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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by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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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翁府与薛府击鞠赛如约举行。宋微很清楚自己的弱势,体力耐力不够,故而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中几球,为己方奠定了良好开端,士气大振。双方实力相当,比分咬得很紧,接近尾声时,旁人都是一手执绳,一手挥杖,就见宋微松开缰绳,直立而起,双手挥杖,硬生生将球从半空里截住,准确无误击入门洞,赢得决胜一分。

被他从面前把势在必得一球截走的,恰是薛家球队的首领,也是薛府三公子薛三郎。宋微玩得投入,眼里只有球的影子,根本没在意人家火辣辣的眼神。

当夜,翁寰在长乐坊最大的女支馆丽情楼设宴庆功。喝至酒酣耳热,众人纷纷寻找中意的美娇娘过夜,东家买单,夜资从奖金里扣。其中有两个是翁公子府学好友,也是贵族子弟,帮的是人情,自然不用他出钱。狎女支乃高雅奢侈消费,普通一点的女支女,睡一晚一千两千,至于花魁行首之流,至少上万。

翁寰见宋微坐着不动,笑道:“怎么,没有妙之看得上的?”

宋微笑笑:“公子明察秋毫。”

翁寰拍手叫来老鸨:“哪位娘子尚在候客?”

普通女支女,没有特地问名字的,艳名在外,自是姿容出众。

老鸨以为是翁寰自己要,便道:“窈娘在呢。薛三公子原本要来,后又捎信不来了。别个未必有心情招待,若是翁公子,自然……”

翁寰一拍桌子:“成!”转向宋微,笑道,“我再给你添一万,不过,能否做得了佳人入幕之宾,还得看你本事,可别叫她赶出来。”

宋微击鞠赛记了首功,奖金铜钱十贯,也就是一万。由此可见,这窈娘的度夜资起价两万。

宋微侧头想了想,也笑了:“如此多谢十九公子。”

翁寰族内排行十九,身边人都这么称呼他。

第〇四一章:不料精诚如戏谑,未妨惆怅是轻狂

花楼里过夜,没有谁能早起,因此女支馆都会为客人备下粥饭点心。宋微陪窈娘吃了早餐,打情骂俏一番,才款款告辞。走廊里碰见翁寰跟他的两个朋友,遂结伴出来。普通女支女宿处在另一个院子,昨夜只有这三人跟宋微住在同一幢楼里。按说他们都是正儿八经贵族子弟,宋微一个平民小子混在其中,难得般配。然而宋小郎不但容貌胜出多多,就是气派风度,亦毫不逊色。

翁寰笑得猥琐,拿胳膊肘撞他一下:“春宵何如?”

宋微眉毛轻挑,笑得矜持而得意:“悉赖十九公子成全。”

翁寰凑近些:“你知道窈娘这个窈字,什么意思?”

宋微道:“不是窈窕淑女之意?”

另一边翁寰的酒肉好友之一慢条斯理道:“窈者,从穴从幼,深远也。你想啊,幼穴深远,真是道尽了此女的好处,哈哈……”

几个人一边眉飞色舞低声说着荤话,一边跨过门槛,出了大门。早有各人的仆从牵着马在门前等候,丽情楼的仆夫也十分尽责地帮宋微把得哒牵了过来。得哒是匹懒马,并非烈马,只要不叫它出力,比嗯昂的炸毛脾气好得多。

宋微接过缰绳,正要上马,忽然感应到什么,抬头往侧前方看去。

长乐坊乃西都娱乐场所集中地,而丽情楼所在的洒金街,更是高档奢华之处,满街通宵不歇的女支馆酒楼。此刻晌午,反是最冷清寂寥时分。除了偶有宋微等人一般满脸酒色纵欲之态的客人打着哈欠离开,就是仆婢们在自家门前清扫收拾。街道两侧的槐树有年头了,浓荫如云,成串的淡色小花落得满地皆是,槐花的清芬也替代了夜间浓郁的脂粉香气。

