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太过漫长，是需要一些东西来调剂的。
方子瑜吗？
临轩低头看着海浪拍打在礁岩上，飞起大片白色的浪花，轻笑出声。
也许，他会是个不错的调剂！
临轩在山崖边站了一夜，自冥想中回神，闻到火焰的味道，惊愕之余，他忍不住向着自己屋中走去。
当年选择在此隐居清修，为了方便，临轩是从人间直接移了屋子来的，加上自己法力维持，千年以来，木质小屋稳固依旧，还如新修的一般，而屋中一切家什，因为自己没有兴趣去动，也都还在那里。
方子瑜……是人类……
临轩心中暗道，自己当年移来的全套，倒也正好，人类和自己不同，哪怕有绛草维身，终究还是需要再进食其他东西的。
临轩一脚踩在门边，想了又想，转身走到崖壁，右手成爪向下一扣，再起时，一尾硕大肥美的海鱼在他手中不断挣扎，被他一握，顿时没了动静。
方子瑜在床铺上迷糊了一会，只觉得腹中疼痛，忍不住撑起身来想叫小厮，猛然回神之后，才察觉，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难以言喻的痛楚和火烧一般的干灼感觉已经消去了不少，方子瑜慢慢试着坐起身来，再挪动双腿向下，一点一点扶着床站起身来。
他虽然出身士族，但也不是娇生惯养，况且他心性高傲，也是个吃得起千般苦的人。
突遭家变之后，方子瑜个性中极为要强的一面全面展现了出来。
被所谓朋友背叛，让他不再相信所谓的”信任”，被以往一直相信的帝王背叛，让他对整个皇族和国师都带上了彻骨的恨。
挪动着双腿在房间中慢慢搜寻者可以果腹的东西，方子瑜拿两块火石走向屋后，找到了小灶和水壶。
半干的草燃烧时黑烟阵阵，熏人双眼。
方子瑜默默坐在小凳上，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脸上一阵温热，不知是烟熏，还是心痛。
临轩看着背对自己坐在矮凳上不动，任由黑烟包裹自己的方子瑜，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救你可不是想让你变成烟熏人肉干，我不吃人的。”
方子瑜一颤，猛然大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心也吐出来。
临轩一手拎着让他感觉不舒服的鱼，一手抬起，原本潮湿的灶炉里冒出橘红的火光，火舌欢快的舔着壶底，将一小壶水烧得滚开。
方子瑜一手捂心，一手撑着地面，张大嘴巴大口喘息着，此时才发觉，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临轩走到方子瑜身边，看了看自己拎鱼的右手，俯身用左手拉起方子瑜：”你既是饿了，就自己弄东西吃。”
将手里的鱼塞到方子瑜手中，也不管他能不能抓稳，又要怎么去做成可以入口的食物，临轩转身就往屋外走。
他要去洗洗，手上的粘腻感让他很不舒服。
已经走到门口了，临轩又转过身来，看着拿着鱼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思索的方子瑜，好一会，轻声道：
“你总是能给我意外，你……很特别。”
方子瑜闻言，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苦笑着摇摇头。
意外么？
连我自己也觉得意外。
不过是半年之间，我就从只会拿着书本念忠君爱国的书生变成了现在模样——看着自己手中肥美的鲜鱼，方子瑜目光一冷，慢慢站起身来，抄起身边案板上锃亮的刀狠狠落下，飞起的鱼头落在地上，鱼鳞随着他手上动作，四散开来。
腰斩，缳首，砍头……
方子瑜停下手来，看着被自己料理干净的鱼，只觉得喉头一甜，生生咽了下去。
我为了生存，使鱼死，食其躯。
国师，陛下，你们为了一个预言，就让我方家灭门绝后……
将鱼扔进锅中，就着清水煮着，方子瑜拿起小碗，倒了一碗开水，捧在手心，自己坐在矮凳上，慢慢喝着，将喉间的血腥味道，全部吞到身体深处，将心中溃烂的伤口，全部埋藏到内心深处，用浓重的怨恨和复仇的渴望，编制起全新的保护层。
临轩在屿浪山间转了一圈，回来时，看到厨间的桌子上一只大碗装了热气腾腾的鱼汤，方子瑜拿只小碗坐在一边慢慢喝着，原本苍白的脸带了一丝粉色。
看到临轩，方子瑜放下碗，站起身来。
他不再相信人，但他相信眼前这个非人。
无论是妖是精，要的是自己的身躯还是精血灵魂，都没有关系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背叛如此常见，说不定与妖物交易反而更得信任。
“你——”
“你……”
话一开口，两人都愣住，临轩将被在身后的手一紧，看着方子瑜又苍白起来的脸。
“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想要我的什么？”
方子瑜慢慢靠近临轩。
“我的身躯残败不堪，实在不知道你拿去有何用，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你交换，如果真有灵魂和来世，我不要它，拿我的灵魂和来世一生与你交换，可以吗？”
方子瑜恳切的看着临轩，他没有办法，他也别无选择，他只能努力地让眼前这个非人答应自己。
他很清楚，光凭他自己，别说杀死国师，就连靠近，都是奢望，甚至说自己这个躯体还能存在多久，都是个问题……
临轩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方子瑜，看着他绝望而恳切的眼神，忍不住慢慢抬起手，轻抚在方子瑜脸颊上。
“我曾说过，你提出要求之前，至少要能自己站起身来，你已经做到了。”
