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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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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在宪侯府关了十来日,接着又在宫里关了好几天,宋微颇有点儿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没下朝,无论如何也该等着见面说说话,再申请回去。

吃罢饭,里外转两圈,无聊得很。看见床头搭着独孤铣的外衣,案上铺着修改过的奏折,一副当事人根本没有离开,或者随时都能出现的样子,不免有点儿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独孤铣那厮当然也早朝去了。一会儿不知是跟到寝宫来讨嫌,还是专等自己出宫时,在宫门口拦截。

宋微想到这,不觉有些烦闷。他却不知道,昨夜宪侯与皇帝谈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狈,连暖阁的门都没敢进,更别提到床边看他一眼。这无意落下的外衣与奏折草稿,都是神经失常举止失措的证据。

打从六皇子睁眼,伺候的人无不绷紧了弦,就怕他做出什么加重伤势的不当举动来。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宋微等同半个残废。实在没趣,索性拿过独孤铣那张奏折草稿翻看。

嗯,字迹工整,条理清楚,语言通顺。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独孤铣作为武将,文笔只能说尚可。然言之有物,没一句废话。所思所议,切中要害。他若谈的其他内容,宋微或许看得一头雾水,偏偏说的是本次朝贡接待工作。经过先头长孙如初一番恶补,又亲身经历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动,宋微对此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具备全盘概念。一份奏折洋洋洒洒千余言,读下来居然毫无障碍,甚至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奏折的人背后的思路,以及某些未尽之言。

不知不觉读完,长长的条幅叠起来挺厚一沓。心想,独孤铣这厮勤奋又用心,还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这样的臣子,其实蛮走运的。

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闲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个蓝靛杵在桌子那头。他刚把眼神投过去,蓝管家立刻躬身殷勤问:“殿下是要临帖,还是要摹经?微臣这就给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临帖,也不摹经。早朝怎的这么久?还没散么?”

“回殿下,早朝已经散了。陛下颇觉不适,暂且躺下歇息。听说殿下正用功,不许微臣等打搅殿下呢。”

“用功”两个字,从蓝管家嘴里说出来,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脸皮厚如宋小隐,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红。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门口,不想问独孤铣,于是改问李管家。

“李易呢?怎么不见他?”

“回纥使团今日午后启程出发,李大人刚出宫回府去了,预备代殿下给骨乞罗殿下送行。”

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彻头彻尾丢在家里,自己这个主人就没回去招呼过,亏得李易上心记着。不过这回情况特殊,再说一趟朝贡回纥使团实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罗贤侄大概不会见怪罢。

走到皇帝卧室门外,却是青云迎了出来,低声道:“殿下,陛下刚刚睡着。”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云将他引进去,室内站着好几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内侍宫女,冲六皇子默然行礼,一点声息也无。恰巧宝应真人也在,两人相对拱手。

瞧过皇帝,宋微到院子里溜达闲逛。不想宝应真人也跟了出来。

“看殿下气色,伤势恢复得不错。”

“劳真人挂念。我爹这病,辛苦真人了。”

对面这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念及自己老爹,宋微不觉更加郁闷。他曾经私下与冬桑一起猜过宝应真人年岁,保守估计超过八十。皇帝还不到七十,动不动就躺倒。果然人比人,没法比。

两人说了通闲话,得知冬桑追踪刺客追得不亦乐乎,不久前才托人给师傅捎过信。宋微无端艳羡起来。他当然知道,冬桑那身功夫,不是平白练就的,羡慕也没用。两人一块儿混日子的时候,人家该做的修行正事,从来不曾间断过。

一老一少兜着圈子聊天,宋微到底忍不住,问起皇帝的真实病情。

“真人也不必诳我了,直说罢,就我爹这样,往好了说,最多能撑多久?要是……往坏了说……”

宝应真人恳切道:“殿下,生老病死,归根到底,不过尽人事,听天意。老朽唯有承诺,竭尽所能,为陛下尽人事。剩下的,便只能……听天意了。”

说罢,不等宋微追问,借口准备丹药,匆匆告辞。

宋微呆了好一阵,才迈开步子,爬上院中假山,寻块突起的大石头,缓缓坐下。

宝应真人模糊不清的言辞中透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叫人乐观的讯息。宋微撑着脑袋,举起右手掐算。从第一次听说皇帝病危,至少过去三年了。三年来起起落落好好歹歹,反复不知几何。据说像这种情况,反而拖得久。何况老头子那个性格脾气,求生意志绝对比一般人强太多。

宋微一面担忧,一面自我安慰。静静坐了许久,开始思考为什么唯独这个爹,叫自己如此挂念。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宋微完全无法确定该用哪一个阶段的数字来描述其间时差。他模糊地记得——真的非常非常模糊,连涉及到的人物相貌都已完全想不起来。

按说逃避回忆,刻意忘记,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之一,但是此刻却不知怎么了,空虚的神经自己活动起来,仿佛急切需要被往事填满。他无比认真地回忆着,居然渐渐浮出了某些轮廓。

