿喝过酒,谈过心,彼此印象深刻,交情不浅。六皇子回归始末,自从宗正寺核实身份,就已在朝中传开。偏偏欧阳大人忙于布置春耕新举措,虽然知道此事,却没空关心皇帝小儿子究竟打哪儿蹦出来的。同僚们都知道他是资深技术宅,也没人专门跑到面前八卦。

直待封爵典礼上看见宋微那张脸,距离不过几丈,这一惊非同小可。等到延熹郡王宣读诏书,皇帝亲赐金册玉牒,今日之六皇子宋霈,即是当初之小男宠宋微,确凿无疑,欧阳大人立刻陷入狂风骤雨式的回忆中。往事历历,实在难以与眼前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分不清是过去做了个梦,还是此刻正在做梦。

宋微双手捧着老爹给的东西,随同礼官走到皇帝御座侧前方,转身站定。百官跪倒,山呼万岁,向皇帝贺喜,并正式参见六皇子殿下。欧阳敏忠忍不住比旁人早抬一会儿头,看见六殿下一双妙目盼顾生辉,带着淡淡笑意自群臣身上扫过,端庄又高贵。落到自己这边,笔直地便瞧了过来,笑容瞬间加深,一只眼睛迅速闭上又睁开,竟是大庭广众当中冲自己做了个鬼脸,俏皮且淘气。

欧阳敏忠被他吓得呆住,好一会儿才侧目偷窥左右,貌似再无别人发觉六皇子惊世骇俗之举。经过宋微这极具针对性的一吓,欧阳大人反而渐渐回复常态,暗中摇头失笑。

六皇子既是故人,说不得须寻个合适的由头,上门拜会。只不过,朝臣与诸皇子相处,很需要技巧。那些懒得琢磨技巧的,便要么都结交,要么都不结交。欧阳大人恰恰属于最后一种,实在不好贸然跑到六皇子府上去。思量一番,还是先找机会与宪侯说说话比较合适。想到这,欧阳敏忠心里将独孤铣好一通埋怨。这么大个事,竟然一个招呼也不打,完全不念旧情,把自己忘在了脑后。

下午宗庙祭祀结束,朝臣告退,皇室宗亲都留下来没走。宋微这才正式与自家亲戚见面,从四个兄弟,到上一辈的堂伯堂叔,再到下一辈的侄儿侄女,一路认下来,名字都记不全,林林总总二三十个。当着皇帝的面,谁也不会给他难堪,但见欢声笑语,济济一堂,好一幅和睦融洽场景。自从施贵妃与隶王宫变以来,皇家有两年没这么团聚热闹过了,简直比过年还隆重。

心内郁闷不服气的,自然有的是。没法明着挑衅,便合起伙来欲图灌醉六皇子,好叫他出丑露怯。若论文比武比,哪一方面宋微都占不了便宜。唯独拼酒,正中下怀,好比鲁班门前耍斧头,圣人门前念书,这帮人等于自掘坟墓。宋微酒量不必说,口才既好,脸皮又厚,一边喝,一边回敬过去,眼尖耳刁,花样百出,把一群心怀不轨的挨个喝趴。

最后还是皇帝看不过眼,找借口散了席。又暗示还有话跟幺儿说,那些别有用心,打算另外找六皇子联络感情的,只得告辞离去。

宋微送皇帝回寝宫。酒气上涌,面红耳热,一双眸子却清澈透亮,毫无醉态。

皇帝道:“小隐,爹爹又小瞧你了,是不是?”言下另有所指,宋微却嘻嘻一笑:“下回还拿并州六曲香来试试,上次喝被你加了料,做不得数。”

皇帝看他这样,哭笑不得。上回喝完酒还闹自杀呢,如今浑似没事人般,恍若一场玩笑,真不知是脑子太钝还是心太大。

暗叹一声,叮嘱道:“在休王府里,还有爹这寝宫里,尽可随你玩闹。出了门,什么人,能见不能见;什么事,当做不当做,都听蓝靛跟李易的,切忌自作主张。”

皇帝身边八位品阶最高的内侍,按青白赤橙黄绿蓝紫八色命名。蓝靛排在第七,为人沉默,然而细致可靠。将与李易配合,任休王府内总管。

宋微乖乖应道:“是,儿子明白。”

