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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良——by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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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仁挑眼看着他,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真身是小羊羔的?"
"呸,小羊羔,你这岁数早是老山羊。"
"谁说的?瞧这皮肉,多嫩气。"他捏捏自己脸颊,又捋起袖子展示白皙的胳膊。
"就凭你刚才那些话,皮能厚过城墙!"
"你,你欺负小辈。"见仁咬着牙委委屈屈皱眉。
"没有啊,这里除了我就是一只披着羊羔皮的老山羊,我可爱的小辈在哪里?"
曲达斜眼,脸上的那些皱纹微微的抖动,嘴里吐出的青烟断断续续。
"天理何在!"见仁错牙一字一顿,别开头去瞪着默默不语的窗帘子。
地面甚是平坦,马车行驶时车厢摇晃得并不厉害,然而见仁,砰的,倒在软坐垫上。
曲达眼皮颤了一下。
"喂,抽羊癫疯啊?"
见仁埋头在手臂间,露出亮晶晶的眼:"山羊饿了,要吃嫩嫩的青草。"偏头盯着曲达,"老树皮也行,据说多嚼嚼就顺口了。"
然后,他扑到曲达座位下,抱着他的两条腿蹭。
老头愣了小会儿,拍打他晃动的脑袋:"别把口水鼻涕擦在我衣服上。"
见仁捂着疼的头皮,靠在曲达腿上:"我是羊,听不懂。"
"那好,我让人告诉庄主,晚上有烤全羊。"
"没听见,没听见。"
"你要再蹭,先卸八块,再做个羊肉全席。"
"老树皮味道还挺香的嘛。"
"喂。"
曲达轻踢他,他唔了一声,仍搂着腿摊坐在车厢地上,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的呼吸触在玄色衣料上,荡出一圈圈涟漪。
"我不要山清水秀,不要漂亮院子,我要热闹的人群里,不起眼的角落,种一些花栽一些树,他们喧哗悲欢,我就在旁边瞧。"
"想得美。"曲达毫无情意的打断他,"年纪轻轻学什么隐士,还想大隐隐于市--"
"你不觉得其实很不错吗?"见仁抬起头望着他,"想清静的时候回屋里,闷了就出去逛,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曲达衔着铜烟嘴,伸手把他柔软的额发揉成卷,"小孩脾气。"
见仁避开他的蹂躏,扁嘴用指头理顺那些头发丝。
"嗯,如果能永远都不长大--"
"就成妖精了!"
车夫不小心,让车轮碾过石块,见仁被抖得弹了一下,结实地板上撞得生疼,他揉着痛处,哎哟哟呻吟。
"你比我家小孙子还娇气,他摔在地上从来不叫唤,自己一翻身就爬起来--哎,要一个多月见不着他,真想啊。"
见仁暗里横他一眼,撑着座位上软垫子坐回去。
"在家里的时候,我也常和他玩扮羊啃树的游戏,短短的小胳膊抓着我的裤腿,小脑袋蹭啊蹭。"他从袅袅烟雾里瞥见仁,"比你刚才可爱多了。"
"别拿我和小孩比,我都荒废多少年了。"
更何况即便是幼小时,也没有时常练习的机会。
见仁望了眼帘子外面,蜿蜒的车队人群,像要一头钻进那绚丽晚霞里。
"而且你现在的个头,哈哈哈......"曲达仰头大笑。
见仁看着他,半晌,自己也笑出来。



第三十章

一眼望不着尽头的向两边绵延的乌墙深深刺进这繁华里的僻静,沉重厚实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朱红漆门,上面镶嵌着金灿灿的六十只门钉,屋顶上琉璃瓦流光溢彩,连门口的一对狮子都格外的耀武扬威,昏黄的逐渐暗淡的暮色里,映射了复府没边没际的的豪华贵气。
见仁跳下车时,正听见有人说:"季庄主,老爷在正厅里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他随着人跨过高高的一不留心能绊个头破血流的门槛,看见季良被簇拥着穿过那些密密麻麻毕恭毕敬的人,轩昂背影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沉稳和从容不迫的气势。
他退缩半步,僵在铺得整齐规矩的汉白玉石板上。
一切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蓝的红的黄的装饰描绘,硕大青莲瓦坛里几片浮萍几尾锦鲤在囹圄里逍遥,本该是寻常的花树偏偏扭曲出外面看不见的姿态,处处都是嚣张的惟恐人不知的奢华。
这里,不是韶华庄,不是任何他去过的地方,不是,他能进入的地方。
那么,他要走去哪个方向。
有人扯了他的袖子,低低的唤他,他转过头,看见书影担忧的目光。
应该像往常一样,勾着唇角满不在乎。
于是,他勾了唇角,回过去满不在乎的微笑,合上前面人的步调,走进且高且深的厅堂里。

