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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尺荒凉——by九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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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男人再次唤她。女人隔着扇子调过头来,她的眉毛漆黑如墨,鲜红如血的嘴唇在火光下剧烈灼烧。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进来啦——带他上去吧——”

男人牵着我上了楼。这座小木楼应该有些年数了,许多木板不堪牢靠,发出脆弱奇怪的声响,灰尘从木缝间簌簌抖落,空气浑浊而暧昧。楼梯很长,漫无目的地一层层往上盘延,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甚至还休息了一会。

楼梯末端又是一扇门,雕饰着繁复的花纹,这些原本华美的装饰在岁月的淘洗下,褪去了颜色,模糊了轮廓,就像女人的脸,在崭新厚重的红漆下无助地老去了。

门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我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停下脚步。房门也很窄小,只有半人高。男人笑了笑,推门钻了进去。“进来呀,孩子。”他在门后轻声呼唤我。

第四道门。门内的空间比我想象中要宽阔,空闲。床是房间里唯一的物件,铺满了浅黄幔帐的圆形的床,像一大朵向日葵,在安逸的灯光下安详盛开。男人灵巧地跳上床,用一种放肆而从容的姿态缓缓摊开他的身体。“上来吧,我的公子。”

我局促不安地扯着腰带,犹豫地望着他:“我要脱衣服吗?”男人笑了:“都可以。”我双手失力,早已扯下了腰带,于是缓慢地褪下了袄子,鞋袜,一步步爬向他。男人友善而沉默地笑着,绵软无力地招了招手。“快来,”他说,“我会让你快乐。”

男人蜷起双腿,轻巧地夹在我腰间,我的xx在他指尖膨胀、挺立,在他尽职的帮助下刺入他的身体。我肆无忌惮的莽撞冲刺扭曲了他的脸庞,他的手臂像鸟翅般打开,扬起面孔看向灰尘浮动的天花板,目光如同打散的月华闪烁不定。

这场情事最终在静谧的狂欢中达到高朝。我将快乐的产物灌入了他的身体,我暂且认为,他也会因此得到快乐。男人微微张开嘴,双唇有如微风中的向日葵花瓣似有似无地煽动。

“你在祈祷吗?”我问他。

男人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笑了。

“那么,你在祈祷什么呢?”

男人又动了动嘴唇。这回我听到了他的祈祷。

虚空。

第4章:苍利

回到府上,天才刚亮,屋檐下一片乌云缠绊,斜插几道稀光。也不急着换衣,一头钻进偏堂。偏堂案头上堆满了昨夜留下来的冷食,鸡胸肉,鹅肉,烤乳猪,羊杂碎,焖鹿肉,芦笋,卷心菜,大头菜,苹果饼,藤萝饼,鸡蛋糕,米糕,拌了芝麻的冷饭,用野浆果熬成的果酱,石榴,桃子,李子,无花果……堆得老高,也没人动。

我饿得眼冒金星,徒手抓起一块鹿肉,咬牙切齿地啃起来,啃到一半,又吃两支芦笋解渴。装鹿肉的铜盘边放了一大壶罂粟花酒,伸手搭着壶柄,木质的家伙却沉重异常,半天也没拔起来。

酒壶被摁住了。

躲在后面的男人挺起脖子,看看我,“我还以为有钱人家的孩子饿不死呢。”

我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半只鹿腿掉在了地上。“你是谁?”

男人在暗处轻声笑着,从底下提起一盏油灯,撂在桌布上。“记得我吗?”

借着微弱的烛光晨色,我才认出来,昨晚酒宴上苍沛的儿子苍利,容貌“出众”——他的皮肤是大漠男人不可能有的那种白,在一堆竹南人当中很扎眼,再之肌肉壮实,胡髭黑密,让人浮想联翩。

“你叫图笙对吧?”男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保持微笑,“名字和脸,我总对不上。”

我掀腾着嘴里的食物,说:“其实我是图斯。”男人大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酒没下肚,眼神却潺潺流了过来。我是打墙洞外钻进来的,袍子上全是灰泥,两簇头发枯草似的在风中乱飘,嘴巴、手指上全是油星,活像个偷食贡品的叫花子。“我听说你很爱洗澡的。”他说。

我从托盘上抓起一块毛巾,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巴。“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洗澡。”

苍利把酒一饮而尽,又兀自倒了一杯,不再说话。

我挑挑拣拣吃了半块藤萝饼,半只橘子,还有半串葡萄,他看着我吃,然后把我吃剩的半只橘子丢进嘴巴。“你哥要结婚了。”

“我知道,那又怎样?”

