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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尺荒凉——by九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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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呢?”爹转过身问。我鼻子还顶在图斯手上,两眼迷迷地望着他。他又问了一遍:“你和先生都切磋了什么呀?”

军师比我还慌:“小公子生性聪慧,我们在讲打仗。”

“打仗?好哇,打仗好啊。图笙,打仗前要做什么呢?”

“焚香沐浴祭祀。”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好像在打鼾:“还有呢?”

“还有……还有……磨剑!”老天,我觉得巴掌马上要挥过来了。不过他没动手,显然图斯做了件分外光彩的事儿,以至于让他忘记了手痒。

爹一脸骄傲地宣布:“西北来的勇士,比图斯高出两个脑袋,足足有两石重,还不是像头野猪一样被宰了。”

话一说完,下面的人便嗷嗷欢呼起来,墙上的人,包括我,也全笑了。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像野猪一样被捅死了。

转眼到了六月八,酒都建城六百年。全城人休息一天,走街串巷四处游玩。

满城市集仿佛一夜的功夫全冒了出来,平地一张大网,四展八开,困住了五光十色,捕获了人影喧嚣。城东胭脂香水粉气缠绵,熏得姑娘们腿脚发软,城西肉糜香暖糕饼绵甜,孩童最多,花市的花障遮天蔽日,迷了鸟兽的方向,隐了行人的踪迹,城北的兵器铁铺宝气刀光,搅得男人神智不清气血翻涌,城南最热闹,闹杂耍的,跳大戏的,斗鸡耍猴的街头艺人各据一方,其中不乏棕发蓝眼的异邦人,就地铺了两张杂色地毯,用水晶球和纸牌占吉卜凶,一米见方的舞台上,满面油墨的小丑侏儒,腿脚伶俐,妙语连珠。

六贝勒神像前的水池里喷出小山高的水,即便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轰轰水声。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女,刚从花市上回来,见了水,便把竹篮里的花瓣全倒在了水面上。池里的水是循流的,水柱带着花瓣抽出水面,飘飘泼泼洒起了红雨。眼昏耳聪的老人们嫌树上的蜜蜂太吵,纷纷离开水池,眼力堪忧的书呆子前来赏花,打了一肚子诗词歌赋的草稿,等到了水池边上,只好把那些美妙的语言咽了回去。

苍南才刚进花市,头上又插满了花,她是西域人的长相和身段,混在人群里很惹眼,两旁的路人,有的把她当作异邦女巫,缠着她算命,有的以为她是傻子,哄着要带她回家。图斯幽灵一般跟着苍南,眼里只有她繁花似锦的一方头颅,她往头上戴一朵,他就拆一朵,反应敏捷,动作娴熟,等苍南出了花市,才发现头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两丛满天星。

等到了杂食铺,图斯又盯上了我。我大病初愈,一天到晚总是饿得慌,见了吃的就管不住嘴,见了胖子都会流口水。他捧着苍南买下来的东西,腾不出手来揍我,只能横了眼泊沦,说:“临走前夫人说过,让他少吃点。”泊沦忠心耿耿地回答:“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然后递给我一串竹叶糕。图斯只能装作不认得我,牵着苍南离开了市集。

出了米方街就是河岸,夕阳西下,浅滩上泊着两条船,龙骨高高凸出,染成晚霞的颜色。船上的船夫刚扬起白帆,见了我,远远地喊道:“小东西,船要开啦,想上来就赶紧!”

我们跳上甲板,船开了,悠悠滑过两门桥洞,暮色四合,沉甸甸的坠下来,打在船夫弯曲的脊梁上。船夫已经很老了,声音却很洪亮,一路絮絮叨叨诉说着他祖父的传奇故事。

他说;“我祖父是蛟海上首屈一指的航海能手,一辈子呆在水上的时间比在陆地上多得多,他在蛟海上看见过水龙和美人鱼。那些美人鱼呀,头发长长地垂在水上,乳房比陆地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饱满,她们怀里抱着小美人鱼,用奇异的语言吟唱歌谣。”

“祖父最后一次出海的时候,已经九十岁高龄了,那一回,他从海上带回来一颗黑珍珠,足有水晶球那么大,晚上能发光,他把那颗珍珠供在神龛上,每天晚上都要对着它祈祷。后来有一天,我爹趁他睡着了,把珍珠带到市面上,换了一麻袋金币。祖父气得病了好几天,说没了珍珠,厄运就要降临了。”

“后来呢?”

