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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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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居然也没阻拦,愣是看着他把头磕足,才温言道:“起来罢。润泽,过来坐。”

青云搬把椅子放到皇帝床前,独孤铣过去坐下。听得脚步声远去,室内一个伺候的也没留下。这种绝对信任待遇,甚至远超某些皇子皇孙,放眼朝廷,一只手数得过来。

独孤铣说了奏折的事,皇帝道:“这个不急,待你递上来,朕慢慢看。”转口问起老侯爷独孤琛的身体,以及孩子们的学业,赞一番独孤氏后继有人。之后又追忆独孤铣初入军中,后来回归朝堂的往事,慨叹良久。

独孤铣不敢打断,陪着皇帝东拉西扯。开始还有意识知道皇帝是东拉西扯,说到后来,不觉动容。独孤氏自高祖起兵即追随左右,与帝王几代深交。眼前既是君主,亦是长者,独孤铣一面暗中揣测,一面不由自主卸下心防,被皇帝言语牵动情绪。

“润泽,朕记得你提过,待儿女稍长,欲往西北凉州驻守。”

独孤铣闻言一凛:绕了半天,终于来了。老老实实道:“是。”

皇帝笑笑:“巧得很,老六也跟我说,要去封邑长住。”

独孤铣心说,这叫我怎么回答。便不做声,只抬头望住皇帝。

皇帝笑容渐渐沉敛,沉默许久,忽道:“假设便如你所愿,新皇登基,六皇子长居封邑,宪侯领兵驻守西北。润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皇帝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剑淬出寒光,“宪侯,朕问你,如果有朝一日,老六在封邑遭遇不测,便如当初……老三死在流放地一般……你怎么办?”

皇帝这一问,声音不大,却狰狞而凄厉。

独孤铣猝不及防,惊惧交加:“不,陛下,不……”

皇帝丝毫不给他喘息机会,步步紧逼:“朕问你,若新皇以你家人胁迫,强令你舍弃老六归京,你怎么办?若你与老六长居西北不归,皇帝与三公猜忌你二人里通外族,命你与老六自辩以证清白,你怎么办?!”

独孤铣被皇帝问得冷汗涔涔,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皇帝闭了闭眼睛,幽幽叹息。独孤铣心中惊涛骇浪,不知皇帝究竟有何意图。

最终,皇帝一字字轻声道:“润泽,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独孤铣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试图从皇帝脸上找出令自己产生幻觉的证据。许久之后,浑身冷汗都仿佛凝成了冰碴子。他听见自己涩声道:“陛下,臣……反对。”

第一四六章:大义当前无反顾,深情到此竟相逼

皇帝表情不变,一副意料中耳的样子,道:“你反对?你何以反对?你觉得六皇子当不得太子之位,总得说出个理由。”

独孤铣脑中一片混乱:“臣……”

“莫不是老六能力太低?”皇帝气场全开,笔直看着他逼问。

宪侯勉力抵挡天子积威,艰难摇头:“不……”

“那是他品行太差?”

“不……”

“能力不低,品行也不差,你给朕说说,六皇子如何便做不得太子?”

一滴冷汗流进眼眶,眼睛顿时涩痛。独孤铣深吸一口气,冲皇帝磕个头:“陛下,臣无法赞同改立六皇子为太子,非关能力品行,而在性情意愿。陛下想必清楚,六皇子……小隐他一定不会喜欢。臣……我已经逼迫他做了许多他不喜之事,若赞同陛下此议,等同将他为难到绝境。太子之位,不是非六皇子不可。事到如今……我惟愿他……开心一点,舒坦一点,无忧无虑,无灾无难……”

皇帝忽地冷笑:“润泽,你这是在指责朕?”

独孤铣俯首不动:“臣不敢。”

皇帝哼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连朕的儿子都敢上。忿忿然片刻,想起今日意图并不在此,放缓语气:“你的意思,就因为知道他会不愿意,所以你反对?”

“陛下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润泽,你抬起头,看着我。”

独孤铣抬头,看见皇帝正目光森然盯住自己。

“宪侯,你告诉朕,你不赞同改立六皇子为太子,那么,新皇登基后,朕适才问你那三个问题,你可有解?”

——如果新皇派人成功暗杀六皇子,怎么办?

——如果新皇以独孤府上下为质,逼宪侯回京,怎么办?

——如果新皇猜忌六皇子与宪侯里通外族,叛国投敌,怎么办?

独孤铣想说,未必就到那个地步。他还想说,我总有办法,护他周全。然而经验和理智都不允许他如此天真。

不待他开口,皇帝凉凉补一句:“当真到了那一天……你、宪侯独孤铣,可会为了六皇子,不忠于新皇?”

