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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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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心头巨震,甚至都忘了抽出手来,“你如何得知?”

“据闻当今天子是个长袖善舞、擅收买人心的,自有那些暗桩细作去为他赴汤蹈火,”张知妄淡漠口气里竟带着几分不屑,“你只管做那诗酒江湖的少年豪侠,何必掺和进朝廷那些腌臜事里去?”

沈秋暝又惊又疑,缄默不语。

张知妄恍若未觉,依旧把玩着沈秋暝纤长手指,“永嘉九年,孤身入吐蕃,与赞普第三子赤心罗赞密会。永嘉六年,将陈允怀引见给周玦,继而德泽二年,又将他引见给当今。你对陈允怀,不,如今他是忘尘叟了,倒是两肋插刀,他本是罪臣遗孤侥幸逃出生天,现在有皇帝承着他的情自可一生无虞。”

沈秋暝死死地盯着他,“如此多的秘辛,你是如何得知?”

“你总不会觉得我亦是西蜀王府的死士吧?”张知妄哂然一笑,“我生身父母仍在世上,你若是想知道,我现在就可告诉你。”

不知何时,两人紧紧相贴的手心里满是冷汗,黏腻不堪。

见他脸色煞白,张知妄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我知你疑我惧我,可几位师叔年迈腐朽,同辈弟子中我惟信你与知非师兄两人,他又是个不问世事、天性纯良的,未来一路上必会有许多变故,我恐怕也只能与你商量。今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我想与你透个底,追杀你之人无非是冲着你为东宫做过的那些事情,或是突厥,或是吐蕃,或是为了陈允怀。”

沈秋暝沉默半晌,淡淡道,“想不到你还如此顾及师兄弟情谊。”

张知妄留意他神色,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态,戏谑道,“当然,比起旁人,美人师弟总是更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对他人前人后两张脸的脾性,沈秋暝甚是无可奈何,横竖手抽不出来,干脆一个翻身将被子全部裹在身下,又对张知妄得意一笑。

谁知张知妄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美人在怀,人间幸事。” 说罢将沈秋暝死死扣在怀里,再不言语,竟是睡熟了。

沈秋暝挣扎一番,困意上来,便也只好由得他去。

明月入怀君自知,心悦君兮知不知?

第十四章:又携书剑路茫茫

第二日启程之时,沈秋暝微蹙双眉,很有些惊讶。原来除去明字辈的正明子、玄明子和智明子三个师叔,知字辈的六个师兄弟,小字辈的七八个师侄外,其余百余弟子均不见踪影。

“你把人送去哪儿了?”沈秋暝找了个时机低声问张知妄。

张知妄回复了冰块脸孔,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武林大会以武会友,咱们带几百号人去,难不成是要砸终南派的场子么?”

沈秋暝狐疑看他,张知妄对他安抚一笑,“放心,我自安排妥当,他们都安全的很,不如你还是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吧。”

环视四下——正明子与智明子早已知天命,而明字辈中年纪最轻的玄明子也年过不惑,除去张知妄与他的知字辈里功夫最高的竟然是林知非,至于小字辈的……更是乖巧有余,灵秀不足,沈秋暝绝没想到外人看来煊煊赫赫的鹤鸣派竟是个空架子。

“这武林大会是个什么比法?”沈秋暝幽幽问道。

张知妄笑了笑,看向林知非,后者忙不迭地解释道,“终南派提出的这个章程很有些意思,据我此次少林武当被奉为武林魁首并不参与比武,权作公证,其余共有二十四个门派比试。以挚签法将各门派分为十二组,各选出派中四名青年弟子两两对决,优胜的六组再选出长老中的强者比试,最终胜出的三组……”

沈秋暝听的兴起,不停追问道,“又如何?”