船夫悲伤地摇了摇头:“七天后,我爹死于海难。”

我和泊沦丧气地哦了一声,我又问;“那么,蛟海在哪儿呢?”

船夫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北方:“过了茂山,一路往北,那里有座雪山,过了雪山,又是草原,草原后面是一片沙漠,穿越沙漠之后,你就能看到蛟海啦。”

小船在对岸的一号港口靠了岸。我们从边门溜进了酒窖塔。看塔人是个身材敦实、脸色通红的勉族男人,脚上永远穿着一双沉重的木靴,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他在底楼咯吱咯吱地走,腰间的钥匙丁零咣郎响个不停。我将食指抵在唇间,让伯伦保持安静。这时男人的钥匙串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我知道他的手又在抖了,他老爱偷喝塔里的酒。男人捡起钥匙出了塔门,钥匙已经生锈,在孔里吱吱嘎嘎怪叫。门关上了,酒窖塔陷入黑寂之中。

我们在地上并排躺下,望着黑夜般的天花板,过道上弥漫着馥郁酒香,酒魂们一缕缕钻出酒桶,云絮般漂浮在半空中,同我们打了个照面,又倏尔飞走。

我枕着脑袋,仰望虚无缥缈的黑暗,一只酒魂落在额头上,一蹦一跳。我的手在地面上摊开,一点点探过去,搭在泊沦的手腕上。“我在这儿做过一个梦。”

“哦?你梦见了什么?”

“我哥和我娘。”

他扭过头来与我对视,“他们做了什么?”

我从地上坐起来,缓缓压住他“他们这样,”又吻住他的嘴,“然后这样。”他打了个哆嗦,眼神纷乱不安,我感到他的身体在下面变硬变烫,像一枚铁块烙着地板,他的面孔在月光下跳动着某种蓝色的光芒,如同一团邪火。

我翻下身去,贴着酒桶躺了下来。

过道上安静如初,两人各睡各的。

暗流涌动的黑夜,情欲像一根麻绳捆绑着我,让我焦躁难安。泊沦脸上的蓝色火焰依然在跳动,它让我想起一种叫梦魔的妖怪,这种妖怪专门吞吃人们的梦境,隐谧的黑暗使它们变得强大而可怕,意志薄弱的人在它们的诱导下,会为了欲望而疯狂。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谛听周围的响动。酒窖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有人说,在酒窖塔楼顶可以听见酒都的所有声音,酒都是危险的,而越是危险的事物,往往就越安静,在越安静的地方,人就越容易产生幻想,幻想自己想要听到或是害怕听到的声音。

三月三——点火呕——妖魔鬼怪现原形。大广场上的欢呼声就这样缓缓地浮起来,左右晃动,像一支水底奏响的小曲,音色单薄,伴随着妖丽火苗的栗动,和骨肉支离的哔剥碎响。寒冷和失落如同某种奇异的饥饿感吞噬着我,莫名的恐惧,凄怆无助,我的手在地上抠挖,努力地要抓住什么,阻止沉沦,我猛地抓住泊沦的手,十指深深吃进他肉里去。他低吟一声:“怎么了?”

我突然问他:“你有同什么人睡过觉么?”他愣了愣,“没有,你呢?”“一年前我失去了贞操。”

他一下子坐起来,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望着我。“在哪儿?”我感到广场上的疯狂声音逐渐远去,睡意渐浓。“在地宫,同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从没见过他,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似乎又很熟悉他,就好像无数次梦见过他。”

“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我喃喃的说,“他死的时候,就像六贝勒。”“你喜欢他?”“不……”我悠悠叹了口气,酒魂被吹到了半空,水母般飘荡,“只是想和他上床。”

“那你喜欢男人吗?”

