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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夕阳——by十方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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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悦道:“哈哈,还不是他自己怕酸又不好意思说,十几年了都被爸惦记,说他第一回去咱家的时候就说那桃子好吃,于是每年都管够着他吃。”

白行简也笑了:“第一回是他贪吃,吃完牙酸了好几天。他在丁叔面前装乖巧,又不想年年牙疼,于是每年就往外送桃子。”

丁悦道:“旭哥肯定把桃子都给你吃了!五哥,明年咱们一起吃桃子吧。”

白行简没说话,许久之后才道:“好。”

两岸山远去,清江水流长。

把丁悦二人送走后,白行简去供销社打了半斤酒,又从店里称了一包花生外加八两槽头肉,这才打道回府。从汒溪场慢慢往下走,三百多阶石梯,白行简走了二十分钟。

过河回家,时间还早,白行简煮了俩红薯吃了,把买的吃食带好,拿上教案出了门。

走到三挑谷见有人在割草,还没看清人就听见对方喊:“白老师!”几步从田埂上冲到自己面前。

“白老师!”许朗向白行简打招呼,跑得急,背篓里的青草都洒出来了。

白行简看许朗急匆匆过来,不由笑了:“徐朗还没回去吃饭?这会儿太阳大了,怎么不找个荫凉的地方。”

许朗使劲摇头,笑得灿烂:“我不怕晒!”看到白行简手里的教案又问,“白老师要去上课了?”

白行简道:“下午有几节课,打算早点过去找公孙先生喝两杯。”说完就看少年瞬间低沉下去。

许朗讷讷道:“那……白老师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能不能——能不能……”少年小心翼翼注视着白行简,怕麻烦了他不敢把请求说出来。

感受到少年卑微的期待,白行简连忙道:“是不是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说出来给老师听听。”

少年有些扭捏:“白老师去上课吧,我等老师回来再问。”

白行简笑了:“还早呢,老师先给你看看。把背篓放下,咱们去桑树底下坐着说。”

“嗯!”许朗使劲点头,又高兴起来。

师生二人往树底下坐了,许朗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书本:“我每天都读老师给的书,但是有好多读不懂的地方。”少年说着挠挠头,“白老师,我是不是太笨了?”

白行简道:“你很聪明,能够自学识字,很多东西也是一教你就会,比一般的学生聪明很多。只是启蒙晚了点,不过你这么努力,肯定能赶上来的,别灰心。”

徐朗信服地点头。

白行简道:“跟老师说说哪里不好理解。”

徐朗连忙打开书,翻到正在读的诗:“白老师,这首我不太明白。”

白行简看了看,是《邶风》的《式微》,问徐朗道:“你怎么理解的?说给老师听听。”

许朗有点紧张:“我,我不大看得懂,好多词都不会。只是觉得,大概是在呼唤亲人回家吧,跟每天天黑了姆妈喊我回去吃饭一样。”

白行简笑了:“你这解释倒是有意思。”

许朗涨红了脸:“我我,白,白老师,我——不知道……”少年丧气地垂下头,手指紧紧抓着膝盖。

白行简拍拍他头:“你没有说错。这些诗歌时过千年,所要表达的意思,除了诗人自己早就没人知道了。读诗的人不需要争论诗人到底要说什么,只需要知道自己从中明白了什么就行了。对诗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无所谓错或是对,只要理解的道理是好的就是正确的。”

许朗还是疑惑:“那白老师,没有对错,我们读它们是为了什么?”

白行简道:“每个人读诗的原因也不一样啊。有的是欣赏词句,有的是从中读到和自己相投的情感,心生感触。比如这首诗,‘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归家呢?若非为你,怎会披霜戴露?天就要黑了,为什么不能归家呢?躬身泥土,也都是为了你啊。”

“白老师……”许朗能听出白行简的伤感,但不明白为什么。感觉他明明是在讲课,声音里却突然多了好多东西。

被许朗唤回神,白行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就是白老师读出的这首诗的感情,和你虽然有些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理解。”

许朗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读诗需要的是自己的理解,不需要附和别人千篇一律。”

白行简道:“你说得对。字词一般来说有固定的解释,但诗歌所蕴含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感悟的。当诗歌的寓意不同时,有些字词的解释也会跟随变化。”

许朗认真记下。

师生二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白行简看时间不早了,就让许朗赶紧回家吃饭,自己则继续往学校去。

白行简没有直接进办公室,而是拐到学校后面的四合院。偏房的门开着,白行简敲了敲门板:“公孙先生在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应道:“谁呀?”

白行简忙道:“是我,白行简。”

女人从屋里出来,见着白行简道:“是白老师啊,快进来!”

