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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的情书 下——by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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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碰上这样无解的家庭,我觉得好无奈,“那我们成长的环境真的很不一样。”

“周灼,世界很大。世界,不是商场,也不是之前你所待过的职场。世界是你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是你触手可以摸到的整个万里河山。很多时候,再怎么工于心计也没用,一代人的血不够流了,就得靠下一代去流。要想抓牢江山,坐稳一切,只看你手腕够不够硬,愿不愿牺牲,对自己够不够狠。”

“我的家庭就是这样,曾经控制过我,现在过去了。该进去的已经进去,不该出来的也不会再出来。他们可能做了很多事,毁掉了很多东西,可最终算来,是没有对错的。当法律失效的时候,一个人处在中间地带,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污秽还是清白,我就是这样。你还怕我吗。”

“没。”我望着墓地四周到处乱窜的风,这样的气氛,忽然也不想再找些什么别的鬼话来敷衍他。“说真的,我,我只是觉得,就算没有恨,也许还会有很多别的事情,阻碍我们在一起。”

“我跟你差距这么大,就算再怎么拼,奋斗这么多年,努力读书,认真工作,以为自己终于有能力养得起爸妈,在北京的白领里面,也不再算是土包子。可是这一切,在你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吧。你们关心的,和我关心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越长大越觉得,谈恋爱就应该找门当户对的。虽然我们都是同性恋,我们用不着结婚,可那也有很多东西,光靠感情不能维持。”

“我可能,可能真的只是你小时候玩得比较好的朋友。现在你长大了,该去找别人了。”风可能确实比较大,吹得人眼睛也晕晕乎乎的,我背对风转过身,装作满不在乎地说。

杨宽拄着拐杖凑近一些,低下头,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没关系。我们可以解决。”

他伯父催眠人心的力量,杨宽可能真的也继承到一点。他说可以解决,仿佛就好像真的可以解决。我没有再和他争。风吹多了,对杨宽身体不好,身边小哥给他披上毯子,送他回去,然后我们上车,回到医院,过一夜,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46章

在医院待的越久,就越不在乎形象。从前我连饭都不好意思在杨宽面前吃,现在已经可以大大方方霸占他的床,抱半只西瓜,用勺子挖得满嘴都是,再用下巴指使病号换台。律师把盒子中一张纸递过来,“这是什么,”我伸手去摸,不小心让页面下方沾湿一块。“啊,不好意思!这几天正跟杨宽说,我是真人版水果忍者。”我抬起头,望向律师先生,抱歉地道。我自己也是干这一行的,懂得辛辛苦苦准备的文档被弄脏或玷污的苦。

“没关系,”律师先生极有涵养地道,“这是杨敬书先生送给您的,麻烦您请签一下字。随合同递交过来的还有一封信,您是要亲自看呢,还是由我给您朗读?”

我懵了。昨天见完面后,原来还有后文。伯父可真会来事。看了看被我赶到角落的病号,“那麻烦您读给我们听听吧。”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让病号参详参详。

杨敬书以整个杨家名义送我的,是一纸股权转让协议书,上面写的是某个制药公司大集团的名字,又按照上一代老领导作派,用钢笔给我写了一封亲笔信。随信也没说送这些是为了赔偿给我造成的损失,只说很喜欢我,感谢我过去看他,邀请我以后多上他家作客。语气有点恳切,但又有些怪异,仿佛在听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体面而文诌诌地抒发他一颗欲说还休的老年寂寞之心。听到最后,连一直缩在角落装衣架的病号哥都笑了,“我都没有想到,大伯这么喜欢你。”

“啊?”我说,“你伯父他还真喜欢我啊。我以为他就是对我客气客气……”虽然这样的客气已经很难得。

“既然他说了很喜欢你,那就是真喜欢你。”杨宽道,“怎么,难道你以为我家人都特别假?”

