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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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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萦端正姿势,表情肃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独孤萦在此起誓,无论今日身为太子妃,抑或来日身为皇后,当谨守本分,不敢自专。圣上一日健在,则一日不透露腹中胎儿身世。独孤萦一日为太子妃、为皇后,则腹中胎儿乃唯一子嗣。胎儿若为男子,身为生母,绝不肖想太子皇储之位。如有违此言,”略停一停,才接着道,“如有违此言,则同胞亲弟独孤莅,失位夺爵,毕生孤苦……”

独孤萦大概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要拿亲弟弟起誓,最后几个字说得甚为艰难。宋微很清楚她姐弟关系,弟弟失位夺爵,毕生孤苦,想来定是做姐姐的最不忍见到的结果。

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我很喜欢小莅,绝不会希望你这话有一天应验到他身上。但愿你时时记得今日誓言,说到做到。否则,将来可不会再有第二个好心的六皇子,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独孤萦起身站稳。四个多月的身孕还不明显,李御医医术高明,这么久调养下来,尽管今日一天劳累,颇显疲倦,然而面色红润,体态轻盈,气质高雅,与当初狼狈凄惨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独孤萦经此一遭,恍如再世为人。殿下放心,痛彻肺腑,悔不当初,这样的事,一辈子做一次,也就够了。”独孤萦轻轻叹口气,慢慢坐下。

宋微觉得谈判效果不错,目的达到,顿时又困又累。其他的也不想多说,转身出去,暂且回避。等里边主仆三人歇下,由李易伺候着洗漱完毕,躺在屏风外的罗汉床上,倒头便睡。

照说该蓝靛贴身伺候他,然蓝管家架不住太子殿下花言巧语,更舍不得撇下时日不多的皇帝,婚礼后半段,便留在宫中没有过来。原本休王府中侍卫都是宪侯的人,自从六皇子被册封为太子,尽数换了奕侯魏观手下的廷卫军。而管家李易又因为连番变故,被六皇子生绑在了同一根稻草上。至此,宋微终于拿回了自个儿府邸的控制权。

次日清早,新婚夫妇入宫觐见。托太子大婚的福,早朝暂歇一日。

独孤萦进退有据,应答得体,且不时表现出一点点对夫君的依恋爱慕和作为新嫁娘的羞涩妩媚,克制不失礼,恰到好处。宋微瞬间有种同台飙演技的穿越感,不觉越发投入,只求老爹高兴。

皇帝精神异乎寻常地好,话不多,脸上一直带笑。经过这一番当面仔细相看,似乎小儿子一时冲动的任性之举,还真是个上佳选择。就是当年明华在宫里做公主的时候,模样气度,与宪侯嫡长女相比,亦不过如此。

皇帝还记得当初独孤萦男扮女装考科举,一气儿考到金榜第十名,召进宫给小郡主伴读的事。待独孤萦去后宫给德妃请安,皇帝对宋微道:“小隐,你挑的这个太子妃,可不简单。文才既好,又有主意,得多上点心才行。”

宋微淡淡道:“放心。我要拿不住她,也不会挑她。”

皇帝想想小儿子是什么脾性,偏要把宪侯那冤家的女儿弄到后宅,心中不由暗暗倒戈,同情忧虑全转向了女方。

咸锡朝没有三朝回门的传统。皇帝给太子放了三天新婚假,意思就是小俩口多在家里亲热亲热。宋微个多月来日日脚不点地地忙,忽然无所事事,居然颇有些不习惯。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坐困愁城,百病丛生,百无聊赖。

当日刺客潜入王府的地道早已经堵上,中间几棵碧桃树也连根拔起,夷为平地。凉亭还在,稍远处碧桃林大部分也还在,只是李易说迟早要挖掉,改种别的树。宋微转了无数个圈,在自己烦闷得要爆发之前,冲到酒窖拎出一坛子酒。习惯性地就想往凉亭顶上爬,才发现挨着亭子的碧桃树都没了,根本没有落脚借力之处。