白行简跟进去,两人穿过堂屋到了偏房,一家子正在吃饭。上方是位清瘦的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温文儒雅。左侧正给稚子夹菜的女子长发挽髻,虽上了年纪,却仍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见白行简来了,女人收回筷子柔声道:“白老师来的刚好,一块儿吃饭。”

上方的先生亦道:“珍儿快添个座。”

领白行简进来的喻珍把自己的凳子让出来给他:“白老师坐这儿。”又绕到对面对年长女子道,“妈,凡儿我来喂吧,您吃饭。”年长的女子点头,把孙儿的搪瓷碗挪到他自己面前。喻珍把儿子抱起来,在座上坐下,再把儿子放在膝上。

白行简把东西放在桌上,向先生道:“我吃过饭了,就看时间还早,想找公孙先生喝两杯。上午上了趟街,买了点,你们尝尝。”说着把带来的槽头肉放在桌子中间。

下首的少年看看父亲,又看看白行简,盯着肉食没敢下筷。

看白行简把酒和花生摆自己跟前,公孙子谋对少年道:“你白大哥给买的,吃吧。”少年这才飞快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公孙子谋放下筷子,向妻子道:“阿蕴,我跟行简去里屋,你们慢慢吃。”

韩蕴笑着道:“去吧去吧,你们爷俩好好说说话,别管我们。”

白行简拿上酒和花生跟着公孙子谋往里屋走。

穿过门就是里屋,和厨房隔着一间卧房。里屋是书房也是诊室,三面墙,一面墙下摆着张单人床,一面墙是药柜,剩下全是公孙家的藏书。

公孙子谋是大队唯一的医生,祖传岐黄,又留过洋学过西医,大队里有谁病了都是找他医治。本来与包司令是同僚,十年前被牵连进右派,就回到了老家。公孙家数代名医,到公孙子谋这代是单传,解放后分了田地,留下祖宅一角厢房供一家居住。

公孙子谋从柜子里找出两只白瓷杯,擦干净了放在窗前的小桌上,向白行简道:“小白啊,你有些时候没过来找我喝酒了,今天怎么有空了?”

两人对面坐了,白行简把酒倒上,一边回答:“昨儿小悦来了一趟,走的时候给了我好些粮票,这不就想着来跟老师喝两杯。”

公孙子谋笑了:“亲人来看你是好事,你这是高兴了找我唠唠?”

白行简这才道:“老师是最知道我的,妹子来看我我特别高兴,可不止是高兴。”白行简端起杯子敬公孙子谋,自己先喝了一杯。

公孙子谋看着视如子侄的青年温和地道:“心里有什么疙瘩跟我说说。”

白行简想了想道:“老师,我来这儿快一年了,昨晚见着小悦的时候,我特高兴。听她说起家里的情况,知道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可是……”白行简说着又喝了一杯,“……老师,我对着您从来都说实话。家里人好,我心里喜欢,可如今看着大伙儿都风风光光,再瞧瞧自个儿这样……老师,我心里难受。但那是我妹子,她过得好,我就觉着好。”

公孙子谋点头,抿口酒宽慰白行简道:“小白,你高兴也好,难受也好,都没错儿。你惦记的人过得好你应该开心,你目前的处境不如意你也可以难过,没什么不对的。”

白行简沉默不语。

公孙子谋又道:“这人呐,过得好不好,都是自己觉着,没什么正误。你如今心中郁结所在,怕不是这个吧。”

白行简点了点头。

公孙子谋看着白行简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又在为什么担心呢?”

白行简许久不说话,公孙子谋并没有继续问,两人似乎如同平常一样喝着小酒。

几杯酒下肚,白行简找回了话头:“老师当初为什么从国外回来呢?”

公孙子谋还无迟疑道:“落叶归根,出门学习就是为了回来报效祖国,时候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白行简道:“那老师有没有后悔过回来?”

“后悔?我不后悔。”公孙子谋说得十分肯定。

“为什么?外面有很多好东西,更好的条件,更好的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公孙子谋听着笑了,慢悠悠道:“人呐,在家里看月亮总是缺的时候多,等到出去了,换了地方,有时候就会想,这外头的月亮也许比家里圆的时间长些吧?我也不例外。你看早些年,外头的人都觉着咱们这里有宝贝,疯了来抢。可到后来,自己人反而都觉着咱们这儿是地狱,有洪水猛兽,踏上这片土地都得被吃掉。可你再看看这些年,穷是穷了点,累也累了点,可火箭有了,原子弹也有了。日子过得是不太好,可至少自个儿当家做主了。这么好的兆头,想要富起来,也就几十年的事儿。有这盼头,还怕什么呢?”