就在宋微侧前方,两家酒楼之间空隙处的大槐树下,静静立着一人一马。

宋微看见独孤铣,脑子里一片空白。吃惊意外尴尬难堪得意痛快慌乱恐惧……种种情绪走马灯似的从心头掠过,表现在脸上,就是不动声色。

翁寰骑在马上,问:“妙之,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回家……”见宋微没反应,顺着他目光瞧过去。不过隔着一条大道,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翁公子世家子弟,一眼就看出对面那人非同寻常。尤其那匹马,更是万中无一。流着口水将马打量片刻,转过去看人。二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挺拔,五官深邃锐利,独自站在那儿,像是凭空多出一座山峰来。一双眼睛又黑又沉,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宋微。

“妙之,那人是谁?你认识?”

宋微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十九公子,你们先行一步吧,抱歉无法作陪了。”

翁寰走出老远,还忍不住回头。暗忖:这个宋微居然识得如此人物,那什么交趾奇遇,莫非也不全是吹嘘?

宋微牵着马慢慢走到独孤铣面前,心里十分没底。他能感觉出对方身上如风暴前夕般压抑的低沉情绪,试探着道:“小侯爷,别来无恙?”

独孤铣沉默着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你说过要请我喝酒。我来找你喝酒。”

宋微觉得他那一笑简直毛骨悚然,叫人汗毛直竖,下意识就顾左右而言他:“我,那个……”

独孤铣轻声道:“我昨日回的西都,白日里有事,一直忙到夜间,才去蕃坊找你。你娘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处,好在不难打听。知道你跟翁家公子赢了击鞠,来这丽情楼庆功,便上这儿等你了。小隐,看在我等了许久的份上,你也该请我喝一杯。”

宋微大感震惊:“你、你在这等了一夜?”

“也没有一夜,找到这地方时已经挺晚了,正好腹中饥饿,就上旁边这家‘得月楼’吃了个饭,坐到天亮,才下来等你。”

宋微往远处看看,果然望见几个侍卫在隐蔽处暗中保护小侯爷。

独孤铣又道:“你要是不愿远走,还上这‘得月楼’也无妨。”

宋微这时候冷静了不少,感动之余,觉得小侯爷没冲进女支馆,把自己从女支女床上揪出来打屁股,实在是给足了面子。这一杯,无法推脱,非请不可。

点头:“行,就去得月楼。”

走出两步,忽然停下。

独孤铣看着他:“怎的不走了?”

宋微瞬间红了脸:“我,那个,突然想起来,没带多少钱……”击鞠赛赢得的奖金让他一夜风流,尽数送给了女支馆,兜里就剩几个零钱。得月楼既然能跟丽情楼打对门,价位自然也在一个水平线上,这会儿他是无论如何也请不起的。

饶是独孤铣满肚子阴霾,瞅着他这副样子,也不由得好笑:“那就我请你,有什么关系?”

“那怎么行?说了我请你!”宋微陡然间恼羞成怒,一跺脚上了马,“我娘床底下藏了不少好酒,上我家喝去!”

独孤铣吐出一口气,满腹阴霾略微散去,骑马跟上他。

因为昨夜独孤铣上门打听宋微,宋曼姬吓得不轻。尽管他百般解释,做母亲的却不肯轻易相信。一早没出门,忐忑不安在家等着儿子。听见门响,赶忙冲出来:“小隐,那个独孤家的什么小侯爷……”看见紧随其后的独孤铣,下文咽了回去。

宋微大咧咧道:“娘,这位独孤小侯爷,你认识的。来找我喝酒,我拿你房里的高昌酒招待他了啊。”

宋曼姬明显不明白状况:“小隐,你怎么,他……”

独孤铣道:“宋家娘子,我早说了,我与小隐不打不成交,早跟他做了朋友。”

独孤府的侍卫只进来两个,自己找地方杵着,跟木桩子一般。宋微挥挥手:“娘,你上酒肆去吧,不用在这待着。”

