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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夕阳——by十方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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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存旭要说话,白行简却拿起了袋子:“去洗洗吧,一身的灰。”说完钻出小棚去了,展存旭于是跟上。

石坝离堰塘也就一条田埂,穿着裤衩下了水,天黑了已经有一会儿,堰塘的水散去了白天的温度,终于凉快起来。

下水之后,白行简直接在水里游了一圈。展存旭听着他把水拍得啪啪响,好像在发泄什么。游完回来,白行简在平常洗衣服的石头上坐下,一身都是水,头发趴趴地贴了半脸,看起来颓唐至极。

展存旭突然道:“行简,许朗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行简愣了,好像没料展存旭会问这个,抹去脸上的水,沉默了须臾终于道:“……前年的事儿了。他和红卫兵头头起了争执,磕在石头上,很久才被发现……醒来过后,很多事情就胡涂了。”

展存旭不想竟是这般缘由,不禁扼腕:“可惜了。上回见的时候,多聪明个小子。”

白玉堂道叹了口气:“……毁了。如今他割草不看书了,也不会再缠着我问些古诗词的意思……大队分了只鸡给他,没事儿的时候,他就抱着那只鸡挖蚯蚓抓虫子,好像只有喂鸡才是他生在这世上的任务。时间久了,人没长肉,鸡倒是肥了,每天能下一颗蛋呢。可惜,前些日子让红卫兵打死拎走了,汤都没喝上。”

展存旭不知该如何宽慰。

夜色浓重,月亮还没有出来,除去远处零星两点灯火,没有多少光亮。白行简就坐在展存旭四五步的地方,展存旭借着星光根本看不清白行简的表情,只知道他在忍耐什么。

白行简却忽然笑了,接着道:“……傻了也好,什么都不明白,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清醒的时候被欺负要生气,却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如今傻了,不知道什么叫欺负,也就不生气了。”白行简淡淡地说着,好像在跟展存旭念书,淡漠得仿佛没有一点感情。

展存旭想说点什么安慰白行简,却听到有人呼唤的声音由远而近。稍稍注意听,似乎在找人。展存旭没有听清带有乡音的呼喊,白行简却听清了。

“朗娃子——朗娃子——”声音越来越近,白行简捞过衣服穿上,展存旭跟着他上岸,回到石坝,打着火把的女人已来到近前,身后还跟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

“白老师,看见朗娃子了吗?”许母一见白行简就急忙问。

白行简道:“下午的时候看见了,许朗还没回家?”

许母道:“没有啊,天擦黑的时候喊他吃饭就没回来,到这会儿了能到哪里去呢?朗娃子平时只要天黑就回家的……”许母焦急起来,自从许朗脑子不好了,她就一直担心,开头的时候天天嘱咐不准乱走。好在村子不大,许朗也还认得路,没走丢过,今天到黑尽了还不见人,才慌了出来找。

白行简安慰道:“先别急,我们分头找,也许只是贪玩了会儿正往家里走。”

许母道:“……朗娃子平时很听话,我就是怕像上次……”上次半夜才找着许朗,少年人事不知地躺在竹林里,头上的血和着地上的泥都干成一块了,生死难料。许母想着之前的遭遇开始抹泪,男孩儿见母亲掉泪也跟着呜咽起来。

白行简忙道:“不会的许大嫂!我们先找找,问问其他人有没有看到许朗。”又看了看抓着母亲衣角的男孩儿,“大嫂在坝上找吧,我和朋友去湾下,顺道把许明放纪三哥那儿。”

许母擦了擦眼睛蹲下去对小儿子道:“明娃子听话,跟白老师去纪三叔家,妈妈去找哥哥。”许明哭着点点头。

白行简立马牵了许明,叫上展存旭去找人,许母抽泣着,也赶紧往下一家询问去了。

夜色迷茫,白行简和展存旭在湾里四处寻找许朗。院子里几家邻居听到动静,都一起帮忙找。呼唤许朗名字的声音打破了小山村寂静的夜,却始终没有回应,白行简用微弱的手电照射每一个角落,生怕错过了少年的身影。

雾起的时候,白行简和展存旭在涯洞里找到了许朗,少年无声地蜷卧在地上,如同正在熟睡。身旁燃尽的火堆早已冰冷,如同少年僵直的身体。

白行简看到许朗的模样呆了一下,然后扑上去叫他的名字:“许朗!许朗!”白行简把少年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少年的头落在他肩膀,让他感觉颈窝一阵冰凉。

展存旭蹲下去探了探少年脖子,低声道:“行简,已经去了。”

白行简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许朗没有说话。

展存旭静默须臾,还是道:“行简,先把他送回去吧。”

白行简没有动,好像没有听到展存旭的话。展存旭无声叹了口气,白行简颤抖着紧紧抱住少年僵冷的身体。

展存旭无言,低头沉默。

白行简开始压抑地哭泣,没有声音,只有颤抖的身体泄露着他的绝望。他抱着许朗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展存旭就在白行简身边,却感觉和白行简离得太远。四周都是黑暗,无休的虫鸣唱着这个夏天最悲哀的歌曲。