“那倒没有。”我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是。”我什么都没有,人家那么高的身份,既然都屈尊这么说了,那就十成十是真的。我都没有想过,杨宽伯父居然是这样的好人。“可是我都没有适当的礼物回赠给他啊。还有他送给我的这么多钱怎么办呢?”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非常欠抽。没有人不喜欢钱,我也不例外。可是一笔不属于你的财产,非要降临到你头上,那种感觉真的让人提心吊胆。尤其我工作能力也不差,凭自己本事挣的,够爹妈花了。

到最后,还是我缠着杨宽,敷衍了事,“杨少,杨少,一家人,一家人,你懂的。那什么,就还是你代我收着再说吧。”我愁苦地道,“你伯父这样,搞得我跟你们家童养媳似的,以后我要跑路可怎么办。”

我倒不怕杨宽知道我想跑。只是他们再这样,在杨宽大魔头的威逼利诱下,临时向我倒戈,一座一座人情大山压过来,我就真要跑了。说完这话,我特意分神去观察杨少,作得那叫一个假。他平时见我削水果划个手指都能关心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听我说真要跑,却又非要装得淡定得不行。叫我没法就跑不跑、什么时候跑这一点,跟他争论个明白。唉,男的心机太深了,真玩不过。

杨宽似乎很讨厌轮椅,离出院还剩一星期,医生都说他还不可以完全摆脱轮椅,还需要观察一阵,他就已经开始试着站起来,用手杖代步。等少爷会走了,至少恢复了一半的武力值和威慑值,我就受罪了。因为他每次散步,都以强权镇压我必须陪着他(不然他就不帮我解决屁股后面跟着的那一堆钱)。别人是轧马路,我们是轧医院。公立医院上下二十几层,楼后还有个残破的小花苑,每一寸都被蹒跚学步的我们轧得透透的。

小花园实在简陋,一点都不浪漫。但杨宽似乎乐此不疲。由于我对植物感兴趣,时常还能告诉他这是朵什么花,因此还有得聊。渐渐地,话题就多了。我问他,“你们家向来都这样土豪?给别人送礼都直接送股票的。”杨宽紧握着我手,低头用手杖丈量路面说,“也就这十几年。中国都这样,稍微有点权势的大家族,起起落落,都是这几十年间的事。”

“哦。”我听了,认真点头道。“那个,我挺喜欢你伯父的。就是他的喜欢,我这样的老百姓担待不起。改天你见了他,劳烦你跟他讲,感谢他老人家对我的这份喜欢。我和他之间是跨越年龄的忘年交,是相互的,也不是单相思,就是有点儿有缘无份。”

讲完之后我发现这话有点二,我是要把杨宽逗死。便缠着他说,“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是你们全家要送钱给我,怎么一个个,倒像是我债主大爷!”

话虽这样说,但自那之后,杨宽再也没有借此来逼我。包括杨家人,也没有再来逼我。反倒是上次在医院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位,有次来看杨宽,还专程向我道了歉。我跟杨宽感叹说,这时代,连搞黑射会的都变得越来越温柔了。我们并不是旧时代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杨家人非要把我们逼到不死不休。在杨宽以生命付出了一次代价之后,他们后来也就对我们听之任之,无奈甚至放任了。

在翻过杨家这座大山之后,我们的关系终于步入了小平原,偶尔还能看到几条小河,野花盛开的那种。不过我没有多少自己在和杨少“发展关系”的自觉,有时二逼地跑远了,杨宽会停下脚步,守在河边望我。比如这次世界杯,我忽然爱上了赌球,陪病人在医院闲得实在无聊,全民下注,师兄也拉我一起下注,我便一时兴起,拿工资卡上最后一点零花,给我支持的所有球队都押了八百块。等到三天三夜过去,我认为有胜算的每支球队,都把自己的屁股给输个精光,我抱着电视机又哭又笑,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正独自霸占杨宽的大床,全身上下萦绕着一股啤酒炸鸡味。“醒了?”以我醉醺醺的视力,都能看到杨少挂着罕有的黑眼圈,疲惫地坐在轮椅上,手拿一块已经干掉的毛巾守着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他冷落了三天,而这三天来,他一直拖着生病的身体在照顾我。心里流着宽面条泪,默默地记下了一个教训,假球害人。