后院几个资格较老的仆役,在太子殿下抓狂前一刻,善解人意地扛来了梯子。

宋微瞧着那架梯子,一点上凉亭的心情都没有了。心中咆哮:老子只想爬树跳上去,只想“嗖”一声飞上去,谁他娘要爬梯子上去!然后他想起来,凭自己是压根不可能“嗖”一声飞上去的,都是拿某人当专用升降机……

最后悻悻然在亭子里坐下,一个人喝闷酒。喝到太阳偏西,太子妃领着两个贴身婢女寻来。仆役们见状,慌忙避走。

独孤萦觉得太子从皇宫出来情绪就不怎么对,一副很不想看见自己的样子。她十分乖觉,回府就缩进内室,跟香槿木槿两个丫头清点嫁妆。这时候有事要问,干等尚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去,想一想,还是找了过来。

“殿下。”

宋微把酒坛子往边上一放,刚才还没精打采醉眼朦胧,忽然就精神抖擞目光犀利:“有事?”

独孤萦小吃一惊,低头行礼,道:“适才臣妾拜托李大人将妆奁入库,拣拾出一小箱子物品,似乎……是殿下遗落在宪侯府的旧物。”

宋微挑眉:“嗯?”

独孤萦让婢女将小檀木箱子放到石桌上,打开箱盖。

宋微伸脖子一瞧,金珠弹子、牛筋弹弓、赤露鱼鳔、双层匕首……还有前些日子叫宗正寺卿退给独孤铣的那枚玄铁佩韘,都是往日自己随身携带或随手把玩的东西。

面无表情瞅一阵,忽然嗤嗤笑了。

独孤铣这厮,竟然把这些东西夹带在女儿嫁妆里捎来……这是什么样的怨念?

装,叫你装,原形毕露了吧?

心情莫名好转,扒拉扒拉,道:“叫李易收起来。别给我整丢了。”

独孤萦应了,又道:“臣妾还有一事,须向殿下请示。”

“说。”

独孤萦稍稍犹豫,见宋微面露不耐,忙开口道:“婚典之后,爹爹即离家巡查京畿防务,府中幼弟无人照管,臣妾心中十分挂念……”

独孤大小姐出嫁,是肯定要带着弟弟的,宋微对此早有预料。琢磨片刻,道:“这事先缓一缓。等过个三两月,至少等太子妃怀孕的消息定下来,再张罗不迟。你现在这个阶段,最好小心一点,不要出门。我会派人去宪侯府看看,再拜托宇文夫人多照应照应。”

独孤萦也明白,所谋正在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祖父指不上,父亲更指不上。舅母刚帮着操持完婚礼,实在不好意思又把弟弟往舅家送。听宋微这么说,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更何况,太子说得很清楚,待情势明朗,太子妃尽可以兼顾兄弟。

宋微心里想的,却是老爹最多还剩两个月。两个月后,独孤萦必须随同进宫。无论如何,也得孩子出生的事搞定之后,才有空考虑独孤莅兄弟去处。听说正是成国公力主太子册封即成亲,甚至以之当作拥立六皇子的条件。既然如此,就有劳宇文大人替太子殿下好好教养小舅子一阵罢。太子亲自出面,省得太子妃不好意思。

几番相处,独孤萦早已察觉,六皇子嘴硬心软,只要不触及底线,通常都不难说话。在照顾弟弟问题上得到支持,看他一个人趴在亭子里喝闷酒,不由愧疚且怜悯。沉默一会儿,道:“殿下,臣妾听爹爹说,殿下登基之后,欲往东南督办海防。”

宋微不知她意图,斜瞅一眼,没接茬。

“我曾问爹爹为何欲往东南。因臣妾私下揣度,爹爹所欲,不过是离开京城。西北乃宪侯根基所在,若驻守西北,事半功倍。而东南人生地疏,海防又是全新任务。臣妾十分疑惑,为何爹爹偏要扬短避长。”

宋微向来知道这姑娘厉害。听完这几句,不由再一次刷新了认知。独孤铣赌气离京,很好理解,但为什么不去西北,偏往东南,他还真没想过。

“爹爹说得不多,事后臣妾冒昧揣测,觉得大致不外乎三点。”

