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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的情书 上——by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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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害了你,你有什么错,用得着自杀?”杨宽说,“恨我,来啊!我把衣服撕开了让你杀够不够?”他扯开衬衫,把他随身带的一柄刀子扔到我床上,“就在这里刺,往我胸口刺几个窟窿,我写好遗书,死了算我自己的,够不够?”

护士听到我们激动地大喊大叫,跑过来惊慌地张望发生了什么。可是见到杨宽凶狠地站在我床前那副模样,又都不敢进来了。

“我不会自杀的,”我压低声音,沉默地说。“我还没有活够。还有爸爸妈妈阿爷等着我回去孝顺,照顾他们一辈子,怎么可以中途死掉呢。”

想到他们,我又情不自禁想到过去,悲从中来,“杨宽,他们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

“你杀了我吧,周灼,”杨宽指着胸口,垂下头,“那天晚上,我喝了酒。”

“但是你从来不醉。是吧?所以你还是有意的,对吧?真正喝了酒的人,醉倒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像你那样大的力气,怎么会把我……”

“是,我是有意的。但是周灼,我,”我含泪直视杨宽,他终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因为我排斥他排斥得厉害,第二天,杨宽叫了个傻大个来看护我。傻大个从前是天津球队的,也是从南风市出来,老家和我们只隔一条街,算起来,还是邻居。只长肌肉,不长头脑,非常会打球,和我关系莫名好。但是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哪里逗一逗就开心得起来呢。有一天早上,我望着窗外天色,望到医院外熙熙攘攘死撑着人间疾苦往来的行人,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受了伤,自有一千万种方法去解决和面对,只有我是个逃兵。

护士按处方开了很多药,拿齐后只要按时吃就行了。其它的,像我营养不良,肠胃病等慢性病,也不是在医院住几天就能好。隔天我准备出院,高球惊讶地问,“你现在就回去?宽哥不是刚打了人,我怕你在学校难做呢!”

我咬咬牙,凶恶地说,“不回去怎么办,难道在这里躲一辈子吗?我还有学业,还要前途,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把人生都毁了。难做人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国家总统,受了委屈,要天下人陪葬,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生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我越说越委屈,转身又怂了。哀求他说,“高球,高球,我们在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你可千万别和我爸妈说啊。他们知道了,心会碎的。”

杨宽手捧昂贵鲜花和饭盒,站在门口。不敲门,也不进来。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依然只是微低着头,站在那里。怀中抱着的从全国各地采集来,一眼望之就知道极贵重的食品和礼物,配上他那张不食人间烟火贵公子似的脸,像是一种莫名的嘲讽。

出院不是说办就办,天色都晚了,再怎么,也要在这边住上一宿。收拾完行李后,高球说有事回去,颤巍巍问我宽哥能不能来代他守夜。又不是幼儿园,哪需要人守夜。可是当天晚上,杨宽还是来了。

他是个极坏的看护。靠在墙边不动,也不跟我说话。一直到晚上十点以后,就开始不住地咳嗽。室内空调很冷,我把身上的三层棉被掀下来一层,兜头朝那边丢过去,“烦死了!”他捂住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咳嗽声渐歇了。我闻到清凉的药味,在室内弥散开来。

躺在冰冷的白床上,半宿没睡。北京的盛夏已逝,转眼就要进入秋天,下半夜异常地冷。杨宽估计是睡着了。快到凌晨两点时,我翻了个身,一手挡在眼睛上,以防自己看到窗外的月亮。我听到窸窸窣窣,有什么站起来,在如墨夜色中潜行。借一点月光,我看得到那巨大轮廓和触目惊心侧影。杨宽躬着背,走到我床边,执起我落在床沿边的那只手,用五指摊开抚平,沉默在我手心刻字。

“我,爱,你。”

他写,一边又一遍,周灼,“我爱你。”

我试图挣开,他取出一只手铐,把他的手铐在我手上,又用那只手紧握住我手,在我受伤的手心上,继续写,“我爱你。”一遍又一遍。

“别写了。别写了。”我挣扎,听到金属手链相撞,细碎的声音。“你走吧,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爱。我爱了你,我家里的爸爸妈妈可怎么办?我不爱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

杨宽用劲拉直那些铁链,又换另一副手铐,将我们两人手腕锁在床边。恍若无闻,继续写,“我爱你,”不知多少遍。

那一晚下弦月,异常地湿和冷。他跪在床边,紧握我手的姿势是那么温柔,写字的力道是那么纯厚,可是这一切却好像是某种情感上的囚禁和虐待,叫我情不自禁地哭泣,杨宽从小,就懂得如何写一幅好字。

不,可是杨宽,我在心里对他说,这是不对的,我不爱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

第7章

我以前虽不算社交达人,却也阳光开朗,那件事之后,整个人都孤僻了。杨宽以一己之力,彪悍地刷新了我的三观。是他让我看到这些人不过是肉鸡,是不真实存在的人,是一团不堪一击的恶毒迷瘴,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从此以后,我行走在他们中间,如同行走在影子和迷雾里。那么真切地感到,无须和他们碰触,不必和他们交流,有什么必要呢,反正他们来自和我不同的维度。我想,也许这就是杨宽这么多年来,所体会到的孤独感受。没有人理解他,包括我也不能。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同类,我的同类在哪儿?一片浓雾中,我恍惚看到杨宽隐约消逝的脸。

出医院过天桥时,我又看到了从前的乞丐,只是他面前的故事由退伍军人改成了家乡洪水,音箱里循环播放的,变成了另外一首流行歌曲。我心中凄怆,从兜中掏出几个硬币递去。一阵大力将我拉回来,杨宽在我身边,恼怒地道,“他骗了你!”

