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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夕阳——by十方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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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家做地主的时候收佃农租子,交不出来就打!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家把本来租给佃农的地拿去修院子,让佃农没了土地!”

“他们家……”

此起彼伏的告发声响起,这一刻仿佛所有人都对韩蕴了如指掌了一般,争先恐后地描述她的罪孽,试图证明她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全盘错误,没有一点对的地方。

主持人兴致勃勃地看台下人影涌动,待到告一个段落,才咳嗽了一声控制住场面:“经过刚才的讨论,大家都了解到了韩蕴的龌蹉历史,还有谁没有认识清楚的吗?”

台下大多数人都表现出了对韩蕴的义愤填膺,似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能解恨,而稍有未敢苟同众人意见的也悄悄低头,沉默不语。

突然一个农人站了起来,指着相隔他两座的另一人道:“报告,刚才检举韩蕴的时候,喻成功一直没说话!肯定是跟韩蕴一派的,没有认识到她的错误!”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喻成功。

被点到名字的喻成功一愣,连忙辩解:“我,我,我没有!不是一路的!”

指证他那人轻蔑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喊口号?哑巴了?还是不拥护毛主席?”

喻成功脸立马涨红了:“你,你乱说!我,我没有!”

二人引起了众人注意,主持人问道:“喻成功,铁柱爹都指证你了,要证明你的清白,得好好说出一条韩蕴的罪状才行。”

“我……”喻成功迟疑着,偷偷看了眼跪在前头的韩蕴。

“怎么,是说不出来还是不愿意说?还是你真的是反动派的同党?”主持人威吓,喻成功闻言抖了一抖。

“我,我说!”喻成功连忙坦白,“我……她是反动派。”喻成功低声说,全无底气。

主持人道:“谁是反动派?”

“韩……韩蕴。”

“韩蕴是反动派同志们都知道,你要陈述她的反动事件!”

“她……”喻成功欲言又止,又瞄了眼韩蕴后背,终于还是道,“我……见过她跟蒋特务见面……”

“嗯?”主持人来了兴趣,“蒋特务,哪个蒋特务?”

“蒋、蒋邦国。”

“蒋邦国?”

“我知道!”指证喻成功的铁柱爹终于插上话,向主持人解释,“报告凌同志,蒋邦国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特派员,留过洋,一直在城里。他老爹原本是我们这儿的人,上年纪的都知道。解放后蒋邦国就跟着老蒋跑了,他爹后来也死了。”

“哦,原来还真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主持人转向韩蕴,“韩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手段的嘛。”

韩蕴冷笑:“见面也是反动派的话,大队里谁没跟我见过?是不是都是反动派?”

主持人喝道:“强词夺理!喻成功,说清楚,帮她回忆回忆!”

“……我、我在码头上做工,看、看见她跟蒋特务见面……还抱了……”喻成功说,一直没抬起头。

“那你记不记得我看你做工辛苦还给你一个银元给你母亲治病?”

“我——”喻成功被韩蕴抢白,说不出话来。

韩蕴扯了扯嘴角,不再追问。

主持人却又道:“同志们看到了吧,这就是资本主义反动派的本来面目,他们给你点小恩小惠就要你感激一辈子,但对于他们从你身上榨取的财富却分文不提!我们还能容忍他们继续压榨我们吗?”

“不能!”众人高呼。

“我们应该怎么做?”

“打倒反动派!打倒资本主义!让走资派全部灭亡!……”

群情激奋,开始往韩蕴身上扔东西。感受石子落在身上,韩蕴只闭眼忍受。

“啊——”一声尖锐的叫声突破天际,众人看时,一名中年妇人躲在青年儿子怀中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主持人皱眉问。

青年只顾着安慰母亲,没来得及回答。

“造孽哦……”有人窃窃私语,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国民党害人呐……郑家媳妇当年可是遭了罪哦,被那些畜生弄得嘞,哎呀,看到的人都喊脏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主持人来了兴趣,询问身侧之人。身侧的红卫兵年纪轻,却是每一个知道的。

主持人下了批斗台,在农人之间走动。农妇虽有嘴碎的,却在主持人走近的时候都住嘴不语,好像有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主持人也不恼,慢悠悠地走着,细听着农人们的私语。隐约说的什么“保长祠堂”、“吊起来”、“扒衣服”,似乎是妇刑之类的。

“好像有更有趣的事情了。”主持人暗暗地笑起来。

冬去春来,繁花又换。人间苦热,夏日炎长。

至阳历八月末,田里稻子都收了,全摊在宽大的石坝上晾晒,分派了两个人轮流看管。

石坝后不远处有上下两个堰塘,炎热的夏天都没有干涸,更因着前几日下的大雨,蓄了满满的水,澄清澄清的,看着就凉爽,让耐不住酷暑的人忍不住要下去游两圈。

轮到许家晒谷子的时候,许朗就跟着母亲一起看着。没再养母鸡,闲得无聊的少年抓了两只大蚂蚱在树下烤。把蚂蚱拿竹签穿了,用火柴点燃晒干的碎稻草,一小会儿竟然飘开诱人的肉香,让蹲在一旁的大黄狗伸长了舌头口水直流。