当初独孤萦放言要做休王妃,宋微就领教过她煽动人心的本事。这时见她居然要替渣爹做说客,抱起胳膊,往石桌上一靠:“哦?你倒说说看。”

“其一,英侯任期已到,如无特殊原因,本该换防。只不过,爹爹入京接任戍卫军、府卫军统帅,不足两年。原本该赴东南换防的,应该不是他。其二,英侯与殿下素未谋面,却上书拥立殿下,忠心无可置疑,正好接手戍卫军、府卫军,负责京城内外防务。五侯之中,昭侯老迈,威侯年纪也不算轻。奕侯与爹爹均和殿下熟识。唯独英侯,年富力强,必将成为殿下肱股,却毫不熟悉。”

独孤萦说到这,歇了口气,才接着道:“臣妾闻说,君臣相得,方有忠诚盛于内。爹爹应该是,特意将英侯换回来,以便殿下多多熟悉相处……”

说白了,就是创造机会,让新皇培养更多的铁杆心腹。

宋微不置可否,见独孤萦停下来,问:“不是还有第三点?”

“这第三点……”独孤萦看了看宋微,“海防重任,艰难履新。爹爹大概……有意迎难而上,故不辞艰辛。殿下知道的,他向来……就是这种人。”

换言之,宪侯情场失意,特地找虐去。

宋微突然觉得,独孤大小姐给自己的定位,颇有些类似私人助理兼高级女秘书。只不过这位女秘书,顶着董事长夫人头衔罢了

第一五五章:从此鱼龙初入化,自来鸡犬也升天

太子虽然放了三天新婚假,也还是有作业的。

到九月二十八,重要的奏折副本,就被皇帝差人送上门来了。要求太子看完之后,把自己意见写在后边,当天送回去。

宋微头天刚明确了太子妃的定位,高级女秘书在此,不用白不用。

正房卧室内,丫头们守在门外,太子与太子妃,一个趴在案上,一个倚在榻上。

独孤萦拿着奏折,一份接一份往下念。每逢宋微懒洋洋举手,就知道是听不太懂了,遂停下来解说一番。多来几遭,对太子的深浅心里有了底,也大致猜得出什么程度的文辞用典会有困难,试着主动停下讲解,十之八九都停得很是地方。一时恍惚,好似回到娘家,给弟弟独孤莅讲功课。心里对于满腹经纶的国公们最终选定六皇子做太子,深觉眼光独特,勇气可嘉。

一份奏折念完,太子偶尔会问问太子妃意见。开始独孤萦以为宋微在试探自己,后来发现貌似真的纯问意见,遂实话实说。宋微听完,通常也就是“嗯”一下,再无其他表示。每每这时,独孤萦又会觉得,六皇子看似直率,喜怒皆形于色,其实并不是没有城府。

等一摞奏折念完,宋微把它们抄起来夹在腋下,径直出门去书房,预备用他的随心所欲体集中写回复。

如果说,念奏折的时候太子妃感觉到的是太子的广阔胸襟,那么,这一刻则充分体会到了太子设下的信任壁垒。独孤萦意识到,太子言行举止看似随意,其间必有他自己划下的分寸界限。

九月二十九,婚假第三天。

李易报客人来访,宋微一愣:“谁啊?”

“是廷卫军云骑尉薛璄。”

宋微大为惊喜,站起来:“薛三回来了?快!叫他进来说话。”

册封太子,娶妃成亲,按说都是母亲宋曼姬必须出席的大场面。然而宋曼姬请辞,宋微之所以赞同,本来就是为了避免是非。何况这个册封也好,成亲也好,究其本质,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宋曼姬来了,只有更难受。最重要的是,千里迢迢,七月才启程返回西都,八月又派人去接过来,没病也得折腾出病。

宋微当然知道母亲迟早会听说所有这些事,他一直想着自己亲笔写封信,托穆家的人带给娘亲。只是从得知改立太子那一天起,日夜都没消停过。这念头也就是心里过过,至今没有实行。这时听说薛三居然回来了,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惭愧。

薛璄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书房的。死死盯住宋微,愣愣站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居然红了眼眶。他自己一时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伤心,眨眨眼,使劲将眼泪忍下去,扑通跪倒:“臣、薛璄……参见太子殿下!”