“那又怎么样?”我对他说。“全世界都骗了我,但是他只是个乞丐,你会跟一个手臂断了的乞丐计较嘛!”

杨宽抿唇,走了两步,仍旧又把我拉回他身边去。我也有点恼了,“怎么?”

“再走会被车撞上。”

那又怎么样。我干吞两下,将那句“要你管?”咽了回去。不能这么讲话。我母亲要是在的话,会用小竹签抽我,说我粗鲁,没家教。

杨宽那天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算校园暴力了,简直是校园恐怖事件。参与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丢脸,所有人都对它闭口不谈,正因为此,我回校后的处境,反而轻松了不少。宿舍是不能住下去了,同性恋加黑社会的名声一传开,没有人敢跟我同房。我退订了床位,在西门外租了一间小小的隔间,幽深阴暗,长草发霉,仅容得下两箱书和一张单人床,如无必要我一般都不想回去,早出晚归,过上了提早复习准备考G考研做课题赢奖学金的学霸日子,至于杨宽?杨宽天天在我家楼下打球。

早七点,我出门时,杨宽正百无聊奈,单腿靠在我家门前,上下抛弄着一只网球。我带上门,目不斜视,杨宽就背上网球包,热情地凑上来,“请我吃饭。”哼,我在心里锤了它一拳:你说什么?“我买单,给你加餐。”……无耻也要有个限度,我已经习惯了他天天见的厚脸皮。

早饭吃了一个馒头一碗汤,杨宽毫不客气地坐到我对面,按照我的菜单,原样点了一份。一旦发现我有吃不饱的迹象,就把自己的那份,不着痕迹地推过来,赞助我。这让我十分恼怒。因为背着家里偷偷租房,每个月存下的钱所剩无几,即使使劲攒,也还是这样,每顿饭我真的会吃不饱!

我跟老板相熟,在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干时,还会说:老板,请帮我把这坨垃圾清走谢谢。后来,老板已经学乖,知道这么大一坨垃圾,长得又高,个子又壮,还体格坚强,意志顽固,任谁也清不走。

有一天被他气得,在出租屋楼梯间,当着许多人对他大吼大叫,“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你不去上学不去上课不会被学校劝退吗?你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人把大学毕业证当儿戏你爹妈知道吗?他们会对这个儿子非常生气的,有钱也不是用来这么糟蹋的啊!不要这样,你只是强暴了我,用不着为我赔上你的下半辈子!”

也许是信息量太大,等我吼完,发现从一楼到三楼,大家都惊呆了,一时间没人敢上,没人敢下,杨宽卡在中间,形成一个微妙的凝结点。“别妄自菲薄。”杨宽说。“你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我也没有爹妈,再从地底下钻出来教训我了。”

“为我生气,”他自嘲地说,“我倒希望是这样。”

那天拿杨宽父母刺痛他之后,我是真的有点心痛后悔。然而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等我纠结完两个星期,想要就这件事,向杨宽好好道个歉,顺便心平气和地劝他不要执着于过去,面对人生,回学校好好开始新的生活,才发现杨宽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来烦我了。

杨宽十一月初出生,再过几天,便是他生日。路过社团招新的时候,我特地从路边摊偷了个礼品小蛋糕,藏到书包里。等到我回去时,在楼下大门口碰到他,就可以对他说,“喂,不要再难过了。说杨爸杨妈坏话是我不对,祝你生日快乐。”可是小蛋糕放在我出租屋的旧书堆上,过了一天,没见到杨宽。两天,他仍旧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这混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北京这么大,他又时常爱出去晃荡,说不定在路上遭遇了交通事故。我心中担忧,可又拉不下脸来,好像往这死强暴犯的手机上添个通话记录,我就犯下了多大贱似的。

一周之后,我跑到公用电话亭插了卡,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嘟嘟忙音。我拿着听筒,发了一阵呆。转而打给我妈。我这个不肖子,自从上学期暑假,再没回去过,把我妈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辗转拉着我爸我爷,唠叨了两个多小时。

“杨宽!”我神思恍惚地走过街头,在漆黑转角,陡然看到一双他平时穿的黑硬皮靴子。

皮靴的反光刺得我眼角发亮,我追过去,尽头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秋冬落叶飘到我跟前,打着旋儿,一只猫咪孤单地跳到我脚上,“喵。”