我沉默半饷,突然问:“你觉得六贝勒喜欢男人吗?”“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会喜欢上他。”

“为什么?”

他轻笑:“你别笑我。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雨过天晴,我躺在六贝勒神像下面,我在他两腿之间看到一根乳白的、巨大的石柱,我才发现,它比任何一个女人的乳房和下体都要美妙。”“妙不可言。”“是的。”“你有幻想过第一次吗?”

他抿了抿嘴唇,“有几次。可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可能是女人,也有可能是男人……后来我看清了,我……”他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呢?你说呀。”“不……”我用手肘顶他,“快告诉我。”“我真的不能说……”

这时酒魂嬉笑着凌空悬起,点在泊沦腹上,又沿着他的肉躯一路后退,身体略略飞上去,踏落山顶。伯伦起身去赶,手挥到一半,却蓦地僵住了。我朝那儿望了眼,笑得把头捶在了地上,“再快也不能这样呀!”

他却很认真地说:“要不我把这次给你。”就好像小的时候,他把最爱吃的半只梨让给我,依依不舍地说“诺,最后一口给你吃。”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这么个说法。”他丧气地放低了声音:“你喜欢和我睡觉吗?”

为什么他老问这么蠢的问题呢?“为什么要喜欢和你睡觉?”我拍拍他的脸,“光是喜欢不行吗?”

他思考片刻,继续愚蠢地盘问:“那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是说可以让我睡?”“不是让,傻子,是和。”“那么……”

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就让你一次好了。”他很慢地爬过来,骑上了腰,脸上是含羞的态度,双腿却坚定而有力。“然后该怎么做?”

我愣住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我窘迫地咳嗽两声,“我们应该先脱掉裤子。”泊沦颔着下巴,故意放了动作,他脸上怒放出一朵花,嫣红的,像刚掐出来的血,在黑雾里一扑一闪,我捏住他的下巴去看,他飞快甩过了头;“看个什么呀。”我放下手来,笑着说;“看你这张脸都快笑烂了。”他分开我的腿,结实地顶在了后面,“我可是认真的。”

我从容地为他张开了身体,就像地宫里的那个男人一样。我身后有一片殷红的印记,那是六贝勒留下来的圣血,在这里他和葛族的最后一个敌人同归于尽,这块只有尺寸方圆,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却见证了葛族人最崇高的功勋与悲哀,人们把最甘醇的酒酿奉献给这座古旧灰暗的塔楼,用最慷慨华美的词藻来修饰这堆摇摇欲坠的破瓦,而同样在这里,我们进行了苟合。

我的脑海里不由地闪出了这个字眼,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性别,我再次想起了叔叔,他仰躺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血肉模糊,尊严尽失,他情人的皮囊被悬挂在城墙上,长达数月之久。男人间的情愫是整个族群衰败灭亡的前兆和主凶,必须得到扼杀与毁灭,这是葛族人世世代代坚信不疑的准绳。我在泊沦的强烈贯穿下看见了那张松动的人皮,它像一片枯黄的树叶漂泛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出死亡和血液的污秽气息。

黎明的微光把第一声鸡鸣卷进窗棂,我们在地板上无休无止地交合,我们的交合与所有男女间的交配没有任何不同,它包括爱抚,插入,体液交换,以及被情欲激发出来的声嘶力竭的疯狂喊叫。血液从我股间流出,红而艳,晕染在六贝勒的圣血之上,宛如一朵花凋。

我们围坐在新鲜的血液旁边,观赏它,抚摸它,它是那么的干净,纯粹,温暖,绚丽,鲜活得令人眩晕,从男人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并不比处女的血肮脏,它消除了我们心中的羞耻与惧怕。