宋曼姬提着裙子走到门口,好似才恍然大悟,慌慌张张回头:“小侯爷驾临,实在太失礼了!请屋里坐,屋里坐!”拿出酥酪点心,捧出酒瓶酒碗,在堂屋小心翼翼摆好,又将凳子仔细擦一遍。自从跟麦老板关系稳定下来,宋家母子虽然没搬家,室内装潢陈设却比过去好了一个档次,倒不至于太寒酸。

宋微跟独孤铣对面坐下,拦住宋曼姬斟酒的动作:“娘,我们自己来。”

独孤铣接过宋曼姬手中酒瓶,先给宋微倒一杯:“我跟小隐叙叙话,宋家娘子请随意,不必客气。”又给自己倒一杯,开口问道,“小隐,不知穆七爷近况如何?”

宋曼姬听他跟儿子拉着家常,一面觉得放心,一面又起了疑心。在宋微向母亲讲述的经历中,完全没有涉及与这位小侯爷建立私交的部分。故而明知儿子早已洗去嫌疑,昨夜对方问起,也只敷衍一番,生怕他还要找麻烦。这时看了两人相处模式,分明熟稔如多年老友,宋曼姬暗暗吃惊,又没法插嘴,站在一旁不肯走。宋微和独孤铣连番地劝,终于把她劝出了门。

宋微生怕母亲在场,听出什么别的,然而母亲走了,屋里没了第三个人,又担心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宋曼姬一消失,就端着酒杯沉吟不语。

他是确确实实没想到,独孤铣竟然还会找上门来。竟然会找到女支馆门口去。竟然肯在女支馆门外等他等半夜。虽然直到此刻,对方都表现得相当正常,正常得就像一个真正平易近人的贵族,与布衣平等论交,就像真的只是来看个老朋友,喝酒叙旧。但是宋微知道,事情正在向自己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一切未知的对象,都具有双面性,既叫人恐惧,又引人期待。关于应对未知,宋微有丰富的事后经验,却永不可能备好事前预案。他在心底分析盘算,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该期待。活到如今,他已经明白,天下间没有所谓顺其自然。别的事或者会遇上身不由己,唯独感情,都是自己选择和放任的结果。

独孤铣好似浑然不觉他的纠结,也似乎完全忘了女支馆门口的尴尬重逢,将自己此次回西都的任务详细道来。原来小侯爷四月回京,因圆满完成汛期巡方,又平定交趾叛乱,连番立下大功,得到皇帝许多嘉奖,随即举行了隆重的承袭爵位仪式。从现在起,宪侯这个称呼,正式落到了独孤铣头上。

宋微听到这,举杯示意:“恭喜侯爷。”

从今往后,小侯爷的“小”字,就必须去掉了。独孤铣承了宪侯爵位,回西都老宅祭祖,顺便把皇帝赐给蕃坊穆家的圣旨和奖赏带过来。

宋微听他说承爵典礼,想起一事,问:“府上失窃的那个什么金印玉册,找到了吧?”

“找到了,在西都往东两百里的小镇子上,一个金银铺子里找到的。据那金银匠说,是个老头暗地托他割开金印,带着印文的那边没要,跟他换了铜钱,玉册随便换了点首饰。次日他找了识字的秀才问印文意思,人家劝他送到古董铺子去,他认为很值钱,四处找人打听,正好侯府侍卫查到那边,就拿回来了。幸亏印文没毁坏,秉过皇上,寻了块玉镶嵌上去,好歹算是保住了。”

宋微听他语气,试着问道:“这么说,崔贞还没抓到?”

独孤铣喝了口酒,才道:“没有。侯府的人追到江边,断定她走水路东逃。一路追踪,始终没线索。后来得知那几天凑巧有暴雨风浪,翻了好些船只。既然一直没找到,也没准早就葬身鱼腹了。”

时过境迁,此时此刻谈起这些,两人都不免有点感慨,又有点尴尬,一时无话。

喝了一阵闷酒,独孤铣抬起头,直视着宋微:“小隐,女人的滋味好么?”