宋微被他这副激动样子搞得心里发酸,温声道:“三郎请起。”

谁知薛璄听见这声三郎,当即就忍不住了,语带哽咽:“殿、殿下,怎么就……”

薛三心想,我不过回去成个亲,离开两个多月,你怎么就不但成了亲,还变成太子了呢!你成了太子,我一个小小七品云骑尉,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何啻天壤?这辈子,永远没指望了……

宋微问:“我娘亲可好?”

“回禀殿下,麦家娘子与麦老板均安好。”

宋曼姬并没有接受宋微要皇帝册封诰命的建议,不过拿了些儿子孝敬的礼物而已。故薛璄仍旧如此称呼。

“三郎家里可好?亲事顺利么?”

“多谢殿下挂怀。微臣家中一切都好,亲事……亦十分顺利。”本来薛璄回乡成亲,心底里觉得十分对六皇子不住。没想到人家动作够快,转眼也把亲给成了。听宋微问起亲事,不由得黯然魂销,感伤又惆怅。

宋微听他这么说话别扭得很,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一向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

薛璄顿时眼泪汪汪:“殿……妙、妙之……”

宋微最开始一听见妙之两个字就额角抽筋,后来被叫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时隔多日,物是人非,冷不防被薛三这么叫一声,刹那间千山万水百感交集,追本溯源往事历历,悚然想起了这两个字最初的来处。

曾经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为什么……都一去不复返了呢?

还没来得及多哀悼片刻,就听薛璄道:“妙之,你娘亲、麦老板、穆家,还有蕃坊众人和我自己,有些礼物给你。听说你做了太子,又要成亲,大伙儿纷纷去府尹处问消息。府尹大人说太子刚刚即位,又是新近大婚,事务繁多,严禁无关人等打扰。最后把东西都检视过,叫我一并捎来。路上日夜兼程,谁想还是没能赶上你的大婚典礼……”

宋微听说有礼物,问:“东西在哪呢?”

薛璄尚未抒完情,被他打断,只得道:“就在院子里。”

宋微抬腿迈步:“走,瞧瞧去。”

来到院中一看,嚯,满满几大车,整一个车队。李易正指挥仆役们往下卸货,看样子,得再腾出几个库房才能装下。各种蕃货舶来品,金银珠玉就不说了,居然还有成套的沉香木胡床,大到一人高的波斯镜面,几丈见方的回纥细羊毛毯。都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运过来的。

宋微由衷叹道:“三郎,你辛苦了。”

薛璄道:“有穆家商行的伙计沿途帮手,不费什么事。你娘亲说,你做了太子,又成了亲,人情应酬想必不少,不能没点家底。叫你不用省,缺钱了就捎信回去。”

宋微心中温暖,又觉哭笑不得。在娘亲和蕃坊众人眼里,莫非做太子,相当于皇室男公关?这也太招摇了,得赶紧捎信,让他们悠着点。

正想着,就听薛璄道:“原本打算请求府尹大人多派些城戍军士卒帮忙护送,但是大人说太过招摇,万一叫人误传太子敛财,或者蕃坊私贡,那就糟了。故此还是跟着穆家跑货的商队一起走,要不还能再快点。”

宋微对西都府尹还有印象。这一世刚刚清醒那会儿,惹了一身风流官司,曾被府尹召去对质。最后官司没赢也没输,美人成别人的了,换得一笔医药费。回头再看,当初这案子判得相当之有意思。此刻听罢薛三一席话,不由得暗中点头。这西都府尹脑子甚是灵光,立场站得又快又稳,是个人才。只不知府尹大人心中,今日新晋之太子,与昔日打架滋事的流氓小混混,对上号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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