我蹒跚着走到窗前,在那里我看见矗立在广场中央的六贝勒神像和火刑架,它们以坍塌的姿势向后倾仰,压向脚下蝇营狗苟的人群。

第7章:神的死

狩猎队伍已在山林里走了三天了,茂山祜山一带天气变幻莫测,山脚下还是青天朗日,到了半山腰,暴雨就没消停过,浇得满地碎石横流,浮出一层厚厚的黄泥水来,我们身上的羊皮猎装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头发像浆糊一样粘在肩膀上。图斯打到了一只山鸡和一头鹿,山鸡在半路被野狼叼走,鹿吃了一半,还有一半捆在卫兵甲一的背上,我打了只野兔,也在昨晚被分吃了。

从前父亲带我们打猎,身后总要跟十几来个兵卫,到了图斯这儿,就只带了三个随行的,士兵甲一、乙一,还有泊沦。我和图斯肩背弓箭,腰佩短刀,甲一提着大刀,泊沦握了支长矛,乙一带了一把匕首、一罐粗盐和一把香料。临走前我们去拜别父亲,父亲摊在一把摇椅上,对这支简陋的队伍看了又看,最后语重心长地对我哥说:“图斯,你再考虑一个晚上吧。”图斯说:“我们都准备妥当了,再耽搁的话可就没劲儿了。”父亲只好摆摆手:“那你们一路走好,别让来我搜山。”

头两天的行程还算顺当,由于天气恶劣,出动的猎物不多,但足够果腹。等过了两山交界的迷宫甸,一切都乱了套。瓢泼的雨水吹垮了山木,旧的道路被山石和折断的树木掩盖,新的道路又被冲了出来。我们围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研究地图,地图是一张绘着红漆的兽皮,足有两尺宽。我拧着半张地图,左手在红线上指指点点,说得唾沫横飞。图斯狂躁地低吼一声“你给我闭嘴!”从我手里抽出那半边角。他把地图贴在鼻尖上琢磨了半天,忽然抬头问:“泊沦,这张地图是哪儿来的?”泊沦回答说:“是从藏经楼里拿来的,我可找了半天呢。”

图斯百感交集地张大了嘴巴:“我有让你去藏经楼拿吗?这张地图是六百年前六贝勒留下来的,迷宫甸升升落落几百回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愚蠢呢?”

“我大概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吧。”泊沦挠着被雨水浇得乌七八糟的头发,用眼神向我求救,可我救不了他,只能朝他抱了抱拳头,表示敬佩之极。图斯把地图丢进泥水中,抬起头绝望地叹了口气:“父亲真的要来搜山了。”

“怎么会呢,”年纪最大的乙一安慰他说,“我们有兵器,有火,有半只鹿,还有地……一定没事的。”

我们只好眼含热泪,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大雨在第五天收了势头,我们越过迷宫甸,迈入祜山境内。祜山就像一座上下颠倒的宫殿,榕树和乌桕树平铺在地面上,结成一团团乌黑油绿的瘤子,车前草和野百合却升到半空,阻断了阳光。我们缓行于黄昏黑夜之间,一双双肉眼在树枝的间隙中张开,散发出微薄的月光。山里的许多动物已经绝迹,只剩下成群结队的野狼,它们幽绿的眼睛鬼火一般点燃了车前草枝叶和野百合冷白的花瓣,远远看去,就像一大团野心勃勃的萤火虫正在织网捕食。

我们总会遭遇野狼的袭击,有时候一两头,有时候是一群。它们会像人一样,把前肢搭在我们肩头,只要一转身,它们就会一口咬断我们的喉咙。我们不能回头,必须飞快地从腰间拔出短刀,刺入它们的肚腹或者喉咙。我们把狼尸驮在背上,用来迷惑身后的狼群。

入夜,我们在空地上生起篝火,围成一圈睡觉,地上的眼睛一眨一眨闪个不停,水洼子似的泛着光,我们只能保持浅眠,此起彼伏的狼叫声让人噩梦连连。

我枕着新鲜的狼尸闭上眼睛,泊沦一手搭着我的腰,为了躲避地上的月光,干脆把整张脸埋在我背上。我已经两天没睡着了,走起路来脚上打飘,狼尸的骚腥气笼着火堆,令人作呕,我最想做的,就是跳进渔殷堂的水池子里,狠狠泡上两个时分,把自己泡成一颗皱巴巴白胖胖的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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