杨宽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在一起。在医院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不会跟我讲他有多爱我,可是他会牵我的手,在一点都不浪漫的公立医院小花园内,带领我转来转去,仔细地问我很多问题。比如他说,他在北京的房子卖了,出院后,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没有房子住,我要跟他先住一阵酒店,问我介不介意。又比如他说,他从前都是打算在国外定居,把大部分藏车都运了出去,所以以后我跟他出门,在一段时间之内,坐的也不会是特别好的车,顶多是北京能租到的公用的礼车,问我介不介意。又比如他抽烟,抽了很多年,十分担心身上味道会影响我,问我究竟是喜欢男人抽烟,还是抽雪茄,或是希望伴侣戒烟。还有他从前给我做过一个戒指,用他爸妈订婚戒指上的钻石改制的,后来被他亲手丢到夏威夷的海里去了,如果重新再订做一对的话,问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宝石。

这些生活品质方面的小事,我刚开始还会认真考虑一下。后来就干脆统一说不介意,不介意,哪有那么多介意。我又不是多精致的人,从小在贫民窟长大的,难道会因为酒店只住了五星,而没有住六星七星,就跟你吵?还是你在寒碜我,时刻提醒我差距有多大。我可是鼓足勇气才跟你重新开始,和你们这种人谈恋爱,要承受多少压力,你根本不会知道。稍不注意,别人就拜金虚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几天我做噩梦,夜夜惊醒,幻听又回来了,全世界都在骂我贱人。

杨宽愣住了。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仿佛第一次听说,我跟他谈恋爱还要承受这种问题。我可不想看到他怜悯的眼神,决定转移话题,说点好听的。“不说这个了,你儿子呢?关于未来的生活,你跟我规划了这么多,可是却从没有提到过你儿子。以后我们真要相处的好,可以生活在一起,那肯定会把查尔斯也接过来啊。对了,记得谁跟我说你的前情人李珊珊,也为你生了个小孩,没有妈妈的小朋友挺可怜的,把那个孩子也一起接过来啊。难道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很恶毒,会虐待小朋友的人吗?”

杨宽在我的搀扶之下,愣了一会神。然后转动手杖,慢慢地对我说,“死了。”他伸缩自如的机械手杖,一点一点伸长延伸到地上,“李珊珊跳楼时,把孩子绑在身上。我试过救他们下来,但是没用。”

真实世界的残酷和血腥,陡然渗入我们。唤醒我脱离了这几个月来童话般的梦中世界。从来也没有什么童话,他也不是童话中的王子。如果非要较真的话,他是个曾在刀光血影里讨生活的重度嫌犯,杀过人也见过人被杀,他最亲近的人都死了,身世比基努里维斯还要多几分可怜,自出生起,肩上背负的悲剧性,远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难怪他陪我说话的时候,时常会走神。当他和我在这简陋的小花园里平静地聊风花雪月的时候,他其实在想些什么?他身上浓重的伤口,是这些东西能够弥补的吗?我是否要不顾一切,去做那个救助他的人?还是时间最终会证明,这个人不值得救,而且也救不回来?如果到时候,我们短暂的和解被现实磨光,重又变成一对怨侣,时间又过去了,我变得衰老,而且仍旧像今天一样,爱他爱到一无所有,我的选择是否会让我父母伤心,也会让师兄那样的朋友对我失望?杨宽如今已经有了很多的过去,而那些过去里面都没有我,他是繁华与高楼,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也是绝境与深渊,引诱我跳下去,跳下去就粉身碎骨。

当天晚上我在夜里,躺在病房的加床上,听着旁边那个人低沉平稳的呼吸,想了很多这种问题。我意识到,有些问题我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有些还没有。如果我是十七八岁,还可以奋不顾身一次,可是我已经快要老了,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拿时间来赌爱,我赌得过吗?何况,第一次也并没有赌赢。杨宽会不会真的理解我,还是只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渐渐对我感到厌烦,他是真的爱我吗?还是他只在乎得不得到我,就因为我是他小时候唯一的玩伴?爱情并不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阳关大道,选择了去爱,就不会再有任何痛苦。杨宽太难爱了,他凭一几之力,把我们的爱改造成了一条黑暗苦涩的道路,我很害怕,谁能代我走呢?

