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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的情书 上——by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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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宽强暴了我。

第5章

多年前,杨正英来到南风市当市长,报纸上说他锐意改革,思想维新,在几处市政的治理思路上都十分得到上面嘉许,是基层改革派新官僚的希望。那时候全市的高中中专大学都争着请他题词,全市的博物馆文化宫艺术歌剧院都是在他的主持下修建,人们以为积弊已久的南方小城终于遇到了希望,人人载歌载舞,各个歌功颂德。就在最红火处,这位前途无限的官员,被人拦腰斩断了仕途。当时,由他负责引进的几处化工厂,接连爆出重大污染事故,导致严重环境危机,又有人将杨正英多年来贪污受贿买官卖官的证据,匿名寄送到纪委。当日,就有人将这位市长从办公室带走。三月之后,判下来死缓,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到如今,没人再记得多年前那位名噪一时的大官僚,亦或是他曾经风光无限的伴侣,那位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华人新锐服装设计师。程淑美在杨正英被带走的那日便发了疯,她一手所培育起来的服装品牌被律师折价出售,连同所有房产,现金,股票,一起转赠到杨宽名下。这样算来,杨宽曾经也是出生于书香门第,高贵世家,可是谁知道呢,风宁街的大多数人,如今只记得两岁便失去双亲的杨宽是劳改犯和神经病的儿子,因意外触法网落魄了。“呸,谁知道他爹妈的钱是怎么来的。说不定,自己也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小混蛋。”人们这样说。

在我和他年少相交的那些岁月里,杨宽总是相信他父亲能回来。不知从什么途径,听说了很多有关他父亲的故事,无论别人对他父亲怎么想,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父亲——杨正英是他的英雄。而他母亲程淑美,深居在精神病院,拒绝所有人探访,杨宽自两岁后,一次都没有再见过她。但他也总是觉得母亲好,是个亲切的不让他丢脸的美人——他给我看过他母亲的照片,将它仔细装裱在老房子卧室的床头上。也许在内心深处,杨宽还做着一家三口能重聚的梦。我记得高中时,有一次我们并肩卧在操场草地上,杨宽说真希望他父母能陪他过一次生日,这样他们就能看着我们俩一起切蛋糕了。他对着夜空许愿的表情那么真实,群星也不及他当时的眼珠闪耀。

谁都没想到杨父死后杨母会直接上吊。死讯传出后,两个浓妆艳抹打扮妖异的女人带了对双胞胎回来,外界传说是要争家产,也就是从那时起,杨宽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杨宽在体校的兄弟说,他整日把自己锁在酒店,闭门不出。球队一天给我打一个电话,希望我能回来,即使不能劝慰他,也好歹陪他说说话。可谁料到命运像一艘船,杨宽独自被捆绑在离我们所有人都很远的礁石上,每当我想与他靠近,却只有被风浪推得更远。

那天我慌慌忙忙,搭乘最近一班早班车,又打了车,直奔杨宽所常驻的酒店顶层。用杨宽曾给我的长住房卡打开门,就看到满地的酒瓶子,旧床单,锡箔纸,女性内衣,避孕套。我绕过那些垃圾,叫客服清理了房间,又扒开大袋肮脏污秽,在最里层卧室,见到了一身酒气满脸胡渣的杨宽。

“杨宽,杨宽。”杨宽背靠墙,颓废地坐在地上。我叫了两声,也没反应。卧室实在太昏暗了,窗帘阖上,窗户没开,充斥一种难闻的气味,我心中害怕,绕到杨宽身后,把灯打开。酒红木地板被唯一一盏台灯照亮的瞬间,杨宽陡然睁开眼,拉我跌坐至他身旁。

腰椎磕得我整个人发木。我揉揉摔痛的屁股,尽力双脚跪地,单手扶他坐起来。我卷起他衬衣的袖口,轻轻抚摸他手上的伤口,“杨宽,是我啊,我是周灼,和你一起长大的,你还认识吗?你要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咱们先洗澡,洗完了澡,我带你到楼下吃你最喜欢的法餐好不好?”

