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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尺荒凉——by九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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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梵悦楼回来,泊伦依然沉睡不醒,他的脸庞在枯涩的晨光中焕发出婴儿般粉润的光泽。我坐在床沿上,安静地捋着他的一头乌发,他缓缓睁开眼睛,习惯性地伸出手为我整理衣衫。“怎么穿得乱糟糟的就过来了呢?”

我甩掉鞋子跳上了床,同他搂抱交缠,他迟疑地吻了吻我的额头。“你今天怎么神经兮兮的。”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我想我应该是想他了。

第二天去请早,我娘歪在一张矮几上,等着推花牌,她看上去气色不大好,脸上像涂了层蜡。一个小丫头伏在她翠蓝的裙脚下,把牌骨一块块往桌上放。

娘手里抓着牌,两眼盯着桌面,过了半天才说:“你从哪儿来?”

学祠。我去看老先生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书。

“藏经阁里那么多书,你们说的是那一本?”

先生说,葛人的书多半都是废物,不过用来装点门面罢了。

“他教你们那会怎么不说,那你觉得呢?”

书看多了,就总以为所有的东西都能书里找到答案,人反倒越来越笨。我上去帮她出了张牌,我来这儿吃猪肉干。她懒洋洋地笑了,“苍利的小妹子,你看着还喜欢么?”

我瞥了眼小丫头,没响。她就朝地上摆了两下手,小丫头站起身,端着盘子退了出去。她继续往桌上摆牌,眼也不抬地说;“我好歹是你娘,你心里怎么想,我会看不出来么。要是不喜欢呢,也别勉强,过两年再说。”我冲她笑,几乎要感激她了。

她很快回了个笑,用商量的口吻说:“泊沦也不小了吧,他又是离族人,老跟在你后面可不像话。竹南那边要和勉人打仗了,要两个修城建械的技师,我看他在这上面倒有点心思,不如就让他去吧,说不定过个几年,能成事。”

我立马笑不动了,手势比得飞快。呆在城里不行么?城里那么多楼塔殿庙,不愁找不到活干。

“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像一排牙齿紧紧咬住我的脸。“你和他那点破事,我只是懒得说罢了。你们都大了,过两年要各自成家。别忘了你叔叔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祖父杀死的。

“可你爹也是帮凶。你爹最恨这种事,他当初收拾得了你祖父,你又算什么呢?”

娘,我一把抓着她的手,你们没想着让他回来吧。

她缄口不语,抽出手抓起一张牌。娘,我将牌一把摁住,接着哀求,不要去害他。

“害他?我让他去建功立业,倒成了害他了?”

你知道他不光可以干这个,他还可以去打仗。勉人不是好惹的。

她哼一声:“原来我在你眼里有那么歹毒。”

他必须留在城里!我固执地看着她。她反而笑了:“凭什么?他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们收留他,算他运气。可他呢,不知道报答,反而来占便宜。要怨,你就怨自己,怨他。幸而你爹糊涂,还不清楚里面的蝇营狗苟,我这么帮你收拾干净了,全是为了你好。”

一股阴暗的怒火在胸口窜升,我掂着牌朝她冷笑,你喜欢我爹么?

“这又是什么话?”她疑惑地望着我,“我当然是喜欢他的……”又顿了顿,“当初是很喜欢的。那时候他是那么英俊,矫健……那么的爱我,每个女人都想成为他的妻子。”

那现在呢?

她的眼神笼着牌堆,又搭上一只酒壶,逐渐迷惘了。“他是我丈夫,图笙,婚姻,婚姻就像合身裁出来的衣裳,看上去实实称称的,穿着也漂亮。可年数一多,就垮了,颜色也退了,成了件旧衣裳,可人这辈子,就只有这件衣裳,你得一直穿下去——”

那你喜欢图斯么?

“你们都是我儿子,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当然是爱你们的。”她变得急躁起来,瞳孔豁然收缩“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图斯长得很像他,那你也是那么喜欢图斯吗?

然后是很久的沉默。我看着那张脸变得潮热而扭曲,一种像笑又不是笑的东西在嘴边一层层积压,演变成狂乱和矛盾。她的手越过桌子,重重地落在我脸上。

该来的等来了,我捂着脸,慢吞吞地往外走。走了没几步,手腕就被攥住了。

“祸从口出,”她在身后说,“秘密是最大的祸害,可只要我们都不开口,那么秘密就永秘密。”我转过身,也和气地笑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是您最了解我。

她阴晦地看着我,又超门外侧了一眼,低声说:“谁呀,在外面躲躲闪闪的。”一个仆人畏缩地埋着脑袋,从门边挤了进来。

“你有事么?”

他看看我,又看看娘,一张脸哗地笑开了。“没什么事,就是……小莲有身孕了,”他说着吞了口唾沫,“已经四个月多月了。”

“那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仆人说,他弯着腰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只作揖的老鼠。“她要是不想让人知道,那真还一时看不出来。”

“这倒是她的作派”母亲坐回椅子上,抓起块牌阁楞阁楞翻了半天。仆人靠着门槛又问:“那夫人……”她看着手里的牌说:“她爱生就生吧,该怎么生就怎么生,难道还要我来教她?”