他记得最早虽然是号称性别平等的世界,但因为自己是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父母分开时,被父亲及其族人使尽手段留下。等发现儿子跟男人鬼混,极度失望而后带来的剧烈反弹,那真是相当之不堪回首。总之,直到最后走投无路,来自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的厌弃,都远远超过其他人。

后来……嗯,后来就突然变成了太子。这个太子亲爹亲妈都死了,有一个厉害的太傅,还有一个和蔼的摄政王。虽然理论上知道太傅和摄政王是什么物种,一旦实际过招,自己这个便宜太子简直不堪一击。做了两年自以为是的傀儡皇帝,莫名其妙挂了。

再后来,爹娘都不错。自己做个闲王世子,万事不愁。突然有一天,皇帝垂危,却没有皇嗣。闲王世子稀里糊涂变成了太子,爹不是爹了,娘也不是娘了。这一回没有太傅跟摄政王逼人做傀儡,满心以为主角光环显灵,想干啥干啥,喜欢就勾搭,看不顺眼就收拾,结果……结果,咳,不提也罢。

下一回,醒来又是在皇宫里,是个不起眼的隐形皇子。因为吃了教训,终日小心翼翼,自保为上。万没料到,一朝兵临城下,被称作父皇的那个人,居然打算随便抓个儿子传位,自己拍屁股出逃。天真愚蠢的自己,以为主角光环终于降临,圣母磁场临时爆发,主动替下同病相怜的兄弟,临危受命。自我催眠天降大任于斯人,拼了命地蹦跶。被敌国皇帝抓去咔嚓的时候,才听说那可怜兄弟厉害得很,一路收复失地,登基做了皇帝了……

……

宋微头一回这样系统性地反思过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了某个没法通关的游戏里。也许因为忘性太大,个性太蠢,每一次,都不由自主玩得认真又投入,最后输得惨烈又干脆。经验积累得多了,最终总结出的教训就是:跟皇家沾上就没好事,而自己,彻头彻尾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一次,又成了皇子。

果然,总有些参数属于固有设定。但是,我可以做不一样的选择。

宋微仔细回想,尽管也曾破罐子破摔,认定此番没什么本质不同,其实心底很清楚,终究还是不同的。经历不同,体验不同。爱的人不同,被爱的感觉很不同。娘不同,爹更不同。

正如独孤铣符合他对完美情人的绝大多数期待一样,皇帝老爹其实也满足了他对完美父亲的绝大多数期待。至于剩下不够完美的部分——据说绝对完美实际上并不存在。

当自己领略过这些不够完美的完美,带着满足的遗憾退场,这场循环游戏也许就能真正结束了吧……宋微这样想着。

终究……是不同的。

望向寝宫大门,他几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躺在里边的老者汩汩流逝的生命。正如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厚重密实无所不至的关怀与爱护。

他靠在假山上,也不觉得无聊了。反正多陪一天,是一天。

中午吃饭,皇帝起来了,父子俩对坐用膳。桌上摆的,都是些烂软清淡食物。皇帝命人给六皇子单独另上菜肴,宋微右手连摆:“爹,算了。我这左胳膊还抬不起来呢,也不合大鱼大肉。跟你一块儿吃,正好。”

皇帝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如此甚好。”

饭刚吃完,报鸿胪寺卿求见。

皇帝皱眉:“韦厚德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宋微也奇怪,按说韦大人这个时候,不该忙着给各个使团送行么。

青云道:“禀陛下,韦大人说,是特地来求见休王殿下的。”

皇帝示意:“小隐,你去看看。没什么正事,打发他赶紧走。”

宋微起身。片刻工夫,进来笑道:“回纥王子跟吐火罗王想当面和我道别,韦大人不好做主回绝,去王府没找着我,所以找到这里来了。爹,你说我要不要去?”

皇帝满脸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宋微歪着脑袋,勾起嘴角:“那爹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

皇帝轻哼一声:“我叫你去你就去?叫你不去就不去?你什么时候这般听我话?”

宋微耸耸鼻头,不与老头儿一般见识。挥手:“那我去啦!送完他们还回来陪你吃晚饭!”

骨乞罗与吐火罗王碰巧都想跟六皇子再见个面,索性约了结伴同行。那吐火罗王与回纥箭手在最后的比试中并列第一,不打不相识,也成了朋友。骨乞罗虽然没把小小一个吐火罗部落放在眼里,毕竟有些涵养见识,双方相处还算愉快。

宋微连睡两天,骨头缝里生苔藓。韦大人及时送来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出门放风,快活得很,更别说要见的几个人都颇顺眼。他不耐烦鸿胪寺的礼官,跟骨乞罗和吐火罗王一提,那两人当即赞同,甩下大队伍,各自带几名亲卫,纵马放蹄,直奔出城,到十里长亭处喝酒唱歌。

