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抿唇不语,拨动之中的念珠忽然停顿了一下。
他身后三人连忙合十道:“罪过,罪过……”
齐雨田看唐时还在哪儿蹲着,顿时觉得瘆的慌,忙叫道:“唐时师弟,你还是先上来吧,下面怕是不怎么安全。”
唐时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就直接上来了。
经过雪环身边的时候,才看到这女的已经吓白了一张脸,就差没哭出来了。
看到唐时走过去,雪环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都是你!要不是你惹出这些事情来我会看到这些东西吗?!你就是来捣乱的!”
这帽子扣得漂亮,这世界都要为雪环小姐的无耻而喝彩了。
唐时简直无法跟这姑娘理论了,甚至不忍心问她是不是脑子没长好,跟智障说话的时候,必须顾及到智障的心情。
他叹口气,走到一边,假装自己也是个死人,不说话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蒋继然看了他一眼,道:“现在我们……”
天色已晚,现在怕是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可是要他们在距离这么多尸体很近的地方过一夜,又觉得这心里膈应着,倒让人为难了起来。
这个时候,是非抬眼看向那黄土城的方向,走了一天之后,那城郭的轮廓已经清晰了不少,应当不是什么幻象,只不过——背后的风声忽然重了。
他转过头,看向了他们的身后,忽然道:“怕是今夜要赶路了。”
因为,风暴来了。
现在诸人已经发现了一个基本的规律,上午是最安全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下午的时候会出现流沙,到了晚上——到底会出现什么,谁也说不准。
那些蝎子已经被是非收拾了,如果再冒出什么别的可怕东西来,那只能说是他们太倒霉。
可是现在,众人随着是非看向身后。
只看到一道朦胧模糊的黄线,从地平线上起来,缓缓地向着他们这边推进。
“这是……沙暴……”秦溪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镇定了心神,接着方才是非的话道,“的确要赶路了,要是被这东西追上来,我们也就跟下面这些尸骨一样了。”
沙暴——原本应该是沙漠之中最恐怖的一种存在,它若是下午时候出现在千沟万壑境之中,众人并不会觉得奇怪,可若是这晚上出现,就显得诡异又离奇了。
忽然来的变故已经让雪环等人完全忘记了之前唐时的那一手戏弄。
此刻,众人聚集在一起加快了脚步,往前面走去。
唐时想到那一堆白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那枯瘦的印相和尚最后合十为礼,又朝着那坑中的尸骨一拜,这才转身过来,与众人走到一起。
这印相和善,也是个心善的、
在这茫茫的小荒境之中,到处都是黄土尘埃,只有前面那黄土城似乎才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只不过——他们也都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忽然出现这样的一座城,必然不简单,只不过现在就是龙潭虎穴也只有去闯一闯了。
唐时心底明镜一样,回头就看了那沙暴一眼,已经落到了后面。
因为相互之间有戒备,所以这一行人之间并没有考得很近,唐时在后面,不巧的是,秦溪也在后面。
“唐师弟方才那一手,很漂亮,只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级灵术竟然都这么厉害了。”秦溪笑眯眯的,总是让唐时想起狐狸来。
想到自己跟这人之间的几次接触,这秦溪都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唐时警惕了起来,只道:“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师兄如果感兴趣的话,出了小荒境我就给师兄看看吧是在术堂选的。”
他是在赌,赌秦溪不会对术堂的东西感兴趣。
果然,唐时表现得那么坦荡,又主动说将这灵术给他——秦溪也算是天海山之中天赋出众之人,只要在小荒境得到两件宝贝回去之后就青云直上了,怕是一点也不稀罕唐时的这一点东西的。当下他笑了笑,“这倒不必,倒是师兄我冒昧了,这事情本来就不该问。”
你知道不该问,刚才还问——要说秦溪不知道,唐时才不相信。
只不过,人家已经这样说了,唐时再指出他是装的,这就更是傻逼了。
所以唐时只是笑笑就揭过去了。
一路往前,背后的风沙越紧,他们已经在这小荒境之中停留大约两天,竟然还没有走出这地方,之前是非说——不管走哪个方向,最后都会会合到一起。
唐时完全不明白这当中的原理,可是根据他们走的路程来看,千沟万壑这个小荒境还是相当大的。
沙暴的推移速度很快,可是众人也不慢,堪堪在沙暴来临之前接近了那黄土城。
只不过,走近了看,众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真正的黄土城——只不过是被黄土覆盖了外表的城池。
唐时无法想象这一座城伫立在这里,经历了多少年的沧桑变幻,被无数次沙暴侵袭碾压而过,最后积淀成了现在这样。
蒋继然道:“沙暴将至,我们是进去,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看到雪环已经向着那城门口跑过去,拦她都来不及。
雪环惊喜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看啊,里面有泉水!”