第47章

临近出院前一天,杨宽助手过来帮我们收拾了一下行李,顺便偷偷问我们过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正说着,五分钟前出门,说是要去检查身体的杨宽回来,冷淡地看了我一眼,走过去跟他助理握手。他们出门交谈,背对我听不清,只透过隔音玻璃,看到杨宽交待了些什么,又拍了拍他助理肩膀。医生将人带走,小助理提着那只刚被握过的手,揉揉肩,全身呆滞地走回来。推开门看到我,不知为什么,脸都快笑僵了。我给他捶背,又给他倒了杯水,小周接过水,极客气站在一旁。愣了一会,才跟刚刚神游回来似的,一脸开心地对我说,“小周哥,我觉得杨少还是变化挺大的。从前我跟在他身边的时候,杨少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这不,才跟小周哥你混了几天,杨少就学会叫我的名字,还懂得跟人握手了!”

……听他描述的助理生活,简直让人心疼,我帮忙把一双袜子打包塞到收纳桶里,顺便辅佐他想办法说,“要不,你跟在我身边多待几天,我给你多争取点机会,保管在一周之内,叫杨宽不仅记住你名字,还连生肖血型星座生日都一起记住。”“哈哈,那可不敢当,杨少那么忙。谢谢你小周哥,”杨宽助理是个年轻俊逸的小帅哥,颇具九零后气质,平时在杨宽面前就唯唯诺诺的,在我面前就开朗到不行。向我鞠了个躬,提两个大箱子,像云彩一样跑走了。

临近出院,人人都有一堆事要忙。杨宽要皱着眉应付一堆比他自己还关心他身体的医生及社会各界人士,间或还要外出,去他公司开会。我爸情况非常好,在疗养院跟妈过着二人世界小日子,并且有了老婆就忘了儿子,一次次在家庭通话中冷酷地表示完全不需要我。上庭季到了,师兄只会更忙。我独自躺在床上,被全世界遗忘,一边不屈不挠地发短信攻克爸妈,一边看电视啃水果。电影频道在放一部很有趣的动画片,丁满和彭彭,我才看了几眼,很快就入迷了。杨宽回来时我还在看。他今天身上挂着个吊瓶,衣服换成正装,离开的时间亦有点久,仿佛刚从外面回来,心事重重,有点劳累的样子。我看他那背影,就知道他从一进门起,就想关我电视,但是为了风度忍着。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及时去关心他,但是看个动画片也不算多大错,他是个注意力黑洞,一旦把眼神放到他身上,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还是先看完再对杨少嘘寒问暖吧。“这有什么好看,”在窗边待了十来分钟,杨少再也装不下去了。挥开跟在他身后的扶吊瓶人员,到我床边坐下,将画面按了暂停。我眼睁睁看着遥控器被从手上抽走,紧接着,嘴唇上就被吻了一下。

这是杨少第一次亲我,我嘴上大概还沾着一汪亮晶晶的水果汁液。他看我,我也看着他。最终没敌过人家无论发生什么都面不改色的厚脸皮。“我都这样了,”我擦擦下巴,用肮脏的湿手在床上爬了一圈,往后蹭,远离他说,“你还亲得下去啊。没人性。你的洁癖呢?”

还好他没有舌吻,就在外面碰了一下,这样亲完我还能当没亲过似的。他把遥控还给我,耐心地陪我看完了剩下三十几分钟动画片,一直听我说说笑笑的,也没嫌我吵,于是我们又和好了。电视看完意犹未尽,我说我想要穿越到动画片里面去,我是水果忍者!杨宽虽然不知道水果忍者是啥,但他说以后在家中社区给我买个水果店。这也太接地气了,我连忙说不用。然后推车来了,我们一起用餐。眼看着杨宽在我对面,工整帅气地用刀叉切着一块排骨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一切其实也没啥。杨宽也不过就是个活人,有思想有欲望,会哭会笑,希望能真心地对待一个人,不管有再多人将他捧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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