季良熟稔地向首位上三十岁左右锦衣华袍的青年拱手问好,那个人甩了镶金线纹的袖袂,握住他的双肩热情的笑语。
"终于来了。听说时辰晚了,你姐姐指着我的鼻子骂呢,活像是我坏了天气。"
"黄历上明明说是大吉大利,可见神仙也偶尔打瞌睡。"
"所以早叫你别去管那些古板的东西,事在人为。"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季良。
"看起来身体还好,你姐还说一定是晕得迷迷糊糊,得让人抬进来。"
"别听她瞎说。"
"哎哎,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别人吐半天怎么也好点儿了,可你啊--"
"姐夫!"季良语气里染上了几乎从未有过的羞涩。
"得了,放过你--阿柯在后面院里,做了满桌子的菜,干巴巴就等你到。"
"姐姐她,没大碍了吧?"
"风寒好了,脚上的伤却得多养养。"
他偏头望着季良身后。
"曲伯也来啦,阿柯可想念您老人家,昨天还跟我唠叨,锡惠那儿的新烟叶收了一定要给您多送些去。"
"这下不劳复老爷专门派人送,让我老头自己带回去,两厢省心。"
"别,您别叫我什么老爷,听着心里跟有蚂蚁爬似的。"
"哈哈,所以我说,阿柯嫁你复则诚是嫁对了。"
突然,烟灰色的大立柱撑起的庄重大堂里,见仁身上打了个冷战,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剧烈,他别开眼,去看陌生的雕花桌椅,去瞧桦木屏风上面泼墨山水,总之,就是不去看那几个人和睦融融的欢笑。
伶俐的小仆从向前跨一步,躬身朗声说:"夫人请老爷和季庄主过去。"
"哦,快走,万一把她惹急了,我们谁也担不住。"
见仁转而研究一只黑瓷细颈瓶上淡薄釉彩掩藏的小花朵。
复康已经迈开脚,要带着季良、曲达,从正堂精致高耸的木刻隔屏后面绕出去。
"请问。"见仁很轻的对站在前面同来的人说,"我们该去哪儿?"
被问话的人是贴身跟着季良的小厮,他愣了愣。
那些跟来的管事和仆从都被领去了偏院安顿,进这个厅堂的是要一直随到里面去的,可是,没有任何人交代过,见仁应该是属于哪一方。
所以,他只能询问的望着庄主。
"都呆着干吗?难道要复老爷一个个请?"季良仿佛才想起来,对复康说,"这是见仁公子,我带他来玩的,不介意多个人吧。"
复康端详着忽然局促起来的见仁,看见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指头。
"难得见你带外人来。"他凑近季良,悄声道,"莫不是你的那个?"
季良奇怪的瞥他:"什么这个那个?他嘛,唔,是我朋友。"
复康恍然般"哦"一声:"既然是季庄主朋友,便是复则诚的朋友,请。"

穿过层层叠叠回廊复廊,绕过座座假山弯弯池塘水榭,愈渐安静宁和,晚霞收了最后一缕彩绦,沉沉的夜降落周遭,只绸绢灯笼晕黄的光,照耀眼前狭小区域。
有凉的风卷过树梢,哗啦啦响,晚归的麻雀唧喳牢骚。
书影小声嘀咕,宅院太深广了也不好。
思月没说什么只是跟得很紧。
远小的人声缓慢的放大了,掩在繁茂海棠后面灯火通明的小花厅耀眼夺目,在它外面那些优美的深红朱槿牡丹,都被照得娇艳。
"总算是来了,说,该怎么罚?"
年纪已经二十七八眉眼间神采却不输双十少女的复夫人季柯,坐在锦垫椅子上睁圆了杏仁眼。
"曲伯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讨受你这烂脾气。"
季柯猛地站起来朝曲达身上扑。
"曲伯伯,想死我了。"
"慢点啊,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复康紧的赶上两步,扶住她肩膀。
"早可以下地了,就你管东管西。"季柯横他一眼,"现在我家的人来了,看你怎么嚣张。"
复康蹙上眉:"还不是为你好,免得落下病根。即便你家没人来,我又什么时候敢冲你大小声了?"
"小良,你这个没良的,总算想来看你姐了。"她的声音清亮,没有丝毫矫作,直直白白的责骂。
"若有时间,我也想多来。"
"时间,时间,你们男人就是一个借口,‘没有时间',哼,好像女人天生活该等到死似的。"
"姐--"
"阿柯--"
曲达看着两个后生无措哀怨,乐得呵呵笑。
"曲伯伯也是,早该退下来和我们住,锡惠那儿的烟叶天下最好。"
没料到一转弯,火就撒到自己头上,曲达唯有喏喏。
"诶,后面那位公子是谁?"季柯一眼望到花厅门口,"小良带来的么?你朋友?"
"姐姐火眼金睛,都看透了,还需要我介绍吗?"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猜得着身份就能猜出名字?是朋友,你让人家站那儿远远的,以前教你的礼貌都哪儿去了!"
"是,姐姐教训的是。"
季良招手让见仁过来:"这是我姐姐,复家大夫人,谁也惹不起的--不要又打我。"
"有你这样介绍朋友的吗?"季柯推开季良,微微福身,"妾身复柯。"
"在下见仁。"
季柯眨眨眼:"公子的名字,实在是,很独特啊。"
见仁弯了眉眼瞧一眼季良:"拜庄主所赐。"
季柯回肘撞了弟弟一下:"你小子的诗书白读了!"
季良捂着肚子目光闪烁,暗忖着,当时的场景,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阿柯,大家都劳累一天,先坐下开饭吧。"
季柯丢给复康一个"不早提醒"的眼神,忙招呼着,又吩咐旁边另开一桌,让随侍们坐。
"安安呢?"季良问。
"怕她晚上闹兴奋了睡不好,让奶娘带着。"复康给妻子理好裙角,就提酒壶给每人斟上一杯。
"唉,我以为一来就能见她活蹦乱跳脆嘣嘣的叫我声曲爷爷。"
"明天让她给你叫个够,叫到你耳鸣。"
"坏丫头,别把姑娘教得跟你一个样儿。"
"不好吗?她不像她娘要去像谁?"
"行了,吃饭吧。"复康端起酒盅,"先欢迎季庄主、曲主事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呀。"
"你跟谁客气呢?一家人,少把外面的虚伪习气带回来。"
"姐,你晚说一句,让我也曲意逢迎一番呀。"
"你们两个,一边恶心去。"
一顿饭如此,倒也热热闹闹。
见仁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颗颗米粒晶莹洁白,看得出是上等,不愧是做米行的,只怕城里最好的米都在复府厨房里。
"别只吃白饭,这些菜都是无锡特色,你不是最好吃的了。"曲达敲着他的碗。
"唔。"见仁夹一筷茄子,慢慢嚼。
"怎么样?"季柯探头问。
"很好。"
"那就多吃点,别像只小雀啄食。"季柯撞一下季良,"自己照顾着朋友。"
季良视线在桌子上扫过,笋干、肚片、虾仁、菜心、豆腐,拣漂亮的都夹在见仁碗里,嘴里不住说:"这个好,这个也好。"
"你呀。"季柯拉着他,"也不看人家喜不喜欢。"
"都喜欢。"见仁抬眼轻笑,随即一口口吃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一章