这姑娘已经被没有水的世界给逼疯了,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水,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就扑了过去、
可是事实上,哪里有什么水?众人都没有看到!
因为雪环的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一下子就失常了,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雪环向着前面的城门口一头撞去。
距离雪环最近的乃是印虚小和尚,不过他毕竟年纪不大,看着这场景有些呆滞,在印虚身边的印相见状直接伸手去拉雪环,岂料这个时候的雪环力气竟然小心,印相拉她不住。
更可怕的事情,就在这一刹那发生了,雪环前脚刚刚落地,后脚那原本坚硬的黄土就变成了流沙!还是比之前更加软烂如泥的流沙!
只这一瞬间,雪环就已经陷进去一半了,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惊醒过来,一下就看清眼前的景象了——只有黄土城,那终年的土和泥,一座苍老的城门,哪里有什么泉水和青山绿树?当即雪环就尖叫了一声,“啊啊——”
印相想要救人,那瘦竹竿一样的身体里竟然爆出了一股大力,便要将雪环拉起来。
没有想到的是,雪环惊慌之下,感觉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回头一看,竟然是小自在天的和尚,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狠,手部用力,反抓住印相将他往下一拉,自己却借力而上,一下从流沙之中挣脱出来。
这样的巨变,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此刻——唐时才想要祭出“白毛浮绿水”,是非方才甩出自己手中的念珠,别的人却还在看着,便眼睁睁看着原本救人的印相成了需要被救的那一个。
方才雪环用力如何之猛?只这一刹那,便已经看到印相陷入了流沙里,那无穷无尽的沙粒一下将他掩埋住,连着脑袋一起消失在了这黄土城的城门前面。
唐时只觉得心中一冷,看向还安然站在一边的雪环。
雪环则是抱住自己的手臂,双脚离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她惊骇地看着印相消失的地方,摇着自己的头:“我……我不是故意的……”
印虚嘴唇都白了,看到自己的师兄消失在自己的面前,便大喊了一声:“印相师兄——”
印空立刻跳过去,整个地面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坚硬,仿佛之前出现的流沙只是一个专门为了坑人的陷阱!
那印虚看着高高瘦瘦,很有一种苦行僧的感觉,唐时对这和尚的印象还算不错,便施出去一个“风诀”,却不想那地面果然还是坚硬如铁,他皱了没有,暗骂了一声见鬼。
蒋继然等人站在一边,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嘴上说道:“印相师兄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唐时一下回过头去看他,只看到蒋继然一脸的平静,甚或是麻木,似乎别人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
是啊,别人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也准备救人的唐时,忽然就停住了,他方才想要救人的举动,甚至不是救印虚,而是救雪环——那一个“白毛浮绿水”已经就在唇边了,差一点便要吐出来。
修真界本来就是残酷的,他人死活跟他唐时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救人真是一种习惯性的事情,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觉得心冷。
没有人对小自在天的人施以援手,但小自在天还有一个人,他叫是非。
那一串念珠,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出去,顿时便听得一声巨响,整片地面都裂开了。
流沙与硬土地之间到底是怎么转化的,没有人知道,同样的,是非也不知道,可是为了救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用一种相当暴力的手段来进行这种救援。
说到底,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修士,还不是真正的仙人,没有办法在地底下生活,也还需要一定的呼吸,短时间之内,印相也许不会有事,可是时间一长就说不定了。
然而,是非那一串念珠,像是一把刀一样劈开了地面,然而这一片地面并没有重新变成流沙——它还是那一片坚硬的地面,只是整块地裂开了……
这场景,俨然地狱!
众人心中惊骇,想不到是非只这念珠甩出来一击,就已经使整个地面崩裂,这人的修为到底是如何深不可测?
地面震动,唐时等人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
只不过,别人只顾着自己,唐时的目光却随着是非而动。
这玉面僧人脸上的慈悲之色,似乎在这一瞬间褪光了,嘴唇微微下拉,有几分凝重,温润的双眸之中带着些微的冷光,便瞧见他右手食指瞬间化为玉色,差点连两只瞳仁也跟着变得莹绿,隔空一指戳向已经裂开的地面,他像是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整个地底一片金石之声,像是那指力撞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上,整个地面又是一阵颤抖。
秦溪脱口而出道:“一指禅!”
