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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良——by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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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衣着体面的侍从走到他们身侧,叫叫囔囔地开人群,身后跟着的两三顶锦轿移动艰难,一个侍从到最前面的轿子边低声说话,薛忆依稀听见是"人太多不好走",片刻之后侍从撩起垂挂的轿门帘子,从里面下来着青蓝夏袍的男子,神情谈不上高兴还是厌恶,平平淡淡的一片。
他转头交代几句,侍从就跑到后面的轿子旁去,大约是说"老爷让走着过去"。
海棠偏着脑袋倚在秀蝶耳朵边指点:"那不是许大人吗?"
"带夫人来放河灯吧。"秀蝶回道。
"哎,要是他把哥哥带上,我们还能见个面。"
"前几天不是才回来过。"
"可离下一次见要等上好久呢,也不能总借口给他送东西去。"
"你呀,都要嫁人了,还离不开万儿哥哥。"
"我是为了秀蝶姐能多见见他嘛,等我出嫁了,哥回来的次数肯定更少。"
秀蝶横她一眼,海棠吐吐舌头,转眼又看着下轿来的许夫人,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端庄慈和的夫人呢,上次我去找哥碰见她,她不但没有驱我走,还解下香囊送我。"
"知道了,你都说过多少遍。"
"海棠。"姑娘悄声叫着她,"你说他的那个人的事,是不是真的?"
"哪个?"海棠眨眨眼,"哦,你说那个公子啊。当然是真的,我哥亲口跟我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上吊要自尽,命是保住可是嗓子坏了。"
"嗳,他不就是因为唱的好曲儿才进了许家?"
"可不是嘛,往后说话都是哑的。"海棠吁口气,"亏得人家许大人心肠好,照旧留在府里没有赶出去。"
二虎子这时候哼了一声:"大男人靠卖身子由男人养,什么出息!"
话刚落,那边许大人的视线飘了过来,正正的,落在他们这里。
薛忆碰上那目光,愣了愣。
许一帆抬了眉,两瓣唇就启开了,想要说出什么来。
"哎呀,那边要没位子了,我们快点过去啦。"海棠招呼着众人,拉起秀蝶就走,秀蝶回过头喊:"公子。"
"啊?"薛忆茫然地应了声,却立着没动,二虎子便扯住了他的袖子往河边带。
拥挤的人潮里,几个人转瞬间没了踪迹。

以前在七夕放河灯,是为了能让牛郎看清暗夜中的鹊桥,与他的织女相会。
现在,更多是为了祈愿。
姑娘希望找到如意郎君,母亲希望子女平安。
祈求家人健康,希望一生美满。
河岸上密密麻麻的人蹲着站着,手里捧着一朵朵灯,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瓷器,点燃花心里的红蜡,小心翼翼放上河面,然后合掌默默祈祷。
薛忆看着秀蝶做的那只被海棠盛赞的莲花灯,外层的花瓣在入水后果然渐渐舒展开了,宛若真正凌波盛放的娇丽芙蕖,载着谁也不知道的祝愿顺流而去,汇入那一片闪烁飘摇的星光。
薛忆想起昨天和嬷嬷学了老半天折出来的纸船,小小大大好几个,摆在桌子上瞅来瞅去,好不容易选出两只,走的时候放在屋里显眼案几上,只等着回来拿了就去河边。
然而,竟是两手空空。
海棠昂起头来看着他,弯着眉眼说:"公子,我们多带了一个,你也来许愿吧。"
薛忆摇摇头:"替你哥许吧,希望他心想事成。"
"我已经把一家人都捎上了,这个特意备给公子。"她捧着一朵莲,跳跃的灯火在她朝气蓬勃的脸庞上投下浮动光影。
"算了,我没什么愿望。"
"怎么可能没有?!"海棠瞠着眼,"平安啊,健康啊,幸福啊--"
幸福,吗?
