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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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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张知妄冲他安抚一笑,随手夺过沈秋暝手中云中剑,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台上,边将那朱红剑穗在手中绕来绕去。

沈秋暝瞧不惯他那道貌岸然的模样,鄙夷地瞥他一眼,便专心观战。

先师唐照临授徒从不揠苗助长,向来是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故而除去张知妄这样从小在派中教养的奇才,多数弟子到了二十余岁时,武功都还是平平无奇。但今日看张知妄的几个弟子,却都是年纪轻轻武功不凡,可见平日里张知妄对他们寄望之深、考校之严。

不知是否那张通衢对张知妄钦慕以及,不仅看着如张知妄一般不苟言笑,甚至武功招式上亦力求如张知妄一般飘逸灵动,然而到底差了七八分的火候,比起武来轻灵有余、威力不足,来回过了百招似乎都不能击伤对手。那薛孟尝倒也不急,只左支右绌,似乎想看穿鹤鸣的招式后,再一击制胜。

观战之人若分成三六九等,这最末一等人便是那各派的小弟子,他们大致觉得张通衢身姿潇洒,胜券在握。

沈秋暝大约就属于第二等人,此刻他正以为那薛孟尝城府极深,此刻正是在喂招,心下忐忑不已,生怕之后张通衢一个大意便失了荆州,让鹤鸣派不能立时取胜。

而张知妄、越照影等掌门宗师,怕是还能看到另外一层——喂招之事,非顶级高手不可,而薛孟尝的身手绝无此可能。故而此刻他做喂招之状,怕是别有目的,伺机而动。

果然,两人比拼到第两百招之时,薛孟尝故意卖了个破绽,长剑脱手,张通衢不知有诈,便揉身而上,向他空门攻去。就在此时,薛孟尝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鞭,重重在张通衢腹上一抽,顿时抽出一条狰狞血口。

武林中人比武,尤其是这种点到为止的文斗,本就忌讳以多种兵器相斗,何况这薛孟尝还是私藏兵器,简直与暗算无异。

顿时看清他二人动作的江湖中人一片哗然,高台之上的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亦是窃窃私语。越照影面上带着几分尴尬之色,却并未出声,不知是太过丢人,还是觉得无伤大雅。

若是其他门派,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跳将出来与之理论,也得亏是鹤鸣这种修道门派,竟无人开口,只义愤填膺地望向台上。而面对一片嘘声,那薛孟尝竟半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崆峒派竟还有叫好之声,催促张通衢赶紧下台。

沈秋暝咬唇看向张知妄,张知妄却老神在在,半分不露喜怒,只看向依旧站在台中,捂着腹部,早已痛的脸色煞白的张通衢。

“素禅方丈、清微道长、袁掌门,”薛孟尝竟还有脸面对着前席的方位拱手,“胜负已分,两派是否接着比试,还请三位决断。”

张知妄冰霜一笑,对越照影道,“恭贺越掌门得此高徒,崆峒不日必将震铄武林。”

越照影还未来得及客套,众人却听台上一声怒喝,“谁说胜负已定?”

张通衢摇摇摆摆地立直身子,紧咬双唇,竟不顾身上创口再度提剑向薛孟尝攻去,此番他不再顾及友派脸面,出手狠辣许多。

薛孟尝疲于应付,口中道,“方才你已负于我手,如今怎么还来苦苦纠缠,难道不怕天下武林耻笑么?”

沈秋暝看着他那张还算俊俏的脸孔,心里只觉阵阵作呕,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难怪中原武林皆不愿与崆峒扯上干系。

“哼,”还轮不到鹤鸣派的人出声,早有宿怨的孔如松冷冷道,“虽说是点到为止,可这位崆峒弟子,你是制住了张少侠还是击中了他的要害?”

“正是!”许多平日里便看不惯崆峒派的人齐齐帮腔,一时间崆峒派诸人颇有些下不了台。

台上形势早已逆转,张通衢心无旁骛,硬是忍着伤痛将那秋水剑法使得如同沧浪击石,他身形腾跃上下,竟甩出串串血珠,让人悚然心惊。与之相比,薛孟尝本就比不过他,又万分在意场下情势,于是招式大乱,步步倒退。

眼看着薛孟尝就要落败,众人皆等着看笑话,却听越照影冷冷道,“他负了伤必不能久长,用轻功拖住他。”

连张知妄都有些讶然地回头看去,只见越照影脸上满是刻薄阴毒,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雍容大度?

