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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speakable——byunspeak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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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于是,张杨继续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穆尘身旁,虽然两人无话。

穆尘依旧会给张杨讲故事,依旧是关于他爷爷的。

我爷爷很厉害,是个物理学家,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很关爱、很关爱我……

他经常在大院子里种马蹄莲,他最喜欢的花就是马蹄莲。他对我说做人就应该像马蹄莲一样,纯净素雅……

张杨每次听到这儿,都会抢着说,我也很喜欢马蹄莲,你看没看到我在楼前种了几株马蹄莲?

看到了,穆尘笑,所以我喜欢坐在楼前。

张杨没有在看穆尘的眼神。如果他看了,就会发现,穆尘的眼神说不清的复杂,有些痛苦。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多种一些。

好。我爷爷是在文革的时候去世的,那时中原地区在搞运动,我爷爷躲到了新疆伊宁去,才躲过一劫。但他的朋友同事都遭到了迫害,我爷爷一着急就……

穆尘把他的骨节捏得轻轻响动,接着说下去:爷爷心目中的圣城就是伊宁,所以他对穆少侬说,如果是女孩,就取名伊宁。

但你是个男孩啊。

对。所以我叫“尘”,但一开始我是诞辰的辰,后来我觉得尘世的尘比较好,就自己改过来了。

张杨托姑姑买了些马蹄莲种子,一个个小小的种子就像是缩小的口蘑。

种在那里吧。张杨指着草地。

好。

于是,张杨选了一个晴朗的上午在草坪上种了几棵马蹄莲,那些马蹄莲的花托还都很小,洁白细腻,靠近茎部的地方微微发绿。

穆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不时冲抬起头的张杨微笑一下。

令人惊讶的是,穆少侬居然破例出来了,站在一旁抽烟,静静地呆望着张杨。

只有这时,张杨才觉得穆尘像穆少侬,都很安静,一点声响也不发出,让人怀疑他们的存在。安静得好像只有张杨一个人。

他站起来,拍拍手,回头看了一眼,穆少侬正夹着烟呆呆地望着他的手,但眼神好像没有聚光,只是在发呆而已。

张杨有些奇怪,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啊,除了一块形状比较特别的酒红色胎记以外,没什么值得别人一直盯着看。

这块胎记长在他左手手背的正中间,形状是一个三角形,或者说是倒三角,规规矩矩的三角形。一直有人以为这是贴上去的,但事实上,自从张杨有记忆起,左手就是这样的。

一直静默的穆少侬小声说了一句:“要是穆尘也像这样喜欢马蹄莲该多好啊。”

张杨很奇怪,没敢看穆少侬,悄悄地看了穆尘一眼,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穆尘还有这样的表情啊。他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不用多么高的智力,谁都能读懂穆少侬更欣赏像张杨这样喜欢马蹄莲的孩子。张杨用充满了肯定和支持的眼神注视着穆尘,希望用坚定的目光告诉他,无论穆少侬欣赏谁,自己永远是他的脑残粉。

也许穆尘根本就没有看懂吧。

因为穆尘根本就没有看他。

“穆尘很喜欢马蹄莲,是他希望我栽这些花的。”张杨说。

好一会儿,穆少侬缓缓开口:“他喜欢的不是马蹄莲。”

这句话更令他费解,为什么喜欢的不是马蹄莲?穆少侬真的是神经有点问题吧……张杨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穆少侬,身体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穆少侬的眼神依旧没有聚光地停留在他手上,却流露出遮掩不住的狂乱。

狂乱,还有兴奋,也许还有一丝丝痛苦,都被奇怪地囊括进了这一双眼睛里,在里面纠缠,交融,升腾。

不能再这里久待下去了。张杨站起来,说:“我回家了,作业还没写完!”然后蹿起来跑到门洞里,一转身不见了。

张杨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到餐桌上有一张纸条,舀过来看了看:

小杨,姑姑最近比较忙,你自己去熟食店买东西吃吧,钱放你的床下面了。姑姑。

他走到床前,掀开褥子,看到下面压着几张面值大大小小的钱。姑姑最近越来越忙了,好像是从护士做到了护士长。

张杨从小就可以说是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他的父母就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姑姑经常会过来看他,给他做饭,可最近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谁会来管一个从小就没有人要的孩子?没有人关心你,张杨,也许你来到这世上就是错误,也许你就是孤独的宿命。张杨对自己说。

没有人真正莅临我的成长。

张杨听到敲门声,凑到猫眼前面看了看,居然是拄着双拐的穆尘。他打开门,穆尘艰难地笑笑:“我上来跟你一块写作业。”说罢,他扬了扬手中的作业本。

张杨在出乎意料的同时很高兴,这个腿不好的朋友很有灵气,学习相当好。穆尘在,他就可以抄作业了。

他把穆尘扶进屋子,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了沙沙的写字声。

张杨和穆尘从小就是朋友。他们从来无话可说。但张杨跟穆尘待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觉得尴尬,总会有种特殊的感觉。

只有在这时,张杨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Unspeakable.