这个词,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公子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唔......那我来帮公子好了。"
海棠勾着手,把河灯放上水面,闭上眼默默念叨,薛忆只看着她,似在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般,满脸认真虔诚。
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薛忆站起来活络,一个不稳朝着河水倾斜,好在二虎子眼疾手快抓住了他:"哎哟,大少爷,你小心点,每年都有好些人掉进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扑通"一声响,有人大叫喊"救人啊",又是"扑通"响。
"快拉上来。"
紧张的气氛一刹那就过去,转而是抖着嗓音怒道"谁把我推下去的",旁人笑着"你太逊了",又吵起来,朋友路人劝解,闹哄哄好一阵。
嘈乱,却并不惹人烦躁。
薛忆仰起头望向连迷蒙和阴霾都不清楚的夜空,河面上有那么多明亮灿烂的灯火,然而一丁点儿也映不上去,黯淡深沉,像是什么都不存在,又像是吞噬了一切。
秀蝶见他摊开了一只手出去,问:"怎么?"
"下雨了。"
"嗳,不会吧?!"海棠昂起脸瞪大眼睛,自然是看不清,然而有一滴冰凉正正砸在眉心,激得她缩了缩脖子,"真是下雨了。"
"那我们快收拾了回去。"秀蝶拎起竹篮,二虎子依旧去开路。
他们在人群里挪动,和陌生的身体擦撞,踩了别人的脚,也被别人踩着脚,腰带相互纠缠牵扯到彼此衣衫,低头去解又碰疼额角,道歉的话要拔高了音量才能听见,几步的距离挤出一身汗。
像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攀着别人的胳膊借着别人力量,费去好一番工夫薛忆才被二虎子拽出来,捏袖子擦一把脸,再望前程上不见边际的脑袋挨脑袋肩头靠肩头,感觉全身每一处都虚浮着,没有力气没有勇气继续迈脚。
一滴水珠子落在鼻尖上,又一滴擦过了鬓角。
更多人发觉到天气的变化,涌向岸边的潮流纷纷调转了,返身朝着路上过来。
"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闷了一天,下起来一定是场暴雨。"同行的小伙刚说完,就有豆大雨点接二连三的落下来,"赶回去恐怕来不及了,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摆摊子的小贩瞅准天色不对,手忙脚乱地固定顶棚收拾那些零散的货品,果子糖块都赶紧收进篮筐用油纸盖严实,大铁锅小火炉也移到能遮蔽的地方,整条街上依旧吵闹,却是换了种气氛。
临街商家倒不太着急,只去收了布幌子,把架在外面招徕生意的案几连同放在上面的样品搬回去。一个老板吆喝着想将进去躲雨的人赶走,被生得粗壮的大汉推搡了一把,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干瞪眼,几个姑娘趁机跟进店里,簇在门口探头望天。
雨一下起来果真很猛,噼里啪啦就跟小石粒一样砸下来,天地在瞬息间便被一片暴烈的洗礼笼罩。
大家把带出来的伞都撑开了,却只能照料到头顶上一小片,忽然而至的奇怪的旋风夹着汹涌雨水,纠缠轻薄衣料不放手,那些雨滴仿佛是要贯穿顽石似的与皮肤撞击。
二虎子和小伙护着姑娘们朝最近的屋檐下跑,海棠把手里的伞一个劲儿往薛忆这边靠,薛忆背着风一次次推回去。
就快要到能暂时遮蔽的地方,薛忆偏了头望向几丈外一个摊子,蒙蒙的雨里视线不清楚,依稀看得出是个中年男子侧着身一边躲避一边抖衫子上的水,那感觉极是熟悉,薛忆张开了嘴要去喊他,然而周遭喧嚣,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只是看着他模糊的动作想象得出他的焦躁,也许是被告之了自己使脾气跑开的事特意出来寻找的,也许等雨停了再过去找他比较好,顺便可以想想怎么解释。
如何平息苏华迹的怒气,确实是个值得深刻思考的问题。
薛忆心念着"糟糕",一边被海棠扯住袖子往前拖,一边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听见有人在雨声里喊他的名字,心虚地去望苏华迹,发现他在和摊主聊天,大约是和着一起抱怨天气顺便考察生意收入如何。
他始终想不通,除了家族传统,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苏华迹对银子抱着那么大的热情。
"薛忆!"
略提高了的音调,压在嗓子眼里的沙哑,透着曲折回转,清晰又遥远的忿忿。
这个声音......