林知非神情郑重,“胜出的三个门派须得以掌门之尊下场比试,轮番作战,胜者便是未来三年的武林盟主。之前各位弟子比试点到为止,可诸位掌门生死不论。”

沈秋暝微微变色,“掌门乃是一派所系,向来都是点到为止,可终南派定的这规矩可奇怪的紧。倘若哪位掌门有了什么差池,那派则必然大乱,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袁似蓬不懂么?还是他要的就是这个‘乱’字?”

说罢,他沉默半晌,自己摇起头来,“不对,终南派偏居西北,一直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哪里来的这个胆子?可华山的郑破军虽是一届莽夫,但好歹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事情委实蹊跷。师兄,你可有什么谋划?”

“并无。”张知妄惜字如金,神情有些怔忪。

沈秋暝撇撇嘴角,“也罢,横竖你也吃不了亏去,我操个什么心。”

张知妄却伸出一只手指打断他,“嘘,你听……”

众人均凝神静气,沈秋暝在心中数到二十余下,才听见哒哒的马蹄之声。

“百匹以上……”沈秋暝呢喃,一阵凉意袭上心头。

张知妄抿唇,“还有好些人,千人之数,西蜀王怕是已经反了,这是乱军无疑。”

正明子也反应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沈秋暝低声道,“他们怕是借道梁州向着雅州去的,汉中本就是山南道的地界,西蜀王不会贸然行事。”

张知妄面沉如水,扬声道,“快马加鞭,三天之内赶至长安!”

——第二卷·江湖路漫漫·完——

第三卷:长安风云起

第一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幸而鹤鸣带来的弟子不多,且临行前张知妄给每人均配了一匹好马,否则还真不知还要多少周折。

费了两天两夜,鹤鸣派众人终在四月廿六那日赶到长安。

远眺而去,城垣依旧耸立,然而细看却见砖墙摇摇欲坠,褪色衰颓。进得城去,唯见街巷空空、衰草离离,眼前的破败景象着实难以让人相信,不过三十余年前,这座废城还是高台锦殿、万国来朝的煌煌帝京。

“元佑之难竟误国至此。”沈秋暝轻声叹息。

当今圣上的祖父闵帝欲开拓河湟,亲率精锐征伐陇右,据闻当日就是在这长安城外誓师,锦旗猎猎、战鼓擂擂,四十万好儿郎山呼万岁,气吞万里。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天下包括闵帝自己皆理所当然地以为此番将奋数代之余烈,建不世之功勋。王师所及之处,百姓箪食壶浆,盼着他们的儿子丈夫得以建功立业、封侯拜将。

可世事终不如人意,不管去时是如何意气风发、势在必得,瓜州一败如山倒,主帅战死,闵帝带着仅剩的三万兵马仓皇南逃,而胡人更是追至长安城下,烧杀劫掠整整一月方才尽兴而归。陇右门阀更是元气大伤,山东士族乘势而上,胁逼天子迁都东京洛阳,由此长安沦为废都。朝廷风气更是为之一变,不再提倡允文允武,世家子弟簪花涂粉,日日吟诗清谈,轩辕皇朝纵横宇内、吞并八荒六合的野望也终如故都长安的秦砖汉瓦一般被抛掷脑后。

早已废弛的西京军务如今却被看重起来,城门口、瓮城里随处可见全身甲胄的军士,对他们这般佩带刀剑的江湖人更是细细排查。朝廷的征兵告示更是四处张贴,随风摇荡。

张知妄冷眼看着,忽而一笑,“终南派真是挑的好时候,怕是咱们这里还没打起来,天下早已经狼烟四起了。我倒是想看看袁似蓬此时此刻,想要江湖拧成一股绳做出个什么建树!”

远远的已有终南派的弟子来迎,沈秋暝低声道,“掌门师兄息怒,面子情还是得做的。”

张知妄依旧冷着脸,眼中却分明有戏谑笑意,“贫道甚少涉足江湖,也用不着给什么人面子。倒是余杭的秋暝公子你,江湖满至交、知己遍天下,你那张脸面可是好用多了。”

沈秋暝还来不及还嘴,就见一终南山的青年弟子唯唯诺诺地过来,“在下孙成龙,是袁掌门大弟子,见过鹤鸣派各位道长。”

张知妄长身玉立,清清冷冷的一派出尘模样,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出世高人装到底。他不开腔,其余鹤鸣诸人也不便越俎代庖,无奈之下,沈秋暝只好强笑道,“有劳孙少侠亲自相迎,不知袁掌门欲将我派安置何处?”