展存旭和白行简把许朗带回许家,在坝上挨家挨户都没有问到许朗踪迹的许母也回到家中。看到儿子躺在竹床上,许母走过去摸了下儿子的手,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倒在地上。

“朗娃子……朗娃子啊……”许母颤抖的手拍打着床板,哭得肝肠寸断,“……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孽啊……朗娃子……”

许母哭得几乎晕过去,一旁沈家嫂子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上前想要安慰她:“许家嫂子……唉……”却是看了一眼床上故去的少年没办法说出安慰的话来。

许家本是从别地新搬来的姓,家中势弱,男人死得早,就剩下寡母带了两个小子。老大许朗聪明懂事,却不曾想突然傻了,老二许明才九岁,又能做些什么呢?想到这些,沈家嫂子耳中听到许母的哭声越发哀哀欲绝。

白行简和展存旭站在床边,难话一言。白行简回来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木然地站着,在竹林流的泪已经干了,两眼有些空洞。

展存旭担忧地看向白玉堂,见他仍旧面无血色,不由低唤他:“行简……”

白行简回头看了展存旭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许母已经哭到脱力,再哭不出声音地呆坐在床边地上。

同来的纪明清只好出来主持局面:“唉……狼娃子估计是吃了没熟透的蛤蟆给毒的,胸口揣的芋仔叶都还包着半只。世道造孽呀……如今朗娃子已经去了,明天还是张罗身后事吧……”几位好心过来的邻居都点头。纪明清又转向白行简道:“白老师今天守夜,这边就先不用操心了,回碾子石坝去吧,免得被人拿住说事。”

白行简看纪明清一眼,不说话。

纪明清叹了口气,向展存旭道:“这位是展团长吧,之前见过一回的,我就住半崖底下的那家,姓纪,人都叫我纪老三。”

展存旭道:“纪三哥。”

纪明清摆摆手:“哎——展团长客气了。许家这边的事情我们先管着,这不白老师还有队上给分的活,展团长要不和白老师先回去?”

展存旭明了纪明清的意思,于是道:“那就劳烦纪三哥了。行简,我们先过去吧,天亮再回来。”说着拍了拍白行简手臂。

“辛苦纪三哥了。”白行简开口,声音沙哑。又看了眼床上毫无生气的少年和地上流尽泪水的许母,慢慢地和展存旭走出屋子。

再回到碾子石坝,天依旧黑。月亮没有出来,似在昭示翌日将阴雨。

纪明清让白行简回来守夜,其实是不想让他再留在许家触景伤情。许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痛不欲生,作为许朗恩师的白行简又何尝不是悲痛难已。

白行简来山村是接受再教育的,说去说来并非好事。一个城里出生留过洋且有知识的年轻人,到底不能真正与农家户打成一片,在山村这许久,白行简相交笃深的,只有恩师公孙子谋与学生许朗。许朗好学上进,好与白行简亲近,白行简早将他当做子侄看待,如今少年英年早逝,白行简的悲伤不啻许母。

纪明清是明白人,让白行简离开,也省了一些安慰。以许母如今的情形,他们还需要代为操持接下来的事情,根本顾不上白行简。

展存旭和白行简回到石坝的小棚,夜色依旧。经过大半夜的奔波,两人又是一身狼狈。白行简愈加沉默,展存旭不由得更是担心。展存旭拍了拍手电筒,总算让它发出最后昏黄的光,然后道:“行简,跟我来好吗?”不等白行简答话,已经往外走了。

白行简看展存旭没有停步,那点微弱的光越来越远,好像马上就要消失,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第11章:【十一萧瑟】

展存旭没有走多远,而是来到堰塘边。白行简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两人就在水边停了下来。

“洗洗吧,一身的土。”展存旭开口却是让白行简下水。

白行简看着黑漆漆的水面,没有反驳,很快脱了衣服走下去。

白行简在水里走,一直往前,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胸口,没过肩膀——

“行简!”展存旭叫他,白行简停住,还是站在水里。

“哗啦——”展存旭下了水,很快蹚到白行简背后抓住他,“别往前走了,水太深。”

白行简不回头,突然喝喝笑了:“展存旭,水这么深,你下来干嘛?”

展存旭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下来陪你。”

白行简转过身来,借着寥寥星辉看着展存旭:“……我想你跟我一起,可水里太冷了,我自己都受不住,怎么能拉你下来?”

