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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的情书 上——by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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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宽说的话都作不得准。他说过几天,可把我肠子都等青了。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彼时早已至七月。我考完最后一门民法考试,手机便在兜里响起来,杨宽酷酷地说,他在校园门口等我。

夏天傍晚整个北京都流动着让人兴奋的空气,树荫大片的绿,天空大片的黄,我冲出东门外见到杨宽,整个人都要高兴得飞起来。也许刚考完考试的顺畅感受也起了一点作用,我一下子飞溅起来,跳到他身上,给他来了个熊抱。

我感到杨宽从脊背开始,全身都僵硬了。狠狠在他背上锤了一拳,他才醒过来。把我放到地上,看着我仰望他,然后轻轻弯下腰来,把脸贴在我脸边,一手揽着我背,十分亲切地笑了一下。当然他那样笑我是看不见的,只是当到他放开我,重又直起身来,我才摸摸脸,又揍了他一下,“笑什么?很好笑嘛。”

“不,”杨宽说,“我觉得,这非常好。”

什么非常好?哈,辞不达意。我认定了杨宽就是在嘲笑我,可是又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兴奋过头,在这么多大学生和保安围观之下,可能确实是有点开放。自己的脸也红了。主动帮他去拿包,杨宽不让,率先将单肩包扛到自己肩头,一手背到身后,冲我勾勾手指。我感到自己像被他使唤来去的哈巴小狗。

我想我确实是被他刚才那一下帅到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只好嘟嘟囔囔,一路被人牵着走,自言自语。“笑什么笑……笑得跟明星见面会似的。”

“我来晚了,”杨宽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跟我说,“家里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道歉,我都听说了。”

杨宽攥着我的手忽然变得死紧。“你听说了什么?”

“想什么呢?是我妈跟我说的,”我锤了他一下,“她让有时间咱俩一起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她还说,过了这段时间,你说不定又要瘦。哎,你说我俩是不是刚出生的时候在医院抱错了,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啊?”

杨宽笑看我,抓住我的手腕,挽了一下,“你在吃醋?”

“嗯,我的醋可以吃,其他人的不能吃。”

“……臭美!”

杨宽来北京的第一顿饭是我请的,学生党囊中羞涩,只能请他吃碗面。南门外一排小面馆,我从中挑了家最业界良心的,夸口保准好吃。小小店面,确实人多生意也红火,光等面就等了十五分钟。杨宽一筷子下去,从中挑出根牙签。我伸手按住他,“老板八岁的小儿子还在店里玩呢,何苦在小孩面前给大人难看。”伸手把我的推过去,跟他换了一碗。“喏,吃我的吧。”

虽然出了这段小插曲,可面的味道还真挺好。半碗排骨半碗面,为照顾学生的营养,还特意多加了青菜和鲜汤。大麦茶爽滑润口,和街边买的不一样。“好吃吧。平时我都不舍得吃,也就你来了我才能加餐一碗。”

“看什么。”叫来老板娘,像个大款一样掏出二十元付账的时候,我发现杨宽一直在看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大了。”

“你也变了啊。不仅长高了,还,”变得更好看了。我在心里说。从前杨宽身上常年带着微凉香气,一张奶白小脸,休闲裤配白衬衫,是无数学生的梦中情人,让人想到泉水和森林。现在他长开了也长壮了,篮球运动员生涯晒得他皮肤微黑,手臂比我大腿还结实有力,说起话来胸腔共鸣,低沉好听,是一千亩黄金色的麦浪。

有个乞丐在天桥下跪地乞讨,一整条手臂没了,旁边音箱还放着小白杨。我忍不住猜想他是个退伍军人,往铁皮罐里扔了五块钱。转身觉得少了,又想回去多给点。

“周灼,”过天桥时,杨宽叫住我,“像你这样的人学什么法律。以后要是真当了律师,岂不是每天都很难过。”

“我喜欢当律师呀,怎么会难过!你想想,到时候我披上一身律师袍,不对,大陆没有律师袍,不管了,总之,戴上莎士比亚时代的假发,转身对法庭说,但是,法官大人。凡在我身后的就是正义——难道不是很帅?”