仆人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掸开房门,贴着门框退出去了。

第11章:人与狗

我和苍济的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竹南人离开酒都的时候,我站在城墙的钟楼上向下俯瞰,大漠人马宛如一条色彩绚烂的蜈蚣流出门洞,蛇行在城外的碎石路上,队伍的最后面我看到了苍利,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抬头回望,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湖水般的蓝色,山脊般高拔的身体随着慵懒的马步左右摇晃。他向我比了个下流手势,嘴角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氵壬荡僧侣们在我身后奏响铜钟,虔诚地咏诵经文。在一片肃穆安详的梵音中,我摸着屁股回敬了一个更为龌龊的手势。他大笑着扬鞭策马急奔而去,消失在队伍尽头。

晚上在偏堂吃饭,客人一走,屋里的气氛也松怠了不少。爹环顾圆桌,说:“自从老大结了婚,我们一家人就很少一块吃饭了,真好。图斯,苍南最近怎么样啦?”图斯正在折磨盘子里的食物,听他那么一问,霍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迷茫的微笑。“好,好的很……”

爹哈地笑了一声,指着他鼻子说;“半天不见你媳妇,就成了这幅德行。数数日子,也快了吧?”

“还有三个月就生了。”

爹叹了口气:“自打老二一出来,这日子就像飞似的,过得可真快。前一回你们才刚结婚,转眼我就要抱孙子了。”

“也可能是孙女。”娘在一旁纠正他。

“孙女呀,孙女我也喜欢。”他咽了口酒,眼神也散了,“你们两个都要记得,孩子可以生一窝,能和你们一起上石坛的女人却只有一个。图斯,她怀着个孩子不容易,你多疼疼她。图笙,你拿手盖着嘴巴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吐?”

我正在打哈欠,两只眼球被眼泪泡得红通通的,看上去真的像在吐。打完哈欠我施施然放下手,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手势。最近有点困。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怎么每天都喊困?还没娶媳妇呢,好好管住你这双手,一个人都能乐成这样。”这种桃色笑话总能把他逗乐,他笑起来,很快人仰马翻。我悲惨地闭上眼睛,像一条红毛狗尾巴草挂在桌边,心中默默数了七下。他终于不笑了,指着桌上的菜说:“你们三个这是怎么了,吃呀,愣着干什么?”娘拿起勺子,用手肘戳了戳他:“孩子都大了,你开这种玩笑,他一天到晚在外面疯,累了也活该。”

爹问我:“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图斯朝我瞥了一眼,飞快回答:“看书写字骑马射箭!”

“射你个鬼。”爹哧地笑了,凑过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再过两个月都十八岁了,长得还跟棵豆芽似的,射什么箭啊,弓还没抡满,人先飞出去了。”

这下图斯又得逞了,他胜利了,他斜着眼冲我笑。我在桌子底下抬起腿,对着他脚狠狠跺下去,他无声地张开嘴巴,又闭上嘴巴,继续玩弄食物。

饭吃到一半,一名侍仆行色慌张地奔进来,大叫着说;“老爷夫人,出事儿啦!”爹把酒杯噔地撂在桌上,皱起眉头问:“什么事啊,屁股跟点了火似的。”

“小莲没了!”侍仆半条腿弯在地上,浑身哆嗦起来,“昨晚进了屋就不让婢女进去,刚刚才发现……是……是割了脖子自杀的。”

这下,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脖子,不敢出声了,我看到娘脸上的肉跳了一下,图斯整个人都萎了。爹仰起头朝屋顶上望了一眼,说;“行啦,知道了,你退下吧。”

娘盯着眼前的盘子,憋着嗓门说:“老爷,她好歹帮你怀了个孩子……”爹鼻子里出了股气,听上去像是在笑。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吃饭吧,都吃起来,图笙你不是最爱吃熏鸡么,把它都吃进去。”

图笙反咽了一下,推开盘子说:“我吃饱了,爹。”爹抓起一片熏鸡,举在眼前,又端起酒杯,“人这辈子就是他妈的短,今天还在这儿喝酒吃肉,明天可能就没了。所以活着,就要吃饱了,喝足了,满足了,免得后悔。”他抓着肉的手往前一甩,那块熏鸡横飞出去,拖着肉汁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蜷伏在桌边的狗浑身像过了电似的亢奋,吱吱怪叫着扑过去,牢牢摁住了那块肉,一双黄瞳发散出比肉汁还油腻的光。

爹的目光追逐着那条狗,冷笑两声:“你们看,它像不像只快活的老鼠?畜生之所以是畜生,因为它吃了人吃的东西,就把自己也当成了人。”

那晚在河塘边上我看到了抬尸队伍,小莲的尸体被盖在一块白绸下,上面斑布着几块血迹,干涸了,铁一般的黑。我看到手语师傅忌言紧跟着那群家丁,双手在裤袋里翻腾掏挖。到了一棵乌桕树下他坐下来,目送抬尸队伍离开,手依然插在裤袋里。我鬼迷心窍地跟过去,问他口袋里装了什么?