"公子。"书影一边顺着见仁的背脊,一边接过思月手里温热布巾,"你是吃什么了?"
见仁趴在床沿上,任书影给他擦嘴。
"大概是虾仁。"
"真是的,不舒服就少吃点嘛。"
"人家放碗里了,能不吃吗?"
书影扶他翻个身,掖了被角:"以前你不会这样。"
"因为这次是太过规矩正经的吃饭,一时没适应。"
"不是。"书影挨在床边,"公子,你很紧张么?"
见仁睁眼看着他。
"从进了这宅院,你笑起来都很勉强的样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不去。"见仁合上眼,慢慢的说,"一旦迈出脚,就不能再收回去。"
"我是说回庄里。"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月牙儿弯弯,清淡的光辉穿透碎冰纹窗棂,浮动在梨木桌椅、细瓷花瓶上。
见仁裹了薄被曲膝坐在冰硬的高背椅上,手臂环腿抱紧在胸前。
苍黑的发倾泻下来,笼着缥缈的虚幻的幽蓝色泽。
吐过之后胃里换成空荡荡的疼,书影知道了又会是大呼小叫,一点也学不会镇静,即便是思月,也强过他。
很倦,几乎要抽空了所有思维的倦怠,但是睡不着,于是辗转反侧,最后头就疼起来,一口浊气涌堵在胸腹间,在这个时候,更加重胃里的不快。
眼下会有阴影的,破坏翩翩风流俊朗的外貌。
见仁有气无力的想,埋在膝里叹息。
看你的脸,你的身子,这些从今天起都不属于你,所以你要为了拥有它们的人好好爱惜,一丝痕迹都不许留下,要随时保持着刚刚剥开的白煮蛋的状态,要让每个人看见都愉悦,记住,你要用尽所有心思,为了其他人的心满意足。
他有副好嗓子,曾经为了听他一曲,富贵大爷一掷万金。
他也有副好身子,每一夜的价钱随随便便超过不少小倌初开苞。
他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是你。
他对他说,好年华区区两三载,除非你有能抓得住人的与众不同,否则,时间一过,和那些抛弃在角落里的残花没有两样。
他捉他的手,教他怎么琴弦里弹出风情。
他把他的腰,教他怎么一个颤抖里激荡万千意义。
他捏着他水蓝地牡丹绡外衫,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告诉他一脚迈出去,再不可能回头。
他在哪里,现在?
见仁突然睁开眼,月光依旧淡泊,而他竟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于,自己的名字。
树枝哗哗响,影子在月下摇曳,隐约风里含混着迷离的桂花香。
至少还没有忘记,他是最爱八月桂。

季柯揪着大夫衣领终于让他承认复大夫人脚伤已经康复,然后就带着弟弟游山玩水。
"安安,娘怎么告诉你的,不可以到处跑。"
季柯牵着女儿小手,拉到季良面前。
"让舅舅背你。"
"好耶。"
"又背--"季良泄气的蹲在地上,"让可怜的舅舅歇会儿好不好?"
复安安的活泼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她娘亲,除非睡着,手脚一刻不会停下运动。
季良暗忖,回去脱了衣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青淤。
"八岁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大?"
见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笑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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