我讲起真正热爱的东西会热血往上涌,仿佛全部灵魂燃烧成一团急促的小火苗。但是杨宽对我摇了摇头,我也对他的摇头不置可否。我知道他怎么想,孩子中二着呢,他一直觉得,我和他是不同的物种,甚至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在他们所在的那个星球,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身负诅咒,只能往邪恶和黑暗里沉沦下去的魔头。

杨宽这趟是来比赛的,和他们球队住在同一个宾馆。正好考试结束了,室友们都在一个个搬离宿舍,杨宽便问我要不要跟他同住。“享受家属待遇,”他邪邪地说。我揉揉被篮球砸痛的头,“你要是好好问我,我就来和你住。”球队发给杨宽的一网兜训练球如雨点般砸过来,我捡起沙发上小破机抱头鼠窜。

到天台给我妈打电话,“妈,今年暑假我不回去了,杨宽来我们这边了,两年一次的大学生篮球联赛呢!怎么着我也得看他打完整场比赛再说啊。嗯,八月份我也不回去了,我联系好了律所,到时候去那边实习呢。”

杨宽在客厅转了一会花式篮球,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又出来寻找我这个小观众。天台上的落地窗玻璃都是透明的,仗着不会掉下去,使劲把我往一个小角落里挤。“大热天别往我身上凑,咦,汗味儿。杨宽你脏死了!”

就这么一句话刺痛了大少爷的玻璃心。为了报复我,杨宽后来又趁我洗澡时,恶意拉开门,把自己球衣掀开,像个暴露狂一样,冲过来狠狠拥抱了我两下。我裹上小裤衩,在酒店房间追了他至少三百米,像汤姆与杰瑞。后来我玩累了,往地上一躺,“啊,不玩了,”手臂遮住眼睛,“总是不能够让着我。”

“哭了?”杨宽走过来踹踹我。见我不动弹,又坐到旁边观察我眼睛。“真哭了?这么不经逗,一会就能哭。”

我只是有点生理性溢出,背过他擦了擦累得湿湿的眼睛,侧身打了他一下,“走开。”

杨宽忽然俯下身来,双手撑着地,整个人笼罩到我身上。

“走开……我又要洗一遍澡了。”

杨宽像条野狗一样,威胁地将我全身上下闻了个够,见我害怕的样子,满意离开。“活该。那就再洗一次。谁叫你胆子大了,连我都嫌。”我含泪诅咒他,“混蛋。”

杨宽坐在地上撩我,一根一根揪我的头发,“喂,周灼,要不要出去玩。”

“又去KTV啊,我都有阴影了。你的朋友消费水平太高,我配不上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决定实话实说。

“是他们配不上你。”收拾出一堆衣服来扔到我脸上身上,杨宽站得高高的,居高临下俯视我,“跟我出去,这趟准没错。”

第4章

原来杨宽所说的出去玩,是跟他的教练和队友们一起喝酒。从他们见了面握手和拥抱的姿态可以看出,杨宽是真心喜欢他们,这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你真了解他,便会明白,这世上的东西,能让杨宽喜欢,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觉得杨宽今晚的眼睛特别美丽,喝了酒,在夜店包厢灯光下,透过那些疯狂旋转的光和影,无声地凝望我。好像他是来自很遥远地方,心里藏着很多伤心事,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可是我一走近,那些幻象就消失了。

“周灼过来,”杨宽打了个酒嗝,粗鲁地充我扔过来一只空酒瓶子。我排开万难,甫一过去,就被按倒在沙发上,冰凉的杯沿摁上来,灌了一大口冰酒。

“咳咳,呛,”眼睛看不清,手忙脚乱踢打他。这种浅度数的葡萄酒兑西梅汁还挺好喝的,一会儿过后,我留恋地舔舔嘴唇。

“呵呵,”杨宽轻笑着按住我下巴,重重地拧了一下。“贱。”