临轩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将握在手心的一只血红色卵石般的物体递到方子瑜嘴边。
“敢不敢吃了它？”
方子瑜目光微转，下颌移动嘴一张，将临轩掌心中的物体囫囵吞了，为此还噎了一下。
缓过气来，方子瑜看着临轩，表情平静。
“不怕我毒死你？”
“你不会。”
临轩笑笑：”确实没毒，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方子瑜，为什么想报仇？为了谁报仇？”
“一句话，我的人生就此改变，家破人亡，被千里追杀，挣扎求生，都只缘于一个所谓预言。”
方子瑜看着临轩，眼神有些涣散：”家人都死了，一门九族，只有我一个还活着，我逃了，可每一闭上眼，我都能看到他们满身是血的在哭喊，能听得到他们在问为什么，族人都因为我而死，而我却独自活着……”
“你报仇了他们也不会活过来。”
“我现在只是为复仇而活。”
方子瑜慢慢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不甘啊……我至少，想问一声，为什么说我会破坏一切？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过往二十三年的存在？如果那真是‘天’的预示，‘命’的指引……”
方子瑜睁开眼，看着临轩：”我也要反抗到底！”
临轩看着方子瑜，感受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死气，扬起了嘴唇：”有意思！既然如此，那你就慢慢表现给我看吧！”
“你要什么？”
“不要太心急，凡事要求报答是你们人类的特质，如果你真那么想给我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不如，先欠着。”
临轩送开方子瑜，满意的看着他因为先前吃下肚的血石髓而颤抖着瘫倒在地。
“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在我没有答应放手之前，你不再属于你自己！”
第 4 章
临轩站在屋外山崖边，看着山崖下的海浪掀起滔天波浪，眉心不自觉的皱起。
海浪声中，低微压抑的喘息和呻吟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方子瑜在屋中因吞吃了千年血参而痛苦不已，犹在独自承受着。
临轩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屋中走去。
七天以来，自己每一日都拿了疗伤的药物交给方子瑜，而方子瑜也能坚持着忍受那些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的珍奇药草带给他的痛苦，只压抑着呻吟着。
还记得四天前，自己将龙须草交给他后去了西山，待到临轩回来时，方子瑜正站在山崖边看海。
已经残破的白色长衫在风中飞扬，那些淡褐色的是洗不去的血色，羸弱纤瘦的人影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临轩向前一步，方子瑜似是听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只是那么一眼，临轩觉得心中一窒。
有种无法言语的感觉，就此在心中生根发芽。
明明那么脆弱，却又顽强得可怕。
明明那么痛苦，却又忍受着不示弱。
人类……
我究竟……
临轩推开门去，看着躺在床铺上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精神涣散的方子瑜。
头发早已散开，汗水濡湿了长发，因为太过痛苦而忍不住用手揪着心口，使得方子瑜的衣襟也散乱开来，露出被抓出道道红痕的胸。
呼吸小而急促，被子枕头翻滚在地。
临轩慢慢走到方子瑜身边，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类。
方子瑜因为疼痛，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影子站在自己身前，心中的彷徨与不安迅速转换成难以遏制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
方子瑜向着黑影伸出手去，紧紧握着那有些冰冷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
好痛苦，好痛苦啊……
你们都死了，因为我而死了，而我还在独活……
为什么手这么冰？
是因为那些残忍的刑罚吗？
为什么都不说话？
是因为被不公正的对待吗？
都是……我的错……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出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到了现在，我还可以握住谁的手，我还有什么呢？
临轩低头看着方子瑜那双满是汗水的手，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握着。
很奇妙，他没有觉得不快，反而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他是神龙，拥有神识，虽然不是刻意，但方子瑜那强烈的情绪还是渗透到了他的意识中。
浓烈的悲伤和后悔，才是你坚强的实质吗？
方子瑜……
方子瑜……
临轩反手扣住方子瑜的手腕，感受到方子瑜的呼吸平稳下来后，轻轻叹了一声。
有些东西，在改变了。