杨宽轮廓深重的侧脸埋没在一片阴翳里。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应我的时候,他说话了。先是用带血的手指擦了擦我的脸,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脏东西似的。“周灼,”他用感叹的语气说道,“你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

然后他把他的嘴强硬地按到我嘴上,膝盖重重顶上我肚子,用两只手残酷地撕开了我的长裤和内衣。

我反抗,他就打我。我不明白,呜呜地说,“杨宽,你怎么了,你连我也不认了吗?”杨宽捡起一旁台灯,撞到墙上打碎,碎片强烈地划伤我颈部的皮肤。又从长靴底部抽出军刀,锋利的刀刃边缘,冰凉地贴到我脸上。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顺着他面颊,一条一条流下来,在黑暗中,辨得到鲜热的气味。我吓得再也不敢尖叫也不敢动了,他伏在我身上沉默喘气,时而低嚎,像一条野狗。

在女服务员高声惊叫中,我狼狈地逃离了房间。她大概以为我死了,看到我捡起衣物,赤身裸体地活过来,就又加倍地叫起来。我躲在电梯,勉强套上长裤和衬衫,从学校出去,路遇球队晨练的傻大个,跑步追上来担心呼唤我的名字,我低下头,避开他们眼神,像疯了一样,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从他们身上夺下外套就走。时至盛夏天,我却穿着好几件长袖运动外套,在火车上不停地发抖。我想我要是个女孩子,这种情况倒还可以理解一点,我就还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些坚强的理由。可是我是个男孩儿,我们家指望着我光宗耀祖,在我长大到十八岁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男生怎么可能被另一个男生压在身底下强暴呢?人们肯定会说:你反抗了吗?你真的反抗了吗?我不相信,连反抗都不作,你肯是有意的!又或者:真没用,一个年满十八、身体健康的男大学生,居然连这都保护不了自己,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只记得那天傍晚,走进校门,看到满天暮色,以为自己找到了庇佑。我缩在教学楼角落里,给我妈发了条短信报平安,然后直接把手机卸了,丢到垃圾桶里,谁的电话也不接,谁也不理。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在图书馆泡着。只偶尔出去上极少的课。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次英文朗读,外教走到我面前,问我为何这样愁眉不展。他捧着我的脸,叫我高兴点,“you have very beautiful eyes……”我的泪顺着眼角流落下来。

我们宿舍有个特别冷静的同学,和我同系,每学期都和我一起争夺一二名奖学金。周五下课后,我回去洗澡,大家都出去玩,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上铺抱着课本读书。见到我偷偷趴在桌上难受,便问为什么。我在这死一样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到亲近,以为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同伴,便擦干眼泪,从头到尾都告诉他,结果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拾书本,出门继续混。第二天一早,走出图书楼,全校的学生却仿佛都知道这件事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对着我嘴角和脖子的淤青指指点点。我心想,随他们去,我只是个受害者。可是我低估了谣言的荒谬性。第一天,我只是莫名其妙被校外酒吧街的流浪汉持刀抢劫,第二天,我就成了暗地找人卖春的伪君子,第三天,我成了心甘情愿被大老板包养、夜生活丰富的娘炮男同性恋,学生会的耻辱。杨宽送给我的那台电脑,就是铁证。他们说,难怪呢。好多人说,从第一天起,就看我不顺眼,说原因原来在这里。说我周灼,长得就活该被男人强上似的。