白行简道:“老师,我不是怕。只是学无所用,心里慌得很。”

公孙子谋语重心长地叹:“小白,你还年轻,如今的情形,也只是一时的。所谓让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大改造,虽然会让一部分人迷茫,可让一直住在城里的孩子们看看养活人民的农村土地到底是很么样,也不是没有好处。等这段日子过了,你再继续施展才华实现抱负也是可以的。”

白行简不由苦笑:“我怕到时候我都快忘了我想要做什么了。”

公孙子谋摇摇头,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虽然在这小地方你不能完全施展自己的才能,但教书育人也是一桩美事。要知道旧社会穷人们是上不起学堂的,如今让你教会那些小孩子识字,也许以后他们就能成为你一样的人。”

白行简依旧苦笑:“我知道。可是老师,我总觉得这样呆久了,我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别人。我不是想像冯正那样怕苦怕累才要回城,我只是……只是——”白行简一时之间心头有很多要说的,却汇不成准确的一句话,只能再干了一杯。

公孙子谋看着他,并不催问。他知道白行简所说的冯正,是之前与白行简同住的人,料想自幼也是丰衣足食,来了没几天,受不了苦便吵着要回去。那个青年人很有些想法,不知怎么的就遂了愿,也没跟谁说一声,打上包袱就走了,连白行简都是好几天没见到人,后来问起大队队长才知道的。

白行简感受着口中的辣味,过了许久又才慢慢道:“老师是为什么甘愿留在这里的?您与包司令是同期,出了事之后,很快也平反了,为什么没有回去?”

公孙子谋没有立即回答,又抿了口酒才道:“小白,这里是我的家乡。”或许怕白行简没有明白,又接着道,“人总有他眷念的东西,我生在这里,虽然在外度过的时间更多,可仍然对这里有感情。哪怕这里再贫穷,都是我想要守着的东西。我在这里当个赤脚医生,抓抓药看看病,少了很多事情,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阿蕴在这里。”说到妻子公孙子谋温柔地笑了,“等你有一天就明白了,有她在的地方,穷山恶水都是美的。”

白行简看着老师的笑容,想到记忆中的人,不再反驳。但白行简还是没有想通,只是事已至此,他明白或许真的只有时间才能平复内心的不安,又或许时间会更加催发出内心的不甘。只是此时,不想再为难公孙子谋而已。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老师这样的笑是多么难得。

第5章:【五重逢】

又到七月。立秋的时候一连两场暴雨,大片大片的竹子被吹折了,连腰粗的苦楝子树都被雷劈断了一根。

大雨过后的小路全是泥泞,弯弯曲曲更加难走。一走一脚的泥,不小心陷下去了,腿都拔不动。田里蓄了没脚的水,倒是让牛有了个撒欢的地方。放牛的人藏在田埂尾端靠近小路的大桑树里,刚下过雨,蚊子还没出来,一面看书,伸手还能摘到晚熟的桑葚,嘴里甜甜的,心里也乐滋滋的。

书翻过了几页,看书的少年猫着身子在树干上站起来,一口气摘了好大一把桑葚放进嘴里。还没咽下去,桑叶被稍稍拨开,有人在外头问:“小兄弟,请问下知道白行简白老师住哪儿吗?”

少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来人,眼中慢慢燃起难以掩饰的激动:“你,你找白老师吗?他刚刚回去,就在上面——”少年起身要给他指路,却猛地窜入茂密的桑叶里。

“小心!”

“唉哟——”撞到头顶的桑枝,少年身子一歪往后倒去,慌忙中双手胡乱扒拉,好歹抓住枝条重新站稳,不好意思地笑了,“脚滑了,嘿嘿。”

从桑树上跳下来,少年仰头望着来人仍然很激动:“你是白老师的朋友吗?白老师刚刚回家了,要不我带你去吧?”

看少年一脸期盼,就差说出来“快答应我快答应我”了,来人不由得笑道:“好啊,谢谢你了小兄弟。”

少年连连点头:“嗯嗯没关系!啊你等一下,我去牵牛!”说完捞起放在桑树下的背篓就朝田里跑了。

等少年牵好了牛,就领着来人穿过田埂爬上通往白行简住处的石阶。少年时不时回头想和来人说话,可又有些不敢说,于是回头好几次才说一句,都是关于白行简的。来人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就问一句,二十多分钟走下来,对白行简近况了解了七八成。

刚从河边回来的白行简在喂鸡。养了两只小鸡仔,还是鹅黄的毛球,前几天下雨,一直关在笼子里。刚路过河边顺手捡了些涨水爬出来的蚯蚓,用芋叶包着一大包,回来后把多的用一个破铁盅装了,只捡了几根出来掐成段喂给小鸡。

白行简正专心掐着蚯蚓,身后响起脚步声。想着这谁买了新鞋子能把泥地踩出砖地的动静,回头打算调侃一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解放鞋。

灰绿色的鞋子踩了一圈土,裤脚上也沾着泥,不怎么精神。顺着鞋子往上,就见笔直的裤管,笔挺的军装,拎着两大包东西,跟逃荒似的。可就算这样站在泥土中,脚边还有一坨坨鸭粪,男人仍是说不出的器宇轩昂。

白行简愣了一下,手里掐成两段的蚯蚓就落在地上,弹跳着没来得及逃命就被小鸡啄进嘴里吃掉了。见喂食的主人没了动静,嗷嗷待哺的鸡仔跳起来就往白行简手上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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