鹤鸣众人心内忿忿,却又不便出头,眼看着薛孟尝运起轻功在台上乱窜,而张通衢就快内力不支,忽而有琴声传来。

沈秋暝朝琴声方向看去,只见谢逸端坐于二楼雅座挑弄琴弦,身后有童子焚香,一派名门公子风度。那琴声并不带内力,因此也不算是坏了规矩。沈秋暝轻蹙双眉,忽而睁大眼睛看向薛孟尝的方向,果然他身形已有些凝滞,到了最后口中竟溢出鲜血来。

“快住手!”越照影勃然而起,“难道你想让他走火入魔不成?”

沈秋暝再度为他的恬不知耻咋舌,就见张知妄亦起身与他对峙,“容许贵徒鞭子上浸毒,却不许谢公子抚琴,崆峒派真是好大的威风!”

另一边张通衢趁着薛孟尝调息的功夫奋力一击,身形疾旋,使出一招“夏虫语冰”将薛孟尝击倒在地,自己也支撑不住,跪在台上以剑撑地,目光都有些涣散不清。

清微道长与素禅方丈对视一眼,扬声道,“此场比试鹤鸣派胜!”

另外一头,袁似蓬与唐门掌门也急急上前为张通衢看伤。

越照影看也未看张知妄,只冷声道,“袁掌门,既然我崆峒比试败北,我等便也不再逗留,今日便告辞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沈秋暝不无忧虑地转头看张知妄,心道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难道就这么轻易放他们走了?

张知妄微微扬头,脸上是三分愠怒七分不屑,“如此小人,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与他一般见识了。”

他苍白脸孔因怒气染上丝丝红晕,恍若美人眉间一点朱砂,又似白鹤头顶一抹丹红,沈秋暝转不开眼,并未发觉自己眸中不知何时起,已多了几许痴迷之色。

第九章:亦逢佳节且吹花

武林大会刀光剑影,朝廷那里也未闲着,听说那皇帝御驾亲征,率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疆扑去,另外一头南衙府军并吐蕃援军一道前往剑南道剿灭西蜀王。

数十个赴会的门派,除去在燕王治下的长白派外,便是鹤鸣处境最为堪忧。近来,交好的泰山派武当派都曾暗示过代管账房的智明子,仿佛鹤鸣派已经穷困潦倒,只是迫于体面,开不了口一般。

旁人心急得很,鹤鸣上下倒是好整以暇,这日张知妄看着天朗气清,更是趁着两轮比试的间隙,带着师兄弟与几个师侄往曲池赏景。一开始众人都端谨地坐着,听张知妄与正明子二人论道,没过一会几个年轻弟子便觉无趣,目光纷纷向着满园桃红柳绿移去。张知妄也不是拘礼法之人,见他们心不在焉便干脆打发各人自行游赏,自己与沈秋暝、林知非三人闲坐茱萸台上谈天论地。

“我倒是不明白,”沈秋暝捏起钵中的葡萄,酸得皱了一张俊脸,“弃山而走在我眼里看来还是步好棋,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这仗打完,我估摸着也就还有一两个月的功夫,到时候咱们再回去便是,有何要紧?”

“秋暝师弟这可有所不知,”林知非忧虑道,“如鹤鸣这般的门派,少则数百弟子,多则上千,加上来化缘的游方道人,这每个人的吃穿用度可都由账房支付。还有江湖友派的红白喜事、一年数次的斋醮法事,这一笔笔算起来,花销可不算小。”

张知妄笑笑,“师弟出身高门大户,向来出手阔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又哪里晓得咱们的难处。”

沈秋暝轻叱道,“你可千万别说派中早已揭不开锅了。”

“掌门说的也是不错,”林知非满脸苦相地接口,“所谓开源节流,供养派里的主要是散布剑州各县的产业,譬如田庄、茶庄、绣庄等等。此番我等出蜀,那些庄子可都带不走,而且我派属西蜀王治下,整个剑州此刻怕已是烽烟遍地、白骨蔽原,更何况区区一个鹤鸣派?”

张知妄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剥好之后递到沈秋暝唇边,幽幽道,“秋暝师弟不需忧虑,我道门弟子自有骨气,纵使馁稿致死,也不食嗟来之食。贫道只求你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若有万一,他日时时去先师墓上祭奠,也算尽了同门之义了。”

素手如玉、葡萄晶莹,沈秋暝一时间有些愣怔,竟不由自主地将那葡萄叼了去咽下,转头就见林知非一脸惊异地起身,“我约了玄明子师叔过招,先行告退,望掌门师弟见谅。”说罢竟纵轻功跳下高台,逃也似地走了。

待他仓皇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沈秋暝才反应过来,怒斥道,“先不说你是一派之掌,你到底还是个道士,难道幼时那些清规戒律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知是天气暑热还是恼羞成怒,他面上晕红,微微带着薄汗,在张知妄眼中足可称得上“秀色可餐”。