那段时间,我快要崩溃了。混淆了白天与黑夜,混淆了是非善恶的标准,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和他们不一样,哪里犯了错。难道我确实曾在无意中伤害到他们,才让我最亲爱的同学们,都集中起来攻讦我?难道学生不应该都是纯洁无暇,难道回到了自己引以为豪的母校,不是就应该像回到了家一样,感受到温暖和安全吗?不,我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人心向来如此险恶。这世上,多的是过厌了他们的人生,一门心思想要伤害你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那些天,我再没有见到杨宽,连听说也没有。这个人连同他的音信仿佛一齐从我的生命里面融化掉。我巴不得他消失,恨他,希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我一闭上眼,就又是他,无所不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捆绑的绳子,闪光的刀,遍地滴落的血。那些伤痕真实存在过,至今还存在于我紧密遮掩的内衣之下。我从来不敢看恐怖片,可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比我能想到的全部恐怖片还要恐怖。

后来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饭,周围的三个座位没人坐,无所谓,我已经麻木。四周议论声越来越吵,越来越吵,有人直接在食堂门口敲饭盆,高声地喊,“29楼打人了!”听说那人,将我们学校一个学生直接从上铺抓下来,摔到地上,然后拿凳子砸到人家身上,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打去了半条命。我不关心,那段日子仿佛失语,又或者失聪,听什么都无动于衷。可再过十来分钟,那人一身杀气地出现在食堂大门前,学生自发为他分开一条路。我抬起头,看见那个我害怕的人,正双手握拳,站在十来米开外,看着我。正如梦中所见一样,他布满阳光的胳膊和手腕上,也沾着血。

“就是他打人吗?为了法学院的那个男生?”“谁知道?据说打得可凶了,就刚在29楼男生宿舍打的,一个楼管加上两个学生会的,都没拦住。”“也就牛逼半小时,报警坑死他一辈子。牛逼什么呀,死同性恋……”

“杨宽,你疯了吗。”

“我没疯。是这些人有错,你看着。”

说完他转身,挥拳,将那些骂我恶心的,绘声绘色形容我在男人身体底下卖屁股的,说我是不要脸二椅子死同性恋的,统统都揍了一遍。听起来很辉煌,他把整个食堂的人都揍了。但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操作,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傻站着,极少反应过来,尖叫着拼命往外逃。女生分贝高,她们一叫整个食堂都惊动了,一时间,有如泰坦尼克,大门被盲目往外冲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连食堂师傅都傻,拎勺站在玻璃橱窗后一动不动。在混乱之中,杨宽一揍一个准。以他为中心,很快倒了一大片,那气势那么吓人,居然没有人想要跟他对着干,又或者以身试法,抱团上前来阻止住他。倒下去的都是些不甘示弱的男孩子,杨宽从不打女人。对于那些躺在他手臂上头发散乱吓得直哭的女孩儿,他威胁地提一提拳就放过了,“女人就不要再这么尖酸刻薄了。”我听到他对其中一个女孩这样说。不知道该想哭还是想笑。

第6章

一片惨叫,恐惧在人群中无理性蔓延着,人们还传说他背了刀和枪。其实都没有。杨宽打架,向来靠的只是赤手空拳,血肉之躯。我不能面对这一切,早早逃离了那个修罗场。一度欲往法学院,去办公室找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一个辅导老师。可转念一想,我毕竟已经堕落脏污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助于任何人呢。

我坐在北边湖畔森林的一爿长椅上发呆,期盼枯枝败叶能够把我和世界隔绝开来。可是杨宽一身汗水脏兮兮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胸前的白衬衣都烂成布条,将两肩摊开,“周灼,连你也害怕我吗?”他身后,跟着浮现一长串警察。

“都什么时候了还唧唧歪歪的。带走!”一身制服的民警队长叫嚣着,命人把我和杨宽都铐上,头蒙衣服,离开了校园。

警车一路鸣笛,驶进学区派出所,派出所非常狭小,看得出条件也不好。警长命我们蹲着,也不审讯,只当我们是共犯,劈头盖脸一通训话。让下属带我们进小房间,一个为栅栏所隔开的半面铁笼。地上什么也没有,胡乱趴着些可疑的水迹,墙体顶端,一个简陋的通风口,一股排泄物的熏臭味儿。今天所里人少,在我们来之前,只进了一个小偷,一个疯疯癫癫往水泥石灰里寻找食物的流浪汉。