他毫无征兆哼笑两声,“你觉得我妹妹漂亮么?”

“漂亮,当然漂亮……图斯觉得漂亮不就行了。”

苍利举了举酒杯,“你要是喜欢,我还有个妹妹,等你再长两岁,给你当夫人好不好?”

“谢谢,我不着急。”

他斜倚着餐桌,嘴角两声笑:“你喜欢男人。”

我不动声色,抓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壶空空如也,壶口两滴酒液。

“你喜欢男人。”他再次确认,食指在脑门上敲击两下,“别害臊,我也喜欢男人。所以,别人喜欢女人,还是男人,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把酒杯递给我,我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男人女人我都喜欢呢?”

“那么,你还是喜欢男人呀!”他拍了把大腿,哈哈大笑,眼角闪着酒光。

我丢下酒杯:“我叔叔因为男人死了。”

“哦……”

“我爹杀死了他。”

他懊恼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

“如果这样,我也会死的。”

苍利认真打量我,摇摇头说:“你哥哥不会这么对你的。”

“你可以试试。”

他脸上悻悻,嘴角却衔出几分兴味,过了一会,又蓦地笑了。

七天之后,图斯迎娶了他妹妹。

图斯的婚礼是我在酒都见过的最隆重的一场婚礼。

苍南是按照葛族人的习俗入嫁的。一匹雄壮的公鹿驼着她,在酒都走了一天,黄檀木做的婚轿上垂着雪白的纱帘,轿顶铺满了罂粟花和红白玫瑰,她的光头上扣着一顶用翡翠和黄金打造出来的花冠,血般红艳的长袍上浮绣着牡丹花和牵牛花图案,袖沿和衣襟上镶着乌黑的玉带。一串用十八颗竹南蓝宝石缀连起来的沉重项链,挂在她纤细的浅铜色脖子上,被雕琢成十八只苍鹰展翅飞翔的形状。

全城百姓倾巢而出,万人空巷,簇拥着公主的婚嫁队伍,一路行往六贝勒大广场。他们手中挽着用红绸带扎系的竹篮,朝上空抛掷合欢花和小麦粉,没多久,街道两旁的合欢花瓣和小麦粉高高堆积起来,形成两道绵延不尽的半人高的墙,被风一撩,四处翻飞,花香和麦香鼓动着碧蓝的天幕,掩盖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图府的迎亲队伍在大广场上安静等待,两支队伍在神像前交汇,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游龙,浩浩汤汤前往图府古宅。过了午后,天空阴霾密布,霭霭下沉,六贝勒神像上乌云有如一壶烧开的墨汁倾翻滚涌,两条巨龙盘转而出,一公一母,通体乌黑,须子金黄,身长足有三丈。百姓们跪倒在道路两边,头一下下捣着地面。

“吾王,吾神。”他们高声祈祷,“您的吉光将普照天穹,您的眷顾是我等的福祉,您高贵的双脚是我们亲吻的情人,您睿智的双眼是黑夜的明灯,您的嘴唇为我们传达明哲与正义,您的双手交付了我们生命与繁荣。”

图家族人们齐聚古宅大门,静候婚事降临。图斯立于在人群之中,身姿昂然,他穿着葛族人传统的盛装服饰——一件墨绿的绸袍,用金丝盘刻出各种奇花异卉,腰间束着白玉,肩上披着一件浅绿的半身披风,衣襟用一支鸢尾花别针扣住。他的脖子上同样戴着一串沉重繁复的项链,二十颗被雕琢成芦苇、荆棘和罂粟花图案的紫水晶,在强烈的阳光下流淌着蓝紫色光芒。