独孤铣大惊,霎时汗流浃背。他知道,必须马上、立刻、毫不犹豫,给皇帝一个确切的否定答复,然而喉咙里竟似堵了块重铅,发不了声。脖颈也像卡住的门轴般,无法转动摇头。

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等他平复紧张激动。

独孤铣终于能够说话,稳稳心绪,一字一顿:“陛下,一日为臣,则一日忠君。生为大夏子民,则死为大夏子民。假若……当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带小隐离开。我会保护他——生死不渝。”

皇帝似在沉吟。片刻后,叹息:“这么说,你愿意为了他,抛家舍业,隐姓埋名,从此江湖逃窜,天涯浪迹?”

独孤铣沉默一阵,缓缓点头:“是。”

皇帝一拍床沿,眉毛倒竖,脸色铁青,怒斥:“放屁!你真有这份心,早干什么去了?!”

独孤铣不做声。皇帝无非迁怒发泄。许多事,不到迫不得已,根本不可能成为抉择选项。

皇帝继续发飙:“当真到了那一日,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里去?时时提心吊胆,处处担惊受怕,我只怕你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保护他!还扯什么开心舒坦,无忧无虑,无灾无难!独孤铣,你看清楚,当初你无法为小隐做到的,如今照样做不到,将来更加做不到!”

“陛下,我……”面对皇帝暴风骤雨般的质问,独孤铣沮丧地发现,彻底无能自辩。

皇帝吼累了,口干舌燥,转头没找着人,冲地上跪着那个道:“给朕倒茶!”

独孤铣一愣,忙咕噜爬起来倒茶,小心翼翼送到皇帝面前。也不好再跪回去,垂手低头站着。

皇帝喝一口茶,靠着枕头喘气。自肺腑而出的呼吸,浑浊沉重,仿似老旧的风箱。

独孤铣犹豫一阵,单膝跪地,伸出手替皇帝顺气:“陛下……请保重。”

皇帝歇了半天,低声喊他的名字:“润泽。”

“臣在。”

“你是宪侯。宪侯乃五侯之首。当年高祖开国,将宪侯爵位赐予独孤氏。朕且问你,那封爵的金印上,是哪四个字?”

皇帝提及的这枚金印,正是昔日小侯爷把身世未明的六皇子,愣是污成窃贼,硬绑在身边的赃物。

“回陛下,是高祖亲笔‘惟圣时宪’四个字。”

“你给朕说说,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宪侯爵号来历,是独孤氏历代继承人自懂事起上的第一课,答案脱口即出。然而独孤铣却没法马上回答。他知道皇帝为何偏在此刻提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说出高祖御笔印文那一瞬,他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恐惧源自即将到来的,最无能为力的,对自身的失望。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坚持到底,毫不动摇,心中却早已预知,自己一定会动摇。

面前长者,是受命于天的一国之君,算无遗策。

独孤铣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插在心上。

“这四个字,出自《书经》。《书》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意思是:上天明察万物,掌握至理;圣主效法天道,统治天下;臣子敬顺君主,承接大化;民众追随君臣,太平安定。宪者,法也。高祖赐封宪侯,乃武臣之首,兵武法度之所在,亦是……”

独孤铣喉头哽住。

皇帝冷冷接下去:“亦是五侯之中,唯一与三公同责,督促天子行天子事者。必要的时候,可兵刀谏主,武道勤王!这些话,想必你父亲在承爵大典之前,给你说得很清楚。朕以为,你多少明白几分。随着年事渐长,只会越来越明白。宪侯名副其实,指日可待。今日看来……你竟是……一分也不曾想明白。”

独孤铣听到最后一句,浑身僵硬,面色煞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皇帝停了一会儿,目光望向无限远处,徐徐道:“润泽,你是堂堂宪侯,镇国将军。上有君父,中有同袍,下有黎民。你生来才华卓着,肩负重任。开疆辟土,靖难平乱,保家卫国,这才是你宪侯独孤铣该做的事。你要陪着老六江湖逃窜,天涯浪迹,别说你做不到,便是能做到,你以为,有朕在一日,可能容许你们如此荒唐?”

皇帝嗤笑一声:“新皇登位,宪侯带着六皇子满天下逃亡——朕若是许了,何异于自毁社稷长城、江山基石?朕要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顿一顿,轻声补充,“真有那一日,宪侯与休王,便成乱臣贼子。润泽,你要叫小隐为此背下千古罪名么?”

看着年轻的宪侯满头冷汗,脸皮打颤,却说不出一句话,皇帝长叹一声,语调间满是悲悯无奈:“小隐是皇子。上天注定,无可置疑。可惜他至今也不明白,或者……是他不愿去明白,身为皇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润泽,你年长小隐九岁。若朕今日这番话,你终究听懂了,那么,焉知小隐到你这个年纪,不会懂得他该懂的道理?”