小自在天的灵术精妙无比,只这一指头,便可以称作是“第一指”了,可隔空伤人,需要有深厚的铁指禅为基础。
唐时只听说过这灵术,却不知道这东西的深浅,秦溪也没时间为唐时解释,他只是紧盯着是非的动作,像是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众人无法插手的了,他们的实力完全无法与是非相比,上去了也是拖油瓶,更何况——这里根本没人想要上去救人。
独善其身,明哲保身。
——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是比唐时要清醒很多的。
而清醒的他们,也让唐时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残酷。
在你落难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万幸,旁人袖手旁观你反倒应该感谢了。
不过唐时忽然很好奇,若是印相并非小自在天之人,是非会不会花这样大的力气去救人?
只不过,想到方才印相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救雪环,最后却被雪环反拉了一把,进了流沙坑中……
他看向雪环,雪环还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似乎没有从方才的变故之中回过神来。
可是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她都能直接拉一把印相,让印相成为她出流沙坑的踏板,现在却是一副无神模样——虚伪?或者是真的下意识的举动?
人之初,性本恶。
唐时心底念了一句,看向场中。
是非口中念诵了一句咒语,紧接着便看到地下金光大盛,哗啦啦的锁链的声音在众人的脚下响起来。
之前被是非的念珠打出来的地缝,长约十丈,宽有一丈,现在竟然像是被什么拉着,继续往两边打开一样,这种裂缝开始拉伸,像是一条绸带一样,继续……
唐时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有一种无端不祥的征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距离那地缝最近的是非的表情。
印空与印虚都在距离是非比较近的地方,大约从他们的角度也能够看到地缝下面的情形,两个人脸色都白了一下,年纪比较小的印虚甚至抖了一下,便是印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是非,虽然表面上还很平静,那念珠像是有灵性一样重新飞回他手中,他手指归拢的时候,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内心也是颤动的。他看着下面的场景,不忍地闭了一下眼,而后无声叹息,却抬起手来,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着那已经裂开的地缝,接着缓缓收拢。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有无数的光芒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却落到了那地缝之中,只一转眼,所有人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之前那地缝,周围尽是坚硬的黄土,怎么也无法重新化作流沙,现在却像是被什么席卷而过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却不复之前的杀机四伏。
这一次的流沙,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温柔的,那种绵软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心神宁静,脱去了之前流沙的那种诡异和冰冷,充满了大道至上的平和。
只不过,在下面的流沙全部散开之后,所有人便看到了下面的场景。
原本的地缝因为泥土全部化作流沙,棱角软化,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坍塌,将下面的情景露出来——这一幕,无端熟悉。
所有人都安静了,没有一句话。
沙暴已经逼近,甚至已经有黄沙从他们的身侧过去 ,打在城墙上,便听到一阵细密的声响。风声呼啸,带着肃杀之意。
而坑中的景象,却是让人胆寒。
唐时只觉得一股凉气从他的脚下蹿起来,瞬间冰冻全身。
坑底躺着的,一具白骨,森然的白骨,完整的头骨、躯架、脚骨……
那尸骨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腕上还缠着一串,就那样保持着一种站立挣扎的姿势,伸着自己的右手向着天,这昏暗的,看不到光的天……
印空顿时就跪下来长嚎了一声,悲痛欲绝。
别人兴许不能确认这就是小自在天僧人的尸骨,但他们是何等熟悉?那两串佛珠乃是门内独一无二的静心珠,他们又岂会看不出来?
印虚呆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风吹过了是非月白色的僧袍,留下满地的寂静。
他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缓缓地闭上眼,沉沉宣一声佛号,却打了个稽首。
那流沙失去了是非掌力的控制,重新凝固起来,却是一个大大的坑,坑底的印相的尸骨,雕像一样。
“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
这场面,便是正常有胆气的男人们看了都觉得吓人,更何况是雪环呢?雪环本来就是个胆子小的,之前邪念一起害了印相,现在看到印相的尸骨,如此狰狞可怖,便让她心神巨震了,她接连退了好几步,抱住自己的头就叫喊了起来。
秦溪与唐时几乎是同时一皱眉头,还不及阻止雪环,便看到是非眉头一皱,而之前痛苦地跪在地上哀嚎的印空和尚,将那月牙铲往地上一拄,便听得一声震动,他端着月牙铲便要冲上来:“你这心肠歹毒之人,竟也配——”
“印空!”
眼见着印空的月牙铲就要落到雪环的身上,而雪环手中的剑已经丢掉,现在根本手足无措,只要印空月牙铲一落到她头上,当即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是非说话了。
他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最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印空、印虚,随我为印相超度。其余诸位施主,沙暴将至,我小自在天之事便不劳烦诸位,还请诸位进城自行躲避沙暴,考城墙五丈内应当无虞,各位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