钟表的滴答声,铅笔写字的沙沙声,收废品的老爷爷喊叫的尾音,大扫帚划在地上“哧啦——哧啦——”的声音,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包括有的鸟叫起来像“克里——克鲁——克里”,还有的鸟叫起来像“唧里咕噜,哩哩哩哩——”

张杨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存在。这一刻,他不再依赖他自己,而是让一切声响和味道都融入他的心里。

真正静下来的时候,人才是活着的。

当然,这对于那时的张杨还有些高神。

他头一次觉得握着铅笔写字的感觉很舒服,笔在纸上划过时能感受到铅芯的不光滑。

他头一次发觉自己还活着。

他沉浸在这种感觉里。这一切,都是穆尘带给他的么?于是,张杨注意到了从穆尘那边发出来的轻微“嗒嗒”声。

张杨停笔,朝穆尘那边望去,看到印象中屹立不倒的男孩居然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作业本上,一会儿跟钟表的声音重合,一会儿又分离开。

“要淹了。”张杨用铅笔指指穆尘的作业本。

穆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细长的眸子瞪得很大,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沾成一绺一绺的,眼里汪满了眼泪……一闪一闪亮晶晶。

张杨在一瞬间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么纯净的眼睛,这么令人心疼。

而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对眼睛,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张杨举起右爪发誓,他相处过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那些人都没有这样的眼睛,穆尘哭他也是头一次见到,但他无端端地就觉得这眼睛很熟悉。

张杨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对于穆尘这样天生很那什么的人来说,说“没事吧”也太俗了。于是他递过来一包纸巾,抽出几张递给穆尘,又抽出几张按在他的作业本上。

穆尘也不擦眼泪,低垂着眼睑,任凭眼泪低落到手指上。他攥着纸巾的手用力握着,好像要把谁攥死一样,骨节绷得有些发白。

静默了一会儿后,穆尘突然说:“张杨,你知道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什么样的人。”

“叹息不会让别人感受到,哭泣不会让别人听到。”

张杨从床上拉过枕头塞到穆尘怀里:“那下次你要哭就把这个垫在下面,我就听不到眼泪滴滴哒哒的声音了。”

穆尘一下子乐了:“我发现你最能坏气氛了。”

张杨也跟着乐:“为什么要这样呢?”

穆尘把目光投向窗外,许久才说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我真正活着。”

又是。

张杨没有说话,这些东西太费解了。他也看向窗外,从这幢紧挨海边的老楼里能看到脚下的大海。初春的海浪蓝里透着墨绿,把白色的泡沫推向长满了绿藻的礁石。他也喜欢望着窗外的海发呆,从大海里可以找到所有感情的共鸣。

无聊的时候看着大海就不无聊了,看着看着时间就过去了。

也许有一天,看着看着就醒不过来了。

张杨转过头去问穆尘:“是不是你……穆少侬让你上来找我的?”

穆尘心里很吃惊。小孩儿变聪明了啊。可是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张杨的脑门:“不是。我喜欢大海。”

穆尘的房间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大海,所以他一直很喜欢在张杨的屋子里待着。

“穆尘,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我,是我们啊。穆尘想说。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等你长大再和你说。”

“我还没长大么?”

“没有。”

“为什么,”张杨转着笔,“我才八岁,你不觉得我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么?”

穆尘笑笑,“如果跟我比呢?”

“没办法啊,你看我们现在就差那么一大截子,还都在长大,我长你也长,我什么时候能撵上你啊……”

“小杨,我指的长大是心灵,”穆尘认真地说,“我的心不会再长大了。”

“为什么?”

“生命的终结不是呼吸的停止,每个人都会在某一时刻走到成长的尽头,”他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那是终点。”

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张杨一定会说“真酸,酸掉牙了”,但这种酸了吧唧的话一旦从穆尘口中说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张杨幼小的心里很悲哀。

他明白穆尘说的长大是心灵的成长。他一直盼望着长大,盼望着长大到穆尘那么成熟。不是因为觉得像穆尘那样神秘很有魅力,而是。

他实在太想走近穆尘了。

即使,穆尘强大到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就算“变成”和他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好啊。

穆尘那么孤单,那么高傲,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尘世间。他们从小就经常待在一起,但实际上,张杨觉得自己还离他好远好远。

所有关乎“我能走近这个人”的想法,竟都是错觉。一切理解与懂得只不过是,对方给了你了解的资格与机会。

可是穆尘没有给任何人发放这样的资格。

谁莅临我的成长。

第三章:回家路

好吧,这个倒叙和插叙似乎有点长。

张杨和穆尘也慢慢长大了。

他们从一个小学转入同一所初中,张杨越来越显现出孩提时孩子王的气质,个子蹿得很快,体育越来越好,刚上初中就加入了学校的排球队。

穆尘却似乎还是孩子时代的样子,依旧安静、不爱热闹,有点神秘,只是越发显露出少年特有的颀长白净。而且他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

张杨总是在背地里琢磨,穆尘的确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么,已经成长到终点了?