他从裤缝里掏出一小块玻璃,用一种痴迷的目光看着它:“就是一样废物,不过我随时带着它。”他掰开我的手掌,把那块玻璃塞了进去,“别看它小,”他握住我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实际上它很锋利,足够划破一个人的喉咙。”

我攥着那块玻璃,望向遥远的天隃堂,它如同一颗蛇牙刺立在沉重的夜幕中,朝四周渗出糜烂的紫色毒液。我喉咙里一苦,好像那些毒液钻进了嘴里,让人恶心。我浑身打摆,扑到池边干呕起来,呕了半天才吐出一些酸水,那些肮脏的液体在水面上扩开,像一张黄绿色的画框困住了我的脸。我看到那张脸随着水波抖动不定,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却像笑。

我和泊沦时常会去塔楼和城外进行性交,那里没什么人,做任何事都能够水到渠成。后来日子久了,胆儿也肥了,干脆关上门在屋里做。趴在他身上挥霍体液,没什么事比这更美妙,我知道爹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然后把我们拖到广场上烧死,可又有什么会比危险更让人感到刺激和兴奋呢?年少时的我们就像圈养在水缸里的金鱼,衣食无忧,因此也十分无聊。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滋生各种金贵古怪的癖好,比方说,泊沦喜欢在办完事后撅着半边屁股拖着我洗澡梳头。我不满地抗议,反正都要睡乱的,费这个劲干什么呢?

他用一贯羊角梳沾了水,专注地帮我抿鬓角,问我:“你说,人在什么时候最像婴儿?”

当然是死了的时候。

“唔,也可以这么说。”他在镜子里冲我微笑,“不过我觉得,人在睡觉的时候最像婴儿。睡觉是一天中最惬意、最安全的事儿,即便是猪倌和刽子手,他们在熟睡中也变得安详可爱。所以呀,晚上是一天里最神圣的时刻,一定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才好。”

我笑了,就你歪理多。

“你又不是头一次知道了。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我帮你穿衣蹬靴,你就一边帮我做功课,还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斜斜的,好让先生认不出来。”

后来他发现了,问你为什么偷懒,你说……

他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模仿当时的口气:“我说,先生,当我用这双勤劳好学的手为公子服务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流淌在他身上的睿智思想,它为我打开了一扇大门,让我心迷神往,以至于忘记了做功课。”我们一起对着镜面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他又说:“你记得吗,那时大公子还效仿我来着。有一次他在桌子底下放了本市井艳书,看得差点把书吃进去,被老先生逮了个正着。他当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还说:我恰恰认为,此类书披露了人性中最隐秘的欲望,最遥不可及的共同理想,这本书,它让我欢笑,让我忧愁,并有可能改变我的人生。老先生就问他:地宫是你开的吧……”

图斯,他让我想到那条黄狗,四肢长长的缠在我爹腿上,嘴边挂着涎液,眼里充满了放肆的期盼。他们让我恶心。

好了别说了,我猛地甩了下头,我累了,你也去睡吧。

他回头朝门外看了一眼,突然叫了声大公子。

图斯脚步紊乱地闯进来,细瘦的面孔在微弱的烛光下白的发亮。他注意到床第上凌乱的枕被,顿时把脸拉成了一块白萝卜:“都多大了,还让别人帮你梳头!”我一手搭着梳子,扭过头去。这么晚了,你不去陪着嫂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有话要和你说。”他瞥了眼泊沦,“单独和你说。”

你出去吧。

泊沦退出去后,图斯迫不及待地掩上了门。我挪了挪屁股,好奇地问,什么事那么神神秘秘的?

“他都知道了。”他阴郁地走过来,闷声闷气地说,“我和娘的事他都知道了。”

我一脸揶揄地看着他,自己偷鸡摸狗,还有脸说。

“他会杀了我们的,等他知道你和泊沦的事,也会杀了你们。”

怎么会,他毕竟是我们的爹。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狂乱地凑过来,眼里一抹红光。“他杀了祖父和叔叔,他杀了小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两天我身边的人都被换过了,他把我调去掌管家族礼事,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可忌言不是你们的人么?

“不,他是父亲的人,是他割断了小莲的脖子。可他为什么还不走?因为他还等着割我们的脖子!不……他不会那么仁慈的,他会把我们捆在刑架上,让我们毫无尊严地被烧死……”他浑身颤栗,面色苍白如鬼,“对,等苍南把孩子生下来,他就会把我们统统烧死。”

你别慌!我被他说得心惊肉跳,一把攥住他的手,制止他往下说。总会有办法的,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

他挣脱了我,像只落单的乌鸦在屋里不停打转。“杀了他!”他忽然转过身来,用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声调说,“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杀了他!舅舅的手里有四千兵卫,再加上我们的亲卫兵,我们可以先劝他退出争夺,如果他不听,我们就杀了他,用一场血腥镇压另一场残暴。他现在不过是一头饱食终日的困狮,他缺乏年轻人的斗志和勇气,缺乏一个统治者该有的仁慈与睿智,酒都,不,整个葛族在我们的带领下将会更加繁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拧着我的下巴质问,“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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