张知妄起身,拍拍沈秋暝的肩膀,“走,曲池的荷花开得正好。”

沈秋暝瞥他一眼,虽不想搭理他,怒气却已去了一半。

张知妄俯身,对他浅浅一笑,“韶光正好,莫负此时。”

沈秋暝闯荡武林十余载,一直以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闻名于世——诱之以利,沈家亦官亦商,哪怕是白玉为楼、黄金做鞍,他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晓之以理,他自幼横行无忌,肆意张狂,从来只凭喜怒行事,那些苍生天下的大道理是听也不愿听。

因此,若是与沈秋暝狭路相逢,不管是忌惮余杭沈家,抑或是顾忌剑南鹤鸣,绝大多数的江湖人都会知难而退,省的自讨没趣。而沈秋暝却有个江湖人不知的死穴,那便是这个城府极深,却惟独在自己面前易乐易悲、喜怒极形于色的师兄。

如同昔年往日一般,看着那张春风笑靥,沈秋暝再次败下阵来,“敢不从命。”

绿柳垂堤,红花碧水。

二人沿着柳岸缓缓而行,一路无话却也不觉难堪寂寞,只是那暖风拂面,让人禁不住地心猿意马。

远处有轻歌曼语,沈秋暝驻足细听,出人意料的,他竟在他乡长安听闻吴侬软语。

那歌声实在曼妙,张知妄不禁勾起唇角,轻声问,“唱的是什么?”

沈秋暝凝神细听片刻,促狭一笑,“今日夏至,或许是哪家的歌伎正在送花神,都是些氵壬词艳曲,师兄乃修道之人,确定要听?”

他目若朗星,顾盼生辉,张知妄移不开眼,便只低笑道,“清规戒律约束了人,却清不了心。而若是心如止水,纵有十六天魔舞在前,修道之志亦不会动摇分毫。”

“那师兄可是心如止水?”虽然知道不合时宜,沈秋暝还是忍不住问。

张知妄瞥他一眼,随手一指,“师弟在旁,只会是一江春水。”

沈秋暝向彼处看去,只见红荷粉荷铺天盖地满满一湖,看久了竟有些血色的意味。

“许多话,师兄说多了,说者无意,听者怕是会当真的。”

张知妄与他对视,眼中似有万朵红莲,“世事无常,哪有那许多真假。我所思所想,注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不过终有一日,或许你会知道。”

兰舟浮波而来,果然有几名妖冶女子着轻衫浅吟低唱,媚眼如丝,摄人心魄。

沈秋暝却看也不看她们,只柔声道,“方才那曲子,我用官话给师兄念一遍。”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

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

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沈秋暝声音本就动听,又用那浅淡江南语调娓娓道来,平添了几许缠绵缱绻。

张知妄立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哪句乱了他的心肠,他若有所思半晌,忽而摇了摇头,垂首一笑。

第十章:英雄生死系安危

第二轮比试与第一轮相类,只不过鹤鸣此番倒是靠前,第二场就得下场迎战九华。

峨眉的尼姑们到底身为女流,惜败于泰山,那归尘师太虽是好涵养,她座下的那些弟子可个个伶牙俐齿,不得理也不让人,唧唧喳喳地一顿冷嘲热讽,让孔如松这般的冷面阎罗都禁受不住,远远看到峨眉的缁衣便退避三舍,让武林群雄看足了笑话。

比试后第二日,鹤鸣诸人在伯伦居与泰山派巧遇,连一贯在外端着架子的张知妄都忍不住调侃几句。

“孔兄勿恼,”张知妄一本正经地安慰道,“令祖至圣先师曾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就算是令祖重生遇到此番境地,多半也是束手无策,依我看孔兄唯有忍耐几日,待盟会毕了,她们自回她们的剑南道,你且回你的泰山。天长地远,两不相见,岂不甚好?”

孔如松苦笑道,“知妄兄说的不错,尚书亦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我今日方明其意。”

见一贯端方正直的孔如松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沈秋暝不忍打趣老实人,却憋笑得辛苦,只好不断给张知妄使眼色。

张知妄心领神会,拱手道,“我有要事相商,约了派中几位长老,恐怕已是迟了。”

孔如松规规矩矩地做了个揖,“那便不叨扰了。”

沈秋暝也赶紧还礼,跟着张知妄上了二楼,一进雅间便忍不住道,“我说这孔如松也真是迂腐得紧,泰山派落在他手上,估计要不了几年就用开四书五经给小弟子开蒙了。”

张知妄瞥他一眼,“既是开蒙,自然除去三字经、千字文便是孔丘那些