从寝宫出来,升任休王府侍卫首领的秦显正候在门口。宋微头一次回到自己王府,夜色中也顾不上细看。这一天累得像死狗,进屋便一头扎在床上。

他以为独孤铣会在王府等自己,过了一阵,不见人来,把秦显找来一问,才知道侯爷有急事回府去了。

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富丽堂皇的屋顶发呆。

仿佛数息之间,便从最繁华最热闹,转向最寂寞最冷清。一切好似即将完结,又好似才刚刚开始。

宋微翻身而起,冲外头嚷一嗓子。秦显立刻进来请示。

“明日给我爹请了安,就去宪侯府。”

秦显道:“侯爷一旦事了,立即会来看望殿下。殿下若是想念驴马鸽子,明日叫人去接便是。”

宋微慢条斯理摇头:“是另有一件紧要事,我得去跟小莅道个歉。”

第一〇七章:长上安能欺稚子,巾帼素不让须眉

第二天,宋微睡了个自然醒。赖了一会儿床,才爬起来吃早饭。饭碗一放,把秦显叫来:“走。”

秦显一头雾水:“殿下,走……去哪里?”

“去你旧主子家呀。”

秦显愣住:“殿下昨晚不是说,给陛下请了安再去?”

午前是皇帝跟大臣议事的固定时段,秦显想当然地认为,宋微必定要午后进宫,然后再去宪侯府。正好上午派人往宿卫军衙门提前通知侯爷一声,免得六殿下扑空。

宋微不以为然道:“下午给我爹请安也一样,先上宪侯府去。”

“这……可是,侯爷这会儿恐怕不在府上。”

宋微笑了:“我又不是为了见他,他在不在,有什么打紧?”

见秦显一脸为难,又道:“还是说……宪侯不在家,他宪侯府,我便去不得?依你说,我这休王府,若是我不在家,他独孤铣来不来得?”

秦显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昨夜侯爷该来而没有来,六殿下生气了。

急中生智:“殿下要出门,还是先问问李总管罢。”

李易正跟蓝靛一起清点王府固定资产,顺便查漏补缺。被侍女请过来,听完宋微的要求,想了想,觉得不论皇亲国戚还是朝臣百官,像六皇子这般大晌午闲待的少之又少。这个时候出门,意外生事的几率大大降低。他才不管小俩口之间的别扭,更不管秦显如何两头为难,当下点头应允。鉴于六殿下头一回出门,决定亲自作陪,以策万全。

秦显没料到李易竟会同意,当即傻眼。被他一嗓子喊醒,慌忙点齐人手,安排车马。一面差人立刻往北城宿卫军衙门报讯。然而从王府到宪侯府,比起去宿卫军衙门,实在近太多。只盼六皇子大发慈悲,千万别趁着侯爷不在,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昔日太宗迁都苑城,自有整体规划,王侯府第相对集中。自宋微如今住的现休王府前隶王府,到宪侯府,骑马不过两刻钟。便是走路步行,大半个时辰也够了。宋微听从李易劝告,坐了安全系数最高的马车。到得独孤府门前,正儿八经递帖子,以晚辈之礼求见老侯爷。

独孤琛身体也越发不行了,拿到六皇子的拜帖,只觉得头痛。他昨日并未出席封爵典礼,除去身体原因,当然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缘由,图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六皇子竟不肯放过自己一个老头,居然第二天就上门找麻烦。有心托病不见,又怕平添后患。

千错万错,都是独孤家养的儿子有错。独孤琛不得已由仆从搀着,颤颤悠悠步出前厅,会见贵客。心里打定主意,不管来人说什么,装聋作哑糊涂到底。

宋微不等他做出要下拜的样子,先冲上来扶住,笑道:“老侯爷近来可好?我其实是来找小莅玩儿,说求见侯府大公子,毕竟不方便。叨扰老侯爷,罪过罪过。”

独孤琛不知说他什么好,只得回一句:“多谢殿下挂念。殿下依旧这般……咳,童心未泯。”

宋微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会儿小莅正念书。实在是前次出于无奈,欺瞒于他,害他无故受了责罚,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想当面道个歉。”

独孤琛对孙辈管得少,关注看重可是半点不少。全赖六皇子的缘故,嫡亲孙子孙女被绑起来罚跪,心中自有怨气。宋微提及此事,独孤琛在鼻子里哼一声,也不觉得对方皇子之尊,来跟侯府公子道歉有什么不对。又或者只是因为来道歉的是此皇子,而非彼皇子,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听宋微这么讲,转头吩咐仆从:“去唤大公子来一趟。”

宋微忙道:“不敢太过打扰老侯爷,有劳贵仆领路,我去看看大公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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