有时穆尘架着双拐站起来,张杨就会发现,穆尘还是长高了许多,甚至并不比他矮多少,但总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让张杨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地一阵阵发酸。

张杨的姑姑越来越忙了,有空就跑过来教他做饭,然后留下点钱再匆匆离开。

穆尘的爸……穆少侬也越来越那什么了,常常不修边幅,最里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像个半仙似的,更不要提照顾穆尘了。

所以有时候,放学后张杨就把穆尘带回家,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张杨在屋子里练垫排球,穆尘拿着素描本勾勾画画。

张杨也会多做点饭,和穆尘一起吃。穆尘吃得很少,“你在喂鸟儿么”,张杨总是这样说。

放学了,张杨骑自行车拉着穆尘回家。

立秋时节,道两旁的大树都纷纷落叶,一路上铺满了干巴巴的叶子,只有道中间能露出点灰白色的旧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一阵凉风吹过,地上的黄叶打着旋儿被卷起,自行车快速戗着风穿过,驶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好多树叶子飞起来扑到两人身上。

“今天还压树叶……”张杨刚开口,就有一片小叶子迎面飞来,打在他嘴上。

“嗯。”穆尘很开心地回答,每天放学回家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只有这些飞舞的黄叶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喜悦。

“好,”张杨腾出一只手来把飞进嘴里的树叶子拉出来,立马又有树叶打在他脸上,“吃树叶子了!”

张杨骑下人行道,故意踏着马路边上最厚的黄叶向前走。走在树叶上就困难多了,外加上一个人和一对双拐,两个大书包,他向前倾着身体奋力地骑着。

穆尘难得地一路上都在微笑,拿出双拐拨弄着地上的黄叶,听着皱巴巴的叶子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叶子碎裂的轻微震动沿着双拐传到他手上,他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成天疯玩的正常孩子。

穆尘想用脚够一够树叶地毯,但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很轻微地晃动一下。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在心里说:动起来动起来给我动起来,但还是不行。

他想抓住一大把黄叶,在手掌心里缓缓捏碎,或者拿回家珍藏起来。

但他不想要求张杨停车,回家的路一直都是上坡,张杨每次起步都非常艰难,手死死地握着车把颤抖着。

于是他努力弯腰,想够到一片树叶。

张杨骑着车,撅起嘴来吹着口哨,跟穆尘一块感受着这短暂的快乐。骑了一会儿,他觉得自行车越来越晃荡。

“小尘你在干什么?”

“吃树叶子。”

“好吃么。”

“想尝尝?”

“好。”

穆尘笑笑,“品尝完请奉上三千字感言。”

“得得得,”张杨赶紧说,“您慢慢吃,我最怵写作文。”

张杨想到一向安静神秘的穆尘居然也满嘴树叶子,不由地咧嘴笑了。

“别太疯了,抓好你的书包和双拐,”车摇晃得厉害,张杨转过头,吓得一下子捏紧了车闸,大吼一声,“穆尘你干嘛呢!”

由于惯性,穆尘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摔下车。张杨一看又埋怨自己,捏闸捏得那么狠干什么……穆尘刚才把上半身都探出去了,怀里紧紧抱着书包和双拐,一只胳膊伸得老远去够树叶子,张杨稍稍侧脸就能看到他苍白的手。

“捡树叶子啊。”穆尘差点摔出去,还一脸安然若素。

张杨有点儿无奈:“那你跟我说啊,我会停车。”

“你起步不是很费事么。”穆尘望望眼前的大坡,上面铺满了黄地毯。他们俩的家就在坡顶上。

“费什么事,”张杨刚开口想说我帮你捡,想了想改口说,“那你捡吧。”

在平常,穆尘是不习惯被别人一味地照顾的。

穆尘俯下身子抱了一大把树叶子,张杨看了看,把他的书包塞到了车筐里。

“拿这么多?”

“可以捏着玩一路,手感超好。”穆尘咧嘴笑了一下,低下头专心地捏树叶子。

原来穆尘也有这么天真可爱的时候啊……张杨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张杨看着穆尘白皙的手指轻轻搓着叶子,一脸满足的笑,有点五味具杂的感觉。很高兴吧,穆尘高兴他就高兴,还有心疼?感慨?怜惜?或许还有一点点……同情?

凑够五个味儿了!

他伸出手弹了一下穆尘饱满的额头,说:“听说有自闭症的孩子就爱捏东西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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