宋微没提防他这一下,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得惊天动地。独孤铣坐在对面,就这么看着他的狼狈相,一动不动。

宋微好不容易平复喘息,袖子在脸上抹一把,擦净眼泪鼻涕,哑着嗓子道:“女人什么滋味,侯爷又不是没尝过,何必问我。”

独孤铣一本正经:“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从来没觉得女人有多好,你呢?你现在也尝过了,觉得好么?”

宋微只觉得,三个月不见,这厮的脸皮厚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硬起头皮道:“挺好。”

“比我好?”

随着这三个字入耳,宋微看见眼前一道天雷滚过。

“说实话。你知道你骗不过我。”

对上他幽深粘稠的眼神,宋微“比你好”三个字噎在嗓子眼,半天出不来。

独孤铣看了他许久:“以后还去么?”

宋微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女支馆。”

宋微考虑一下:“不知道。太贵了,一晚上两万钱,都赶上二十头嗯昂了。”

“噗!”独孤铣万没料到等来这样的回答,满腹心酸难过,也压不下啼笑皆非。

拉起他的手:“小隐,别再去了,好不好?你看,我比女人好。我不要钱,还可以倒贴钱给你。你去找女支女,不如找我。”

宋微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人似的,呆看着他。

独孤铣继续道:“知道你去女支馆,一开始我很难受。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难受的。因为这让我知道,你还没有找到真心喜欢之人,也还没有人用你喜欢的方式喜欢你。”

第〇四二章:欢场谁人不惬意,世间何物换真心

宋微不喝酒了,垂下眼眸不知在琢磨什么。

独孤铣也放下酒杯,等着他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宋微抬起头:“侯爷,你这太不厚道。你说咱们是朋友,既是朋友,又何必幸灾乐祸。”

独孤铣笑了:“幸灾乐祸?不可否认,想通了之后,我是很高兴。”神色一敛,变得严肃正经,“小隐,分别之后,我时常想起你,也想起你说的话。我仔细思量了许久,你我之间,固然是我过于冒昧,唐突了你。但你所形容的境界,亦未免太过极端。我没见过——不光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那般纯粹的感情和关系。一时一刻或者有,一生一世太难得。我倒想看看,如此地步,谁能为你做到,你又能为谁做到。”

目光直视着他:“你这样流连欢场,莫非是想在那烟花之地,在那倚楼卖笑的女子中寻找真心之人?你与那些公子少爷结交,莫非是想从官宦贵族之家,从那些风流浪荡的男子中寻找真心之人?”

摇摇头:“我不认为你不明白,那希望有多渺茫。你会如此耗费光阴,也不过是贪图一时享乐罢了。”

伸出手指抬起宋微的下巴,直望到他眼睛里:“小隐,即便在你自己心里,对你说过的话,又相信几分?”

宋微被他看得定住了,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打掉他的手,心头愠怒,语气也颇为不善:“侯爷,我要找什么人,过什么日子,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不劳阁下操心。”盯着他,面上一片嘲讽,“你找我说这些,难道就不是耗费光阴,贪图享乐?你敢不承认?”

独孤铣笑笑:“我承认我贪图享乐,不过我不觉得是耗费光阴。小隐,跟你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如今回想起来都很快活。且不论你如何解释真心喜欢,至少从我这面而言,我的确是真心喜欢你。我想,能不能请你和我做一个约定?”

不论眼神表情还是声音,都无比诚恳。

宋微抬了抬眼皮,却没有开口问。

“在你没有遇到真心之人时,你且勉强接纳我这份喜欢。什么时候你遇到了,我什么时候放手走人,绝不强求。你以为如何,嗯?”见宋微不说话,独孤铣用充满了引诱哄骗意味的语调继续道,“你既要寻欢作乐,我哪一点不如旁人?你看,这事你丝毫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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