展存旭明白了白行简的顾虑,只是道:“我自愿下来的。水确实冷,所以比起下来跟你一起,我更想把你拉上去。”说着再往前走一步越过了白行简,让水同样没到自己的颈项。然后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白行简,四目相对,抱住白行简:“行简,你累了。”

白行简僵住,太久的分离让他几乎忘了该如何亲密地表达,太多的负累让他都快要不记得有人还在那样地关心着他。白行简开始颤抖,止不住地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在颤抖过后紧紧地回抱了展存旭:“旭……”白行简低声喊,长久的压抑在一刻爆发,他不断叫着展存旭的名字说不出话来。

展存旭给予白行简有力的拥抱,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有我在。”

白行简用尽了浑身力气抱住展存旭,力气大得让展存旭感觉到了骨头的疼痛。展存旭没有动,只是站得更稳,好让白行简依靠。

两人就这么在水里相拥,彼此的温度让他们暂时忘了黑夜的冷。

过了许久,白行简放开展存旭,两人返水边青石坐下,白行简沙哑着嗓子开口:“……师父不在了。”

展存旭一惊,他知道公孙子谋,那位先生曾是养父的同僚。后来回了乡下老家,虽然联系浅了,也有书信来往,却不知道竟已故去了?

“……师母走后没几天,放牛的时候从凉水井的石梯子滚下去了,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之前师父被罚到天生沟守地,让我帮忙照顾师母,结果……师母没了……”白行简哽咽了,想起公孙子谋和韩蕴的种种,心上有说不出的悲伤,“……红卫兵天天搞批斗,把我们关在牛圈里,每天提审……他们说师母祖上是走资派,又污蔑她跟国民党有牵连,喊着要把解放前地主家的罪孽报在她身上。他们对她用……悬吊刑……那么对一个女人……”白行简再说不下去,只剩绝望的泣不成声。

过了许久,又才道:“……公孙谨那个畜生,为了挣表现,向头头表忠心,亲自押了师母去批斗……师父一世行医为善,怎地就得了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师母受辱跳了井,那畜生看都不看他亲妈一眼,不等师父回来,就扒上北上的火车跑了,再没音信……”白行简说着又落下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心上的痛太多,泪就止不住了。

展存旭看着白行简哭,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他发凉的身体。

白行简无声地流着泪,想起师父师母的音容笑貌,如锥刺心:“……师父说过,他想活得更长,不贪图生活的甜,不惧生活的苦,因为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想要活下去。可现在没机会了……他活得那么遭罪……如今人死了,痛苦没了,什么都没了……”

白行简把展存旭紧紧锁在怀里,依旧喃喃:“……师父说,活着再苦,总有希望。现在希望没有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白行简连声的询问,展存旭也无言。

展存旭有无数的话可以回答他,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展存旭沉默,为了白行简也为了自己。过了许久,展存旭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行简,你还在。”展存旭说着,低沉的声音因为情感的悲戚而有些沙哑,“行简,我庆幸你还在。”展存旭这样说,然后吻住白行简。

于白行简而言,展存旭这吻来得突然且不合时宜,但他不想放开。心里太多的东西痛得他承受不了,迫切地接受了展存旭的热烈来转移注意力。

夜黑风凉,堰塘野合,白行简把全身力气耗在展存旭身上,忘记了此时的场景,甚至试图忘记一切不想接受的东西。

周围的水在他们隐忍又激烈的动作中不断漾开,粗重的喘息在空荡的夜中被蛙声掩盖。展存旭撑着青石的手磨得见了血,火辣辣地疼,却没有叫停白行简。或许他处事周全玲珑绝世,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分享白行简的痛苦。

关心则乱,乱的不仅是经历了过多悲痛的白行简。

一场鱼水如狂风骤雨,云消雨歇后,两人在青石上并排坐了。

“这里有三个塘堰,三个堰塘都有水,但村里人一般都在最下面也就是面前这个塘里游水。上面那个太深,下去了容易出事,中间那个太浅,下去容易踩到污泥,到底是底下这个水深刚好,又清亮,洗着舒服。”白行简说道,展存旭有些担忧。

白行简语气很轻,并不像是要讲堰塘为什么受亲睐,果然,白行简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村民不去上面两个堰塘游水的真正原因吗?你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去的。”

展存旭道:“是什么?”

白行简低声笑了,然后慢慢道:“刚来的时候,我是被分在折百数的。就是上面那个堰塘边的院子。因为折百数人满了,这才到了湾里。展存旭,你知道什么叫折百数,什么叫那里的人满了吗?刚来的时候我都好奇过这个问题,可没人告诉我,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了究竟。”

展存旭有些犹疑道:“折百数怎么写?”

白行简侧头看展存旭,又收回目光放向夜空:“折百数,夭折的折。折百树就是那个院子里住的人不能超过一百,超过一百就会有人死,直到不超过一百。听起来很神对不对?我才听到的时候也说是迷信,哪有地基还识数的?直到后来我才懂了,也许最初的时候是因为地基,可是后来……那些人真的会死,而且死的方法很多,多到我们想象不来……你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吗?有的在山上,有的在水里,有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没有下过最上面那个池塘,淤泥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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