“又在干什么!”许朗刚要把蚂蚱放嘴里,就被母亲一巴掌拍掉。美味掉在地上,大黄凑过来舌头一卷就进了腹中。

“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吃坏了可怎么办!”许母把许朗手上另一只还没烤的蚂蚱也扔给大黄吃了,对着许朗数落。

“饿……”许朗弱弱地喊着,眼巴巴瞅着大黄嚼蚱蜢嚼得开心。

许母神色一黯,末了还是道:“饿也不能乱吃东西。”看了看周围没人,又道,“大队的高粱收了,杆子捆在石坝下头的岩洞里头,你去好好捋捋,说不定还有几颗籽。”

“哦。”许朗乖巧地应了声,起身往石坝下头去了。

许母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打算去池塘边洗个手。还没走到池塘,见水边正蹲着个人,大概也是路过洗手的,还没看清是谁,那人竟然一头栽了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起了好大的水花。

“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许母连忙呼救,可太阳高照,院子离得远,家家都在闭户休晌午,没有人听得到。

“这可怎么整!”许母跑到水边,见那人已经沉下去,急得团团转。

“噗通!”又是一声,许母一愣,看清后更是吓坏了:“朗娃子!”不知道自己的傻儿子什么时候跑过来的,竟直接一头扎进水里了。

“朗娃子快上来!快上来啊!”许母喊着,见儿子跳下去水花平了也没浮上来,急得哭出来。

“哗啦——”许母正不知所措大声呼救,许朗已经抱着一个人突出水面往岸上游了。

等母子二人把人拖上岸上青石躺着,许母赶紧摸了摸儿子脑袋:“没事吧朗娃子?呛着没?”

许朗嘿嘿笑,又指着躺地上的人皱了眉头:“昏过去了。”

“哎呀!”许母这才连忙施救,掐了人中,又扶起来拍背,被救的人总算醒了过来。

“我这是……”落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许母认得,是高家的媳妇,叫罗春芳。

许母好不容易把人扶到小棚,又给她倒了碗水喝,罗春芳这才慢慢缓过神来:“我就是觉得热想洗个手,没想到头一重就栽下去了。”好在她落水的时候已经晕了,没怎么呛水。

许母道:“天儿热了容易中暑,你可小心些。要不是刚好看被我们到,现在还在水底下哩。”

罗春芳连连道谢:“亏得有许家嫂子路过,不然我就去见了阎王爷了。”又对许朗道,“谢谢许家小哥,谢谢许家小哥。”

许朗只挠头笑,许母道:“朗娃子水性好我都忘了,他一跳下去把我给急的。还好现在没事啦,快回去换身儿衣服吧,再喝点儿薄荷水去去署。”

罗春芳又是道谢,这才告别走了。

许母看罗春芳走了,拉住许朗道:“你个死娃子,不吭声就往水里跳,吓死你老娘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许母骂着,心疼得不得了。

许朗笑着看着母亲,挺起胸膛:“我会游。”

许母擦了擦眼睛拍了许朗一巴掌道:“你会游会游,淹死会水的知不知道?小堰塘水那么深,跳下去了爬不上来怎么办?下回有事叫人,不准一个人逞能!”看许朗一身还在淌水又心疼,“赶紧回去把衣裳换了!”

许朗点头,听话地回家去了。

第10章 :【十不归】

又是骄阳如火,土地焦如枯炭。

知了都热得不叫了,花草树木全部蔫蔫的没有精神。等到太阳往西偏去,刺眼的光亮慢慢隐藏在天际大片大片火红的云朵里,地上热气蒸上来,开始了另一种折磨。

偶然起了风,吹得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也吹翻了树下人逗弄的蚂蚁,让他有些不满地咕哝。

“快爬呀,快爬呀。”树底下蹲着的少年拿手指戳着地,看着掉队的蚂蚁和同伴越来越远忍不住着急。

蚂蚁是很灵敏的虫子,只是被少年拿一种特殊植物的茎在周围画了个湿漉漉的圈,找失去了前头同伴的气息,只能在原地打转。

“丢掉了。”少年说着,拿脚尖抹花了前面的土地。草汁画的圈子很快干了,蚂蚁走了出来,可惜同伴已经走远了,蚂蚁徘徊了小会儿,冲着一个方向去了。

“丢掉了。”少年冷冷地重复了一遍,站起身,瘦小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了巨大的阴影。

风还在吹,小蚂蚁已经不见了,少年感觉头上落了东西,伸手拿下来,是只毛茸茸的虫子。

该怎么办呢?少年看着手里的虫子想。还没有得出结果,却看到有人走近了。是个穿军装的大个子,好高,仿佛够装两个自己。

大个子看到少年,笑着跟他招手:“又见面了许朗,我是展存旭,是白行简白老师的朋友,还记得我吗?”