薛忆扭脖子转过去,穿过密密匝匝无休无止的风雨,看见了那张,忍耐着怒气无奈,又混合了安心叹息的,熟悉的脸。

第九十四章

季良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和脸庞,睫毛上也是水珠,那身昂贵衣料起了皱折,胡乱裹缠着,就像是被谁捏坏了的泥人。
他在京城大街小巷奔波了近两个时辰,硬着头皮跑去苏华迹的医馆讨到一顿打,很是阴沉凶恶地把脚步慢的随从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抬出"复则诚小舅子"的头衔从锦阳米行分号里借人指使着满城转。
曲达悠闲地抽烟,笑他只差没去官府报案,季良瞪了一眼,坐上马车直赴京兆尹大人府邸。
幸亏守城门的士兵们都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公子"。
季良一颗心搅得乱七八糟,在拥挤人群里没好气地左推右搡,几个被惹恼想和他理论的汉子,只一瞟他脸色什么埋怨都不敢说出口。
让开一伙追逐玩耍的小孩时,季良想,要是找到那个人,一句话也不和他说,非得等他自己明白了错误主动认错,若是态度好,勉强接受,若是态度别扭,哼,又不是姑娘家,凭什么就该捧在手里哄?!
踢开滚到脚边的,从一个年轻女孩儿怀里掉下来的花瓜时,季良又想,要是被他逮到了那个人,一定先得拖回去拿鞭子抽,管他叫天叫地的,或者拧着脖子死撑,不告饶绝不停手。
有些微水滴落在头上时,他还想至少要板起脸色严厉郑重地教训那个人,擅自甩手跑出去有多危险,尤其是像他这么个向来辨不清方向的人,在这么个遍布了陷阱的城市里。
但是,当他在夏季最常见的倾泻如注的暴雨里,满眼都是飘渺无力,被狂风卷带得摇摇欲坠的灯火碎影,忽然的,就看见了他,呆呆地撇着脑袋不知道望什么,心不在焉拖拖沓沓的,任陌生人拉着手,在斑驳缭乱的狂暴夜色里面,单纯脆弱。
季良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种种决心,只喊得出他的名字,看着他傻了般一动不动,怔然惊诧地微张了嘴,有冰凉的雨水击打在他唇上,溅出晶亮的仓皇。
"你这个--"季良词穷,哽着嗓子三两步急跨过去,一把将他扯过来揽在了怀里,用力的紧紧的,要揉进身体。
海棠手上突然一空,转头便见公子僵在了一个人的手臂间,秀蝶在前面檐下叫她,她撑着伞兀自站在原地茫然。
薛忆从短暂的失神中醒来,眨了几下眼,水顺着动作流淌,刺疼了眼睛,刺破模糊触感,他慌慌张张惊跳着弯了胳膊去推季良:"干什么?"
"你说你在干什么?"季良抓着他的肩头反问,季良抓着他的肩头反问,伪装的凌厉语气却拼不出往日里沉稳的调子。
薛忆转动湿润的眸子,嗫嚅半晌,终于说道:"......在下雨。"
季良愣了一下,捉起他手腕飞快地朝最临近的商铺里拽。
"公子。"海棠不知所措地大声唤薛忆。
薛忆只来得及冲她招招手,回一句:"谢谢你们。"
"这是,怎么回事?"年纪稍轻的女孩儿摸不着头脑,问秀蝶。
"谁知道?有钱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
"那个人会是谁呢?"
"长得不太像,但是态度很亲密,表亲吧?要不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同行的小伙子挠着下巴。
"我猜,是那个公子离家出走,后来这个人是奶娘的或者管家的儿子,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当然不比一般,终于找到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小主人,很激动呐。"另一位姑娘拧着袖袂上的水。
"管家儿子能穿那么高级的布料做的衣服吗?"