沈秋暝衣饰华贵,又是俗家打扮,那孙成龙伶俐得很,一瞬间已是明白过来,“久闻沈公子人中龙凤、天下俊彦,在下神交已久,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秋暝亦客套道,“三年前与袁掌门在洛京曾有一面之缘,交浅言深,袁掌门一向可好?”

“甚好甚好,师傅也常与我等提起沈公子的壮举啊。”

他两人径自客套,张知妄却早已不耐烦了,淡淡道,“我等旅途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敢问孙少侠我等在长安应往何处落脚?”

被打断的孙成龙面露不悦,却又不敢得罪张知妄,恭敬道,“回张掌门的话,目前已到了二十个门派,还能住人的不过三处地方。一是大报恩寺之外的广德坊,须与峨眉派同住。”

“不去。”张知妄斩钉截铁,世上断没有道士与尼姑住在一处的道理。

孙成龙应和道,“那是自然,自然。还有就是宣阳坊,就靠着东市,不过得与九华派、舜华宫一道。”

这次不用张知妄开口,沈秋暝已经先行回绝了,“舜华宫亦有女弟子,我看还是算了。”

“那便只剩下曲池坊了,那离大慈恩寺极近,旁边还有皇家的御苑,虽只能远观,但景致也是数一数二的,”孙成龙赶紧道,生怕他们还要挑三拣四,“而且那里住的人少,多是各大世家成名的青年才俊,对了,倾玉山庄的少庄主谢逸亦下榻彼处。”

沈秋暝来了精神,“哦?你说的可是江湖第一公子,诗画琴酒易五绝的谢逸?”

“正是。”

张知妄眼眸一抬,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还请孙少侠带路。”

众人又浩浩荡荡地向着曲江池杀去,沈秋暝抽空扯扯张知妄,本就脂粉味极浓的面容又带上了几分猥琐,“怎么,一听闻是个美人,师兄便按捺不住,乾坤独断了?”

张知妄挑眉,“男女不忌的似乎不是贫道罢?”见孙成龙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又凑近了些,在沈秋暝耳边道,“君子有成人之美,见师弟如此惦念,贫道岂有不帮之理?”

他气息温热,没来由地让沈秋暝醺醺然起来。轻咳一声,沈秋暝低声道,“方才我只是在想,这些武林世家与别的门派不同,与朝廷多有勾连。有句老话师兄没听过么?欲得虎子……”

张知妄猛然伸手捏了捏他发红耳垂,轻声道,“虽不是儒生,但圣人之言还是得听的,贤贤易色,师弟切莫误入歧途。”

第二章:多少长安名利客

惊才绝艳的谢逸公子没见着,倒是和殷庄的人狭路相逢。

殷庄,其庄主自称为成汤后人,全庄上下以经商为生,但凡是能赚到钱的买卖,无论正邪是非,他们都照做不误。人牙子、镖头、相士、娼女支、伶人……不论三教九流,赚的盆满钵溢的大多都是殷庄门人,而殷庄逐利,做下的龌龊下作之事更是难为外人道也。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重农轻商,然而对无良商贾囤积居奇一事也是深恶痛绝,故而对商贾自来是多加约束。也不知他们找到了什么靠山,势力竟遍布九州,而无官府介入弹压。就连沈秋暝先前在北疆遇险遭突厥部缉拿,无奈之下,也是花了数千两银子托了殷庄周旋才化险为夷。

在江湖中,殷庄便是让人不齿却又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的所在。

没想到这孙成龙只说了其一,没说其二,鹤鸣派上下正是与殷庄同住西厢,真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相见两生厌。当日用晚膳时,正明子等人便告病不出,由小弟子将饭菜送入房内,知字辈诸人到底不敢如此拿大,也只好硬着头皮前去用膳房。

“师兄,”沈秋暝敲敲轩窗,并未进去,“晚膳你怎么用?”