捏着毛毛虫的许朗看着展存旭,想了想才道:“白老师?我知道,找白老师!”说着把虫子一扔,往前头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喊,“找白老师!”

展存旭看着许朗跑走的模样有些莫名,略微踟蹰还是跟了上去。

许朗在前头疯疯癫癫地跑,展存旭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许朗一口气跑到小院,见白行简正关在门打算外出,飞快地跑过去,一面大声喊:“白老师!白老师!有人找!白老师!”

白行简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许朗,有些责怪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好好走,不要跑那么急!”

许朗很开心,拽着白行简道:“白老师,有人找!”说着回头去看展存旭。

白行简这才把眼光移远些,果真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正朝自己走过来。白行简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等展存旭走到白行简身边,许朗高兴地道:“带到了!带到了!”说完一溜烟儿又跑走了。

“慢点儿!”白行简不忘提醒,许朗没回答地跑远了。

展存旭看了眼白行简拎着的袋子道:“你要出门?”

白行简道:“嗯,大队在碾子石坝晒谷子,轮到我守夜。”

展存旭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道:“我跟你一起去。”

白行简没说话,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展存旭只是拎了个包,于是道:“我先把东西放下。”说着进门把包放在墙角。

“吃饭了吗?”白行简问。

展存旭笑笑:“中午吃得晚,四点多在乡上吃的,没饿。”

“带件衣裳吧,待会儿去堰塘洗洗。”白行简道,看展存旭后背都起了盐,知道他走了不少路。

展存旭依言取了换洗衣服,白行简进屋不知又干什么去了。回来时,白行简把展存旭的衣服拿过来放进袋子里,这才落了锁,又往展存旭来的路上走。

太阳西斜,暑气不散,展存旭看着白行简的背影,不由锁起眉头。

夕阳的余晖照着小山村,石谷子上的竹林因为缺水而没精打采。

展存旭看了眼叶子打卷的竹子,把目光又放回在白行简身上,终于道:“行简,许朗怎么了?看起来不大对劲。”展存旭想着少年的行为,总觉得有些怪异。

“傻了。”白行简道,就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展存旭脚下顿了一下,然后又跟上白行简平稳的脚步。看着白行简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在不见的日子里苍老了许多。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着,好像刚好同路的陌生人。展存旭觉得有些悲伤,他明白在这些不见的日子里白行简肯定受了很多苦,却无法开口问,怕白行简更难过,只能等白行简告诉他。

走到碾子石坝,坝子上晒满了一层薄薄的谷子。太阳开始落下,看管的人拿着竹耙在划拉,竭尽利用余晖的热量。

白行简走过去跟那人交了班,那人还朝展存旭点点头,拿着水壶离开了。

展存旭跟着白行简走到石坝边缘的树底下,那里用竹子和稻草搭了个简单的小棚,可以容最多两个人坐卧。

白行简猫腰进去放东西,展存旭站在外头等他,白行简放下东西出来,展存旭还站在原地。

嘴唇嗫嚅了几下,白行简对展存旭道:“太阳下山了,要把谷子收起来。”

展存旭点头道:“好。”两人开始忙活。

展存旭在部队也是干过活农活的,虽然手生,但并不费劲。一边拿簸箕铲着谷子,偶尔侧头看白行简。

只见白行简十分熟练地先把大部分谷子耙在一起,又拿扫帚把落下的都扫做一堆,再麻利地用簸箕铲装进箩筐里,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

太阳落山了,余温还在,石板地滚烫,白行简赤脚在地上走,汗水不断往下滴,落在谷子灰上,马上又蒸发掉。白行简晒黑了不少,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模样,佝偻着脊背收拾粮食,整个人说不出的晦暗。

以白行简的出生,若没有这番变故哪里可能做这些活计?可世道如洪流,人如蝼蚁,是抗争不了的。展存旭心疼,不再看他辛苦忙碌的样子。

终于收拾完粮食,天已经黑了。白行简抹了把汗,看展存旭后背全汗湿了,于是道:“忙了大半天,坐会儿吧。歇凉快了,等天黑去堰塘洗洗。”

展存旭点头,两人在小棚坐下。

地上的热气腾腾地往上蒸,石坝烫得能煎鸡蛋。好在小棚搭在树底下的泥土上,凉快不少。

两人坐在树底下,依旧没有交流。白行简好像真的在专心休息,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展存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展存旭想让白行简对自己抱怨,也好过这种如死水般沉默。这种沉默太让人难受,展存旭不想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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