"那就是世交。"
"还是别议论人家的事。"秀蝶插话道,"想想我们要一直等着雨停,还是小一些就回去。"
二虎子甩了甩伞:"等着吧,夏天的雨,转眼就过去了。"

季良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店里掌柜,说:"抱歉,麻烦你差个人去东街头,找一辆苍青色马车,枣红马,棚上有菱纹,领他们过来,然后借你一间房几件干爽衣物。"
掌柜本不乐见他们冒冒失失冲进来,弄得地板上立刻印上了湿乎乎的水渍,但季良出手阔绰,言语也还谦和,商家开门只为"利",眼前有银子可赚,成本又低微,这个上唇留了两撇鲇鱼胡的瘦小掌柜,回身就踢了一个伙计出门,笑盈盈地带季良和薛忆进后屋,一边点了桌上蜡烛,一边说:"也是偶尔休息时用的房间,很简陋,请二位将就一下......衣服只有这一些,公子觉得不满意小人再去找。"
"不用了,有就行。"季良挥手让他出去。
掌柜涎着脸继续献殷勤:"公子还需要什么?"
"唔,泡壶茶。"
"好的,马上就来。"瘦男人哈着腰退到门口。
薛忆抱着胳膊眄一眼他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衣服,看上去料子粗糙,缝纫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季良察觉他犹豫,就说:"穿着湿衣服会受寒,你本来身体够糟的......亏得嬷嬷早料到现在局面,备了衣服放在车上,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再换上自己的。"
他提一件上衫指间捻了捻:"确实只能,勉强应付。"
掌柜在外面掩门,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听得清楚,面皮僵滞着走进厨房,点了火烧水的粗活丫头看见他,小心翼翼问了句:"老板你没事吧?脸上好像蒙了层牛皮,是不是着凉受风了?"
薛忆褪下湿的外衫丢在椅子上,弓着脊背翻拣那几件粗布衣裳,经纬分明,摸在手里都滞涩,边缘有线头翘着尖儿,领襟平绣的回字纹样竟似波浪般的有起有伏。他不自觉地撅起唇角,撑着身子俯在怎么调低标准也挑不出半件的衣物上面,吸吸气,打出一个喷嚏。
气流从齿缝间排挤出去,压成细细几缕,末尾半截被舌颚压断在喉咙口,又返折去冲了鼻腔。
他伸指揉酸胀的鼻子,眯眼看见从旁边探过来一只手,随便抓起像是秋袍的衣服一甩,就从头到背的把他罩了起来。
"快把头发擦干。"
薛忆扒开遮住了视线的布料瞥去一眼。
季良是被淋了个透心凉,便里外都换了,尺寸不合的衣物套在他身上,袖子短两寸,下摆少半尺,脚踝露在外面,趿拉双洗得发白的鞋,如果再拄个棍托只碗,恐怕还真能讨到大娘大婶的善心。
眨眨眼,薛忆禁不住噗噗憋着气笑,又觉得这样的念头未免失礼,连忙抓着袍子用心擦头发。其实,因为海棠一直把伞偏着他,顶上风雨是挡了的,只濡湿肩背上少许发梢,然而季良那一扯把他扯出了油纸伞的庇护,反倒是给了雨水猖獗浸染的机会。
"你怎么这么笨。"
"啊?"
薛忆抱着头还没有回过神来,两只手被左一下右一下拍掉,季良掀开袍子露出他的脑袋,抽走他别在髻上的簪子。
"这个都没有取下来,里面湿的要怎么擦?!"
季良哼哼着抖开了他的头发,拿别人的衣袍耐心擦湿润的地方。
当然手法并不熟练,几次手指纠缠了薛忆的头发,被圈在一绺一绺漆黑丝滑里,又大意地要把手移去别处,薛忆疼得眼睛里氤氲重叠,一边抽气一边护头皮。
季良就停下来,闷声不吭地盯着他缩起来的后颈,微弱光线只照得出朦胧轮廓暧昧色彩,尘雾蒙蒙的,显不出原本纤雅白皙。
牵绊弄绕的手指发丝,渐渐相互温暖或者寒凉,模糊成湖中月云中泥,时间仿佛驻足不前,听见有呼吸绵长有烛花爆炸,一声一响恍如清晨顿然苏醒时,那回忆不起的子夜迷梦。
"不要再这样。"
季良含糊地在嘴里转动舌头,猛的,揪着那些头发把薛忆的头扯得昂起来,看他不得不扬高下巴绷直了前颈,仰面倾靠在他肩弯,眯着楚楚可怜青芒破碎的眼睛,斜皱了脸上凝脂肌肤,龇牙裂嘴,将吃疼呻吟闷在嗓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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