张知妄轻笑一声,推门出来,却已换了一身青色儒衫,活脱脱一个赶考书生。

“师兄这是?”

张知妄摇摇手中折扇,“师弟向来自诩风流,胜友如云。不如今日也与师兄一道把臂同游,夜探长安?”

萧瑟风生琼宇,车马喧喧尘土。

盛世不再,寂寥多时的长安城却因着这武林大会再度喧嚷起来。

伯伦居里人声鼎沸,随处可见携枪带剑的江湖儿女,三三两两纵酒高歌。

张沈二人坐在雅间,张知妄茹素,沈秋暝则乐得对着一桌佳肴大快朵颐。

“这酒肆昔日可是有名得紧,我曾听我十五叔提起,“沈秋暝为张知妄斟酒,“那已是三十年前了,他也正值年少,刚从鹤鸣下山闯荡,便和那些五陵少年一同飞鹰走狗、折花攀柳,折腾到晚,便在这伯伦居大醉一场,当真是‘径就胡姬饮,熟醉当垆眠’。”

“沈迤师兄……”张知妄柔声道,“还未找到么?”

沈秋暝摇头,“族中并未寻到,后来又托了忘尘叟,可还是毫无消息。”

沈迤于五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秋暝前去北疆吐蕃,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寻访他的行踪。

张知妄不语,执起酒杯,“沈师兄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

沈秋暝苦笑,“这种虚话就不必再说了,这些年我已早听了千遍万遍,别说是旁人,我自己都是不信的。”

张知妄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宽解他,就听楼下轰然一声巨响。沈秋暝身形一闪,人已跃下楼梯,只余张知妄独坐楼上,无奈低笑。

沈秋暝在暗处站定,敛去气息,从他这里看去,楼下情形一览无余。

一玉树临风的青年正被十数名莽汉团团围住,那些莽汉各个手持利刃,凶神恶煞。仔细一看还可发现那青年身后还站着个娇弱美貌的女子,正梨花带雨地瑟瑟发抖。

只见那青年临危不乱,只是怒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这些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难道就不怕王法么?”

沈秋暝微微挑眉,心道如今英雄救美的少侠都不会换个说辞,当真是博王孙的传奇话本看多了么?

“一个卖唱女子,区区贱女支本就是卖笑为生。大爷几个不过调笑几句,那还是高看了她。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大爷的刀剑无眼!”领头的莽汉满脸横肉,右脸上还有一道狭长刀疤,望之不似善类。

那青年义愤填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我九华派门下可没有见死不救的小人!”

沈秋暝看着只觉好笑,如此大张旗鼓地积累名望,难道就不怕若是掌门安然无恙,回头猜忌下来,到时候何以此处?就听不远处突然有人道,“不用到明日,九华派二弟子的侠义之举就将传遍武林了。”

沈秋暝抬眸望去,离他五步是个素服公子,只是一眼却可叫人终身难忘。

跌宕风流不如忘尘叟,雍容富贵不如周玦,逸韵高致不如张知妄,姿容眉眼并无惊人之处,可偏偏只是站在那里,一举手一投足却能牢牢拴住人的视线。

那人转头看他,温文一笑恍若春风拂面,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痴愚,打打杀杀、汲汲营营间怕是忘了本心,最终失了立命之本。”

沈秋暝轻蹙双眉,只觉他话中若有所指,还未想好如何应对,檀香混着沉香的气息霸道袭来,紧接着一个酒杯便凑到了嘴边。

“师弟让我好找,”张知妄许是喝多了,上挑眼角被酒意醺得微红,似乎有浮光涌动,“这不是倾玉山庄的谢逸少庄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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