日落时分,新娘的队伍终于在两条巨龙的跟随下驶入图府。天已经黑透了,满宅的流光溢火,烧得图府上空亮如白昼。双方亲眷护送着新郎新娘,在天隃堂前停下脚步。苍沛和我爹娘跪下来,新郎新娘跪下来,我们跪下来,先朝六贝勒神像的方向拜了三次,再朝遥远的竹南水神的方向拜了三次。

须发霜白的老司仪先站了起来,宣布入堂开筵,人群才一批批站起来,移入正堂。上台阶的时候,伯伦扯了扯我的袍袖,低声说;“我们下半夜溜出去放火房子吧。”我扣了扣手指,牵着他迈入堂门。

婚宴依然是喧杂而无趣的。就像我死去的祖母说过的,每扇门后面都有一颗古怪的魂灵,每张酒桌上都坐着一群畜生。

父亲和苍沛坐在匾幅下的长桌上,一起对食物发动攻击,他们的胡须上结满了琥珀色晶莹的酒液,牙缝里塞满了烤羊肉和菜叶子。母亲一味喝着酒,一壶接着一壶,心神不在小山高的食物上,她的目光紧贴着新人后背,游弋在香烟缭绕的浑浊空气中,灵活而锐利。

图斯已经喝醉了。他走得越来越慢,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揽着他的新娘,笑容长久体面,死雾一般。

新娘是快活的,她铜铃般清脆的笑声是我们最好的音乐,蝶一般轻盈的身姿是这片醉熏气息中唯一清醒的神魂,而她奔放滚热的血液似乎可以稀释所有烈酒。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哥揽着她的手放下了,而她的手却勾在了我哥的肩膀上。泊沦吞下一口鱼肉,在我耳边嘻嘻笑着说:“你看,我们的新娘像不像护花使者?”

我们都很快乐,欢笑,逗嘴,胡吃海喝,然而我们不知足。即将到来的狂欢就像悬挂在头顶上的一只蜜罐,为了尝到甜蜜,我们必须吞下所有甘草。

鼓声起,鼓声落,狂欢仪式踩着鼓点,向我们走近。

鼓声敲到第十二声的时候,父亲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做了个手势。所有人停下了手,停下了嘴,鸦雀无声地仰望着他。

父亲对苍沛伏了伏身,苍沛也站了起来。这时父亲朗声说:“走吧,我的家人们,让我们一起祝福他们。”

图府的人马在半夜时分涌出古宅大门,伴着刺耳的角声来到了六贝勒广场。那里人山人海地早已跪倒一片,一张张苍白单薄的面孔从地上抬起,一双双黝黑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贵族。我打了个冷战。

父亲带领我们走下马轿,他一步步走上神像前的石坛,朱红披风如同两片贪婪的舌头在他身后展开,剌剌鞭打着狂烈夜风。

“六贝勒说,所有的婚姻都将得到祝福。”

“得到祝福。”

“所有的爱情都值得上苍的见证。”

“上苍为证。”

“所有的女性都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

“所有的男人都是我们的父亲。”

“父亲。”

“我们。”

“我们。”

“将充当上苍的双眼、神灵的耳朵,和天地万物的灵性与智慧,延续我们的尊贵,我们的纯洁,我们的理性,我们的罪恶,我们的肮脏。”

“上苍为鉴。”

“吾王,吾神。”

“吾王,吾神。”

“我们祝福他们。”

“我们祝福他们。”

父亲身后的土地豁然开裂,一架木桩缓缓升起。木桩上钉着一个男人,浑身赤裸,惨白的肌肤下青筋浮现,在月光下莹莹地闪着。他的双臂像鸟翼一般张开,下巴高高抬起仰视夜空。与六贝勒神像交相呼应。

父亲和苍沛一同点燃柴薪,火舌四探,以男人的身体为灯芯,点亮了整个石坛。男人微地颔首,隔着火幕,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的眼睛捕住了我的眼睛,他的光芒交映了我的光芒。