它往我裤腿深处闻了闻,没什么意思。转而朝街道另一边跑去,在土砖色围墙根阴影,依依地叫了两声,“喵。”从路灯微弱可及的光亮之下,忽然静静地探出两只靴角。

我跑过去,“你去哪了。”

“出差。”

“出差,你有工作吗,你参加过实习吗,”我恨恨打他,“说谎都不经过大脑。”

“既然出差了,怎么还想着回来。您的公务不是很繁忙吗。”

“本来日理万机,但后来接到某人电话,说想我了。便想,拯救银河系有那么重要吗,让他们死去吧。抛下全世界,回来找你了。”

“你还拯救银河系……我只给你打了一次,还没接通,又什么时候说过我想你了,油嘴滑舌。”

杨宽一边逃避我追打一边笑,“今天我生日?”

我连忙把手上那只蛋糕往身后藏,搞什么,出来打电话还抱个蛋糕,跟个傻蛋一样。

“我看到了。”杨少得意洋洋地搂上我肩膀,“陪我去吃饭,请你吃大餐。”

杨宽每次回来时,都显得比平时要苍老一点,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后来我明白,那种感觉就叫作沧桑。他仿佛很累,心情却又很好,嘴边一点点笑意,将他疲惫的面容点亮。在街灯下,我望着他,忽然有点不忍心了,只在今晚,这混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杨宽带我七拐八弯穿过一道道小巷,最后来到一扇黑门前,很不起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民居,或小商品批发市场。待进去后,才别有洞天,很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

进酒吧杨宽习惯性要点烟,又止住了,“你喜欢我抽烟吗?”他回过头来问。“不喜欢。”“那就不抽了。”他把燃烧的烟头整根掐尽,塞进马蹄烟灰缸里。服务员抱着水单迎上来。

他大概以为我们还在冷战,就没让我点,拿起菜单,径直说了一通菜名,端上来都很合我胃口。我才没有心思跟他斗,精神全放食物上了。他点了牛排,可颂面包,大块黄油,小羊腿,鹅肝,和其它肉类,蔬菜沙拉,甜点,冰淇淋,许许多多水果。上天保佑,自从搬出来后,每月靠二百块奖学金和一点点生活费,独自住在很恐怖地方,几个月来清汤寡水,往早餐豆浆多放一勺白糖都是奢侈。更别提此刻,见到这一桌汹涌澎湃的卡路里。我盯着盘中大块的肉,眼睛都直了,“既然今天是你生日,那我能多吃点嘛?”在杨宽诧异的目光下,我感到血管里节操正噼里啪啦往下掉。但转念一想,又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痴痴地问,“我还在长身体,营养很重要……多吃,说不定能再发育一点点。”

杨宽低头咬着自己盘子里的那份肉,闷闷地点了点头,“吃吧,没拦着你。”得到主人首肯后,我放下尴尬,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属于我的那份很快就上到了甜点,我不甘心地咬着叉子,死死盯住杨宽面前。“怎么?”“没吃够。”“再给你来点儿?”“我要你的。”从小就这毛病,见不得别人碗里的肉比自己的香。杨宽叹口气,推过来,“都给你!”我舔舔手指,“谢谢。”扑过去将他盘子里的饭食抢光。杨宽也没跟我客气,低头吃自己的,不时叫,“再来三盘!”豪迈得很。

酒足饭饱过后,我们靠在一起,满足地叹息。

“真好,”杨宽一上一下地抛着打火机,感叹道,“要是你不跟我闹别扭,咱们就还跟从前一样。”

“我跟你闹别扭了吗。”这是“闹别扭”三个字可以概括的吗。杨宽这种轻而易举颠倒是非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幸亏我吃饱了,全身的血液往胃里流,才没有精神跟他顶撞。

杨宽收起打火机,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卫生间放水,“你乖乖的,别闹,待会带你出去玩。”

“刚才那是你男朋友?”杨宽走后,一道人影走近沙发来,“别害羞,我们这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整个人几乎要罩到我身上,吓得我搬着沙发往后使劲撤,“你干什么。”

“别这么紧张,放轻松,交个朋友。我叫柳岩,”他俯下身来与我握手,在酒吧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看到这个男人脸上浓重的油彩。

他指间夹着一张名片,我双手接过,仔细看了看,放进衬衣口袋。柳岩,我记住了这个名字。许多年后,有人说,现在外面顶着这个名字的,是个热辣的大胸女明星。他哈哈大笑,为天地间一切性感能量自豪。

柳岩浑身怪怪的,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捧了杯果汁,埋头窝在沙发里慢慢地吸。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许多gay,都是像他这样,表面标新立异,内心十分善良。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以赞叹般的语气说道,“真好。”

“他穿得那么好,你穿得这么寒酸,你们在一块玩儿,居然看不出有什么不配。这就是青春的力量嘛。”

“你在说些什么呀。”他柔柔的语气,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很寒酸?从没觉得过。白衬衣配长裤,很普通的学生装扮,我穿这身,到任何一家五百强企业面试,人家都没歧视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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