独孤铣呆若木鸡。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皇帝这般考虑过。不得已的时候,就逼迫他。不忍心的时候,则纵容他。从来没有像皇帝这样,深刻而长远地考虑过。

“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因为朕相信,小隐他一定不会是个糟糕的皇帝——哪怕他不高兴、不愿意。而你,宪侯独孤铣,朕同样相信,你定会全心全意,尽职尽责,辅佐他,保护他,鼓励他,鞭策他;不仅如此,你还会陪伴他,安慰他,爱惜他,心疼他……润泽,你比朕这个父亲,识他更早,知他更深。朕尚且时常因他而惊喜,莫非你就不愿试一试,看一看,他……究竟可以……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

独孤铣完全被皇帝蛊惑了,瞪直眼睛,差点就点下头去。

皇帝最后叹着气叮嘱:“润泽,朕请求你,不要纵容他。纵容……才是更深的辜负。”

独孤铣呆呆在皇帝床前跪了许久,终于定定神,强行冷静下来,脑筋回归逻辑,道:“陛下欲改立太子,事关国本,三公五侯之中,需两位国公,三位军侯赞同,方可推行。不知……”

皇帝面现嘉许之色,道:“你放心。襄国公处有所不便,然明国公与成国公均无异议。奕侯一早便欣赏老六。昭侯与威侯向来不肯轻易表态,朕也不勉强。多亏还剩下一个英侯。”

见独孤铣不甚理解的样子,皇帝笑笑:“英侯长子娶的是工部尚书欧阳敏忠独女。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欧阳敏忠不过一个四品侍郎。徐世晓看重他人品清操,主动提出结为儿女亲家。朕探过欧阳敏忠的口风,对六皇子可是赞赏得很。朕打算叫他给英侯写封信,徐世晓看在亲家面子上,大概不会拆朕的台。所以,润泽,此事成败,只在你一句话。”

独孤铣本以为皇帝第一个问的自己,孰料竟是不动声色取得了两公两侯的支持。宪侯如何表态,成为最后的决定因素。

皇帝看他半天不说话,叹道:“润泽,朕的时间……不多了……朕只想,留一个最好的局面给子孙后代。仓促改立太子,本为国之大忌。然而,你想过没有,为何明国公与成国公肯赞同朕?只因为他们与朕一般想法,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于将来、于长远而言,最好的局面。即便于小隐自己,这也是……最好的……哪怕他眼下并不愿意。”

皇帝定定望着独孤铣,目光沉重锋利,伴随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他心上刀错斧凿:“宪侯,告诉朕,你会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

独孤铣与皇帝默然对望。这是天下之主,帝国君王。如此苍老,如此衰弱,又如此睿智,如此强大。那朝夕相争为天下计长远的胸襟智慧,足叫人舍生忘死,忠心追随。

独孤铣双膝跪倒,挺直腰身,青霜宝剑横置膝前,右手指天,左手触地:“臣,宪侯独孤铣,立誓辅佐六皇子,助他继承大统,位履至尊,成为一代明君。谨诺。”

得了他这句话,皇帝颓然泄气,软倒在龙床上。

独孤铣惊慌中就要喊人,皇帝出声制止:“不……不必,润泽,朕无妨,无妨……你扶朕起来。”

皇帝借着他的力量坐起,一口一口慢慢喝些茶水,道:“你左手,御案上方的小抽匣里,有一盒子丸药,替朕取来。”

独孤铣忙遵旨取出药盒。皇帝拈出一颗,就着水咽下去。缓过一阵,精神好转,道:“你坐下,朕还有件事,须当面与你说清楚。”

独孤铣心头一跳。他已经预感到皇帝要说什么。木木坐在椅子上,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针对自身的恐惧与失望,再次涌了出来。他知道,无论多么义无反顾,无论多少豪情壮志,均无法弥补由此造成的空洞。

皇帝说:“小隐要做太子,第一桩,必得娶妻立妃。”

“臣……明白。”

“做太子也好,立妃也好,朕都会跟他提。但更要紧的,润泽,是你必须说。当他的面,你亲口说。”

独孤铣猛抬头,眼中满是哀求:“陛下!”

皇帝充分表现出属于帝王的强势与残酷:“润泽,朕要他——对你彻底死心。”

独孤铣心中一片凄惶。他听见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不对你死心,又怎么肯做太子?怎么肯……去成亲娶妻?”

第一四七章:前世今生何所异,真情挚爱岂相同

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睁开眼睛,打个大大的哈欠,唯有一个感想:娘的,老子终于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肿块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浑身躺得生了锈一般。很想伸个懒腰,貌似某人叮嘱过,十天之内不能抬左手。于是伸出右胳膊,像转风车似的抡几圈,跳下床,蹬腿蹦跶一阵。

他这里才弄出动静,李易便进来把脉,又啰嗦几句。蓝靛领着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招呼问候过,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摆饭的摆饭。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爷地站着,任由伺候。问:“我爹起来没?”

蓝管家正帮忙扣衣襟上的金丝盘纽,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虽然蓝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没由来觉得他在腹诽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那我等等他。老头子也真是……身体不好,干嘛非得早朝。谁有事见谁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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