我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开始回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这才发现,多年来死读书,居然完全派不上用场。国内大学不注重实践,大一开的都是通识课,大二上学期才开始笼统讲宪法和法学原理。律所实习这么久,只会贴发票,以及从最外围了解些公司财务案件。待到那位身材丰满长相可亲的女警察过来给我们送饭时,我抓住机会,隔着铁栏叫道,“姐姐,姐姐,在这种情况下,派出所通常都是怎么处理的,拘禁记录会写进档案吗?请您千万要告诉我,我是学法律的,以后还要做律师!”

“学法律的怎么还这样法盲,”美丽的女警官看着我,和蔼地说。“在公共场合打人是重罪,年轻人,不能这样罔顾自己的前途。我们正在联系学校,等校领导派人过来,或者等你家人拿钱来保释吧。”

怎么可以惊动我家人,他们又拿什么来送我出去?我想着,血都凉了。

“既然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净跟社会上人学坏。”女警官数落着我,顺便朝杨宽瞟了一眼。自打他被人带进来,就自发靠到离我最远的角落,一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明天会有律师来保你。如果学校派人来和你谈条件,不要答应他们。”待到女警走后,杨宽对我说。

我没有回话,默默又往墙边挪了一点。在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能做,但至少可以离伤害我的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第二天下午五点,学校才派人过来接我们。带队的,是法律系副主任和我的一位指导老师,我一个劲求他们,他们才同意不将这事告诉我家长。系主任指着我一通严肃地批评,叫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在校内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花一个多小时恐吓完我了,又接着说,这事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叫我尽可以放心,学校肯定还是会保护我们自己的学生的。接着,他当面打电话给杨宽学校的校长,要求两校协商,但那位校长居然也护着自己的学生,把话说得圆转油滑,滴水不漏。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就是一点不肯承认杨宽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错。就在这时,律师也到了。他带来了在打架中伤得最重、肋骨和腿骨骨折的那位室友的电话,室友在电话中沉闷地说,决定私了,放弃上诉。

大学都是希望安定的,尤其这两年,我们学校出什么事,都会被外面报纸胡写。眼见最主要矛盾解决了,最大的苦主都已经撤退,系领导当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追根到底,学院自身风气也不太对。那位室友和其他学生对我名誉一个半月无端侮辱和诽谤,系领导温和地劝我说,希望我发挥一个优秀学生的良好风范,胸怀博大,不要再追究了。

这时杨宽主动提出,要和系主任谈一谈。系主任惊讶地望了他一眼,点了头,两人并肩进内室茶水间。出来后,系领导抹一把脑门的汗,拍拍杨宽肩膀,长舒了口气。说年轻人血气旺,偶尔有冲动,可以理解。这件事他们就不再管了,让杨宽请律师自行私了。

社会原来是这样运作的,在成年人成熟的世界里,不管大事小事,都不是事,只要能息事宁人就好。大家抱团在一起,管他是非曲直,对错黑白,总归要炒成一团酱油。也许是这件事悄无声息消逝让我感到心寒,也许是对我自己也成为其中肮脏污秽的一部分感到失望,总之那几天,我生了病。胃不是自己的,吃什么吐什么。杨宽眼见我越来越瘦,在几天后,强硬把我绑去了医院。奇怪,我心里想,自打发生那事后,你一直都撑得好好的,告诉自己说不要病,非要等到杨宽一来,你就病了。我觉得自己矫情,在夜半,偷偷拿医疗针扎自己手心,“贱。”还天真,无知,幼稚,恶心,妄想狂。我流着泪,深深长扎自己手心,“贱。”第二天杨宽过来,翻出我指缝间的鲜血淋漓,狠狠扇了我几个巴掌。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这世上其他人一切事都不和你相干,你什么都不用管,只会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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