宋微单手握着缰绳,居然也不曾落后。到得长亭,几个人哈哈一阵大笑,顿时什么上邦藩属,主次君臣,尽皆置之脑后,仿似就是老朋友一般。总算休王殿下还记得肩膀上的伤,怕回去挨训,酒照送别的最低标准,只喝了三杯。那两人不知内情,以为他晚间还要忙政务,越发显得这场送别情深意重。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最后回纥王子与吐火罗王都给休王殿下赠送了代表友谊的特别礼物。当然不如贡品珍贵,但也十分难得。宋微庆幸出门前换衣裳,任由蓝管家在腰上挂了一堆彰显身份的零碎。遂摘下紫金吊牌、白玉腰配,回赠二位蕃邦朋友。

回宫时宋微心情爽快,一路轻松。进得寝宫,才发现多了好几个人。一眼看去,明国公长孙如初、成国公宇文皋、奕侯魏观,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以及宝应真人,当然,少不了宪侯独孤铣,都在皇帝周围站着。要不是皇帝好端端坐在龙案后,宋微简直要以为这帮人是给老爹送终来了。

心脏没来由蹦了蹦,讪笑:“人这么齐,都来陪我爹呢?正好,加上我,整两桌叶子戏。”

第一四八章:只为良人方可恨,依然天子最无情

没人搭理宋微的冷笑话,只有皇帝开口道:“都坐下罢。小隐,你也坐。”

屁股挨上椅子,心脏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越敲越重。他不知道皇帝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一点也不想听见,更不想在场。霍然站起,挤出一个笑脸:“那啥,爹,你们忙,我去……那个,我去练字。”

皇帝一声低喝:“坐下!”

宋微愣住。

皇帝放软声调:“小隐,坐下,爹有话要说。”

宋微慢慢蹭着椅背,把屁股落下去。听见皇帝道:“关于六皇子遇刺一案,延熹郡王,你来说罢。”

宋微整个人一松,弯腰塌背,靠在椅子上。原来为的是这事。弄这么多人来见证结果,老爹这是怕自己闹腾,还是怕别人有意见?他很想对皇帝说:爹,我都理解的。不管你是要宰替罪羊,还是要做表面文章,你儿子我保证配合到位。

延熹郡王站起身:“是,陛下”。见皇帝摆手,又坐回去,郑重道:“八月初三夜至八月初四凌晨,六殿下于王府后院遭遇刺杀未遂,两名刺客被当场格杀,一名刺客逃脱,尚在追捕之中。经奕侯及大理寺多方探查,死者此前曾出入正议大夫姚子彰别院。”

宋微听到这,暗忖:果然,替罪羊来了。原来是姚子贡他哥,怪不得这么些天没见到姚穑那老头。

延熹郡王继续道:“大理寺随即将姚子彰收监审问,供出此二人,包括逃脱的刺客,均为太子府暗中蓄养的门客。”

“啥?”宋微大感意外,一不小心,嚷出了声。他万没想到,延熹郡王居然将太子图谋如此直白地说出了口。皇帝老爹不肯给太子留余地,意味着什么?顿时心乱如麻,似有千头万绪纠缠。边上对他了解还不够深刻的,比如明国公成国公等人,以为休王殿下惊诧于太子背后指使,只觉六皇子聪明却纯良,正该臣子忠心以待。

但听延熹郡王道:“此事经多方查证,证据确凿。奕侯及大理寺卿与微臣联名并署的折子,已于昨日上呈陛下。”

宋微这才发现,除了他自己,在座谁也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也就是说,这几位对此恐怕早已知晓,或者有所预料。虽然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太子,但从成为六皇子的那一天起,心底深处就把这位年长一截稳居其位的太子殿下当作了牢不可破的盾牌。事实上,他能把休王位子别别扭扭闹闹腾腾坚持坐下来,太子虽隐居幕后,实则功不可没。

此刻惊觉太子要倒,宋微第一反应,这不科学!太子都干了二十多年,跟老爹相爱相杀多少次也没倒。都这时候了,怎么可能……?如果、如果太子当真倒了,那么……那么……

他的常识与经验加起来,都没法解释,皇帝此举意欲何为。或者说,他下意识拒绝去想,皇帝究竟意欲何为。正纠结困惑,那边皇帝开口了。

“雩儿府上门客众多,朕向来以为,太子爱才,礼贤下士,颇可嘉许。却未料他暗中蓄养的那些,不过鸡鸣狗盗、亡命暴虐之徒。他用这些人,干了不少事。短短十余日,查到的无非皮毛。还有多少,是朕……至今未曾察觉的呢?”

哀莫大于心死。皇帝说得极慢,充满了无望的沉痛。

“朕对太子,素来寄以厚望,严加督促。奈何太子行事,实在叫朕伤心。于今看来,太子无君无父,不孝不悌,为逞私欲,屡违公心,确乎担不起江山社稷。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故此把你们都叫来……”

前面几句,宋微还在头昏脑胀,听到最后一句,直接腾地蹦起,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倒在地上,余音不绝。

他声音抖得厉害,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皇帝殷切温和地望着他:“小隐,爹想让你做太子可好?”

“开、开什么玩笑呢……爹你糊涂了吧?我这个,太子,哈哈,做太子……这不是,咳,扯淡么……”

他不过睡了两天,一觉醒来就又要做太子,这是什么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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