转身走出房门，临轩站在山崖边，看着夜幕中依旧涛声不断地大海，心，乱了。
方子瑜再次睁开眼睛时，茫然的感觉还未曾散去。
自己还活着？
或者已经死了，只是还在做着自己活着的梦而已。
不断重复着悲伤的过往……
门吱呀一声开了，方子瑜转头，忍不住闭上眼。
随着来人推门的动作，阳光也进到了屋中，让方子瑜一时睁不开眼睛。
“喝水。”
来人的声音算不上和煦可亲，但听方子瑜耳中，已经足够令他震撼。
方子瑜一激灵，撑起身子来，看着手里端着一碗水的临轩，对方的眉眼都未曾有变化，可是……
方子瑜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水，白玉一般光洁的碗中，似乎会发出淡淡荧光的水，还有——端着碗的手的主人……
无论看几次，临轩的容貌和气质都让方子瑜不得不在意的。
还有，临轩那一头白发……
临轩看着方子瑜，手再向前一摆，碗凑在了方子瑜的唇边：”喝了它。”
方子瑜一惊，张口猛喝一气，又被呛住，一时间忍不住大咳起来。
他咳得重了，只觉得自己曾遭重击的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全身忍不住痉挛起来。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因为剧烈的咳嗽使得整个人都散架时，不轻不重的力道落在方子瑜的背心，大大的惊愕让他停止了咳嗽。
临轩将玉碗随手放在桌上，一只手在方子瑜背心上轻拍着，助他缓过气来。
看到方子瑜缓下来，苍白的脸色也因剧烈的咳嗽带了些不自然地绯红，临轩嘴角微动，最终是什么都没说，又转身离开。
方子瑜坐了好一会，才苦笑着慢慢起身去洗漱。
近前才发现，水盆里浸着擦脸的巾子，柳条和盐都放置得整整齐齐，忍不住心中一动。
这里没有其他人，那么……
拿起巾子擦着脸，方子瑜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破碎的面容，原本冰冷干枯的心中，似有一道暖流在暗动。
方子瑜才洗漱好，临轩又拿着盘子进到屋子里来。
两人彼此打个照面，方子瑜忍不住重复自己今日做了两次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临轩和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水食物，茫然不知说何。
临轩径自将东西摆放在桌上，自己取了双筷子，夹起一块嫩笋。
“我曾在人间游走，对于人事，并非是一窍不通的。”
“现在是谁家王朝？”
方子瑜身子一颤，嗓子有些哑：”帝族欧阳……”
“哦……”
临轩手一抬，示意方子瑜坐下一起进食。
“我——”
“你伤得太深，即使是我，也难以让你立刻痊愈。”
看着满脸期待的方子瑜，临轩青蓝色的眼中毫无波澜。
“你现在……”
“什么？”
方子瑜不自然地因为情绪低落而有些悲伤，连话语中能感觉到，见着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自己身前的稀饭和菜，临轩将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咽回去。
方子瑜……应该已经死了的。
只是他强烈的求生意识禁锢住了他自己的灵魂，便没有引来地府的黑白无常拘魂。
临轩将筷子一放。
也不排除是和自己在一起的缘故，使得黑白无常不敢拘走方子瑜的魂魄……
临轩开启天眼，仔细打量着方子瑜，他身上萦绕着一丝死气，但因为自己连日来给他服用修复肉体的灵药，再加上难得的一颗锁魂丹也在他体内，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妖仙之气，种种混杂勉强支撑着方子瑜还能四处走动。
但这样终究不能长久。
看着用过食物后勉强收拾碗筷的方子瑜，临轩再次叹了一声。
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跳脱三界无常！
只是，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不太对？
临轩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青空。
虽是白日，但他依旧能看到那颗晦暗的星。
破军降临，天下大乱。
命数九百的欧阳族，偏偏维持了一千多年的治世，虽不清楚他们具体做过些什么，单看帝都冲天的怨气，便也可预知其结局了。
临轩回头看一眼扶着门猛咳不止的方子瑜，冷笑一声。
他那样的人，会是破军？
未免可笑了！
方子瑜接下来的三天里，继续服用着说不出名字的药物，每一种带给他的痛苦都是不同的，而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撑不过去的时候，总会有一只有些寒凉的手握住他，彷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模糊的视线里没有其他，只有那微微的白色，还有轻轻的叹息。
你想要什么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如今的我，一无是处……
方子瑜再次醒来，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舒适，虽然四肢和体内都还有些胀痛，但是呼吸时再没有了那种火焰灼烧的感觉。
临轩坐在他身边，他的手轻轻按在方子瑜的额上。
“……”
方子瑜张口，临轩收回了手，慢慢站起身来。
“你……好了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