“杨宽,杨宽,你喝醉了吗。”

“我从来不醉。”

杨宽的兄弟们聚上来,噼里啪啦扔过来好多酒令和骰子。杨宽被围坐在他们中间,身边摆满食物和筹码,不时回过头来望我一眼,再挥舞手臂继续玩,神采飞扬,哈哈大笑。他在一段时间内每押必中,一段时间后又逢赌必输,都不怎么在乎。叼着烟,四处往他的兄弟们身上洒雪茄,一只木匣空了,就叫另一盒,伏特加威士忌上了十好几轮,他们说只有胆不够的人才喝龙舌兰金和香槟。

球队的年轻壮汉们怒吼着,将泼了一身酒水的杨宽推到我面前。杨宽一把将我搂到他胸口,揉着我脖子,一字一句慢慢说,“周灼,我快疯了。我快疯了,你知道吗?”

我不清楚杨宽是怎么躺在我身边,十好几个大老爷们又是蜷在一起抱成一团睡了多久。到后来我也被教坏了,胳膊上挂着一串酒瓶子,肩膀上扛着杨宽手臂,随大流慢慢地从夜店滚出去。一群流浪汉拦了数辆的士,杀到长安街。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国家大剧院,我们在空无一人只剩哨兵的街道上从东到西,百鬼夜游。

那晚的天安门是我见过最美的天安门,不是红色,而是黄色,城门楼子抹了蜜似的。“我见过最美的天安门,”我喃喃地念叨着作家的话,饱含热泪地感动。有什么东西盛开了,我不知道。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意识到我的青春就在此刻,像一朵花一样,层层叠叠,转瞬即开。可是我的喉咙哽咽,我的舌根喑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配得上这样辉煌壮丽的流逝。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喝口酒,忽然唱出来。一转眼,抹泪道,“我就是个有理想的人,你们嘲笑我我也不会放弃……杨宽,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土。”

“你不土。”杨宽说。他和我一起背靠背,像两团烂泥一样,坐在天安门广场前抽烟,四周沉默的哨兵英俊潇洒,挺拔如神。我不会抽,手中夹着一只痉挛,点也点不燃。杨宽夺过去,往自己嘴上嘬了两口,再塞到我唇边。他粗壮的手腕自如地蛰伏在膝盖上,银青色打火机在月夜之下离奇恐怖,有如巨兽。

“你在想什么呢。”我问他。杨宽说,他父亲最近消息不太好,这几个月听说在监狱内,好几次想自杀。我鼓励他,说杨伯父肯定会挺过来,一切终将会过去。

“他为了你也一定会挺过来。我相信他,就好像我相信你一样。杨宽你干什么?”

“周灼,记着这一晚。”杨宽将我按到墙角,凶狠地在我脖子上啃咬。

那几天过得真是,除了需要吃饭和大便,其它都是神仙日子。杨宽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和顺过,我站在杨宽所住的酒店二十楼,毗邻着落地窗,一度相信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月亮,杨宽和我一定也能想出某个办法,把它摘下来。

两年一度的青年大学生联赛马上就要到了。教练是个不得志的五十来岁中年人,带球队混了二十几年,也没混出个结果,因此对比赛根本不报指望。能来到北京就是胜利了。所以放肆地带着小子们成天喝酒鬼混,骄纵他们。我听说,由于带领球队杀进了全国赛,算是对学校做出重大贡献,只要杨宽愿意的话,校领导已经同意为他保研。我兴冲冲去告诉杨宽这个消息,没想到杨宽却不准备读,一点打算也没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读书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他对我说。

紧张着期待着,终于盼到明天下午开赛了!我兴奋地跑到体育馆去骚扰杨宽,“杨宽!杨宽!你们大老远到北京来比赛,肯定没有啦啦队吧,我去给你当啦啦队!”