我倒抽一口凉气,趔着脚退了好几步。男人又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笑了。

火苗吞噬了他。

六贝勒神像微笑了。

父亲走下石坛,仪式开始了。

图斯和他的新娘在一片凝神屏视下,分别从石坛两边走上去,时间在他们脚下无限拉长,好像捱了一个世纪,才到了石坛中央。

两人草草往下看了一眼,开始给彼此宽衣解带,披风、长袍、紧身胸衣,华丽的布料如同蜕落的蝶衣被他们抛下石坛,在人群上迤逦飘荡有如灿烂的死寂。哥哥又一次将目光转向了我,微笑死在了他的嘴角上,他无助地望向我,好像一只被拖离死去母亲茹头的幼弱的小兽。

人群在欢呼。我们在一片空虚的欢呼声中对视。他是无助的,我也是无助的。我们错开了目光。

苍南躺倒在地面上,双腿分开,哥哥在她腿间跪下,挪动膝盖调整距离。远处山坡上传来一声狼嗥,狼是站在山尖上叫的,父亲告诉过我,狼永远站在山尖,伸长了脖颈对着夜空嚎叫,它的双眼是黑夜中最明亮的萤火。月圆了。当空圆月如同溃烂的独目在风烟遮掩下徐徐睁开,腥黄的脓水淌下眼角,淅淅沥沥拍打着两具年轻的胴体。

我的父亲母亲,从石坛两侧扶栏而上,像两头攀坡的狼,眼中闪着幽绿的光。母亲从地上抱起竹南,托起她的腰肢;父亲摁着图斯的背脊,屈起膝盖顶住他的腰。他们将帮助他们完成初夜,他们的爱欲是他们的欲,他们的欢愉是他们的欢愉,他们的血,也是他们的血。

石坛中央的地面上,积淀了许许多多贵族处女的血液,它们从红变成黑,从黑又转成红,女人一代代老去,新鲜血液代替旧的血液,血和经验的脏气味一次又一次在石坛中心的空气里翻搅,暗淡,消弭,犹如一曲亘久不变的旋律,为沉重的男女婚姻蒙上一层更为绵密的序幕。

父亲转过头来,示意我参与他们的仪式。我惶恐地后退着,猛烈摇头。我看见父亲眼中的绿火变成了红火,我拒绝祝福我的哥哥,这使他尴尬和愤怒。上来!他对我喊。

所有人都看向我,苍利眯着眼丈量着我的神色,嘴角一丝笑。

“不!”我尖叫,拉起泊沦的手朝人群中退去。“我们离开这儿,去放火房子。”

“公子……”泊沦跟在我后面嚅嗫着。

“我不要呆在这儿!”我语无伦次地叫,“我也不要结婚!”

第5章:狼

“公子,再上去就是山顶了。”

“那道影子是什么?是条狗吗?”

“不,是一头狼。”

野狼的背影嵌在夜幕之中,孑然一身,阴影恻恻。夜不动,云不动,狼也不动。

“它怎么不叫了?”

“等风来了,云开了,狼就叫了——”

泊沦的头发打过来,衣袖涨开来,视线颤动,起风了,乌桕树哗哗拍成一片,乌云四裂,剖出一圆满月,昏黄的一只独眼。风号,狼伸长了脖颈也开始号,呜——呜——

“点火吧。”我说。

泊沦蹲下身,拔开火管,火带哧地冒出来,修长明烈,在劲风中摇曳,火槽被点燃了,火房子缓缓爬上坡去。

独狼蓦地转过身,两道碧光刺穿夜雾,扎入山林,湿津津的一张嘴,裂成一道缝,森森白牙,嗅着远方血气。

火房子往上飘。

狼的眼睛绿一下,红一下,往前跃一步,退一步,一双厉爪瘦如枯柴,在地上抓着,刨着,溅得满身黄土,喉咙口滚水般咕噜噜地响,叫声凄绝。

火房子往上飘。

月亮更黄了,满的要渗出水来。独狼一路退到山崖边,摆着脑袋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诅咒,怨恨,恼怒。狼和狗没什么区别,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成了狼,可它依然得死。凌风窃笑着吞进一把碎石,悠悠坠入山涧,月亮轻颤两下,淋淋地挂下一道脓水,打进狼尾巴尖,死亡的肮脏气息从那里扩散,弥漫了整片山谷,火星闻见死气,愈灼愈烈,张牙舞抓扑向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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