杨宽以轻佻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先换上超短裙,再到我跟前面试。”

下午球队有秘密活动。平时我和他们关系也算好,这回居然密谋起来,全不告诉我。好不容易在路上逮着几个,他们只说,“你问杨宽去。”

杨宽单手挂在篮球架上嘲笑我,“他们打算赛前到三里屯找人开荤,你也去?”

……我觉得杨宽能写一本书,《打击周灼的一万种方法》!

夏天到了,大家每个人都穿得很清凉,空气中荷尔蒙爆棚,从一阵阵兴奋的窃窃私语中,不时传来几声尖叫。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全国大学生里肌肉高个大长腿们都集中在这里了,虽说我觉得男孩儿套了球衣,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女性观众还是很快从至少百米开外的赛场下各张绿豆芝麻大小的脸上发现了区别,等到杨宽上场,全场为他尖叫,“啊啊23号啊——!”

“卧靠23号那男的他么是谁,老娘把逼撕碎了也要追上他!”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学男生从我身边蹦起来,挥舞手帕狂热地问。

……男生!

我虽觉得看台上的观众朋友们反应有点夸张,但开场十五分钟过后,连我也扯掉了矜持,扛着一杆大红旗,为他们摇旗呐喊,神一样的23号!

中场休息时大部分人都在喝水,少部分球员在讨论战术,杨宽他们队没什么可讨论,反正无论输赢,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比赛,不顾一切杀上去,能杀几个算几个,这就是他们的战术。杨宽跑到我跟前来,接过毛巾擦汗,隔着护栏,热情地嘱咐我喝水。

“我喝过了,一点儿也不渴。”我像所有人一样真心实意地崇拜他,疯狂地望着他说,“在场上看到我为你摇旗了没。偶像你给我签个名呗?”

杨宽开怀大笑,“看到了,傻乎乎的,跟猪一样。这是你们学校主场,你都不为自己球队加油?”

“我当然为你加油。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

下半场杨宽狂砍三十七分,由于赛制原因,他们球队不可能再往前进,可是全场都吼着“天津战队,虽胜犹败,虽败犹荣!”“没让你失望吧?”杨宽把他沾满汗水的头带扯下来套到我脖上,潮得像狗圈。我反抗,他就恨我不成器似的在我脖子上狠亲了一下,“小子,为了你才这么卖命的!不识抬举。”我揉着脖子傻笑。我要是让他去死,他也会死吗。杨少侠最近是越活越回去了,只消听我说几句甜言蜜语,对我就跟跟超人一样的,有求必应。

临走前,杨宽用比赛所赢的奖金给我买了台电脑,我们俩又一人买了台手机,他还记着那电脑的事呢。球队人提着行李,从我们身旁走过,都对着我俩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但是不在意,依依不舍拉着杨宽说,“忽然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你留在我脖子上的牙印还没消呢。”

“真的?”一下午懒洋洋的大爷陡然来了劲,那只戴护腕的手掀起我下巴,“我看看。”

我像棵歪脖子树被科学家研究。杨宽兴致勃勃压了我好一阵,说,“完了,我只会咬,不会治。”

“走开,”我像扫垃圾一样把他扫到一边,“忘了你才是罪魁祸首。”

“有办法了。”

“你干嘛?”

“咬个新的,把旧的盖过去。”

“你当我傻啊……那样不是更奇怪了吗!”

在亲亲热热吵吵闹闹中杨宽与我分别。此后我去实习,杨宽躲在五星级酒店继续过他公子哥的生活,什么也不在乎,一心一意烂掉。两个月后,杨父忽然被强制执行死缓,杨母于同日凌晨在精神病院厕所隔间上吊自杀,我百感交集百忧攻心,短暂给家人打了个电话,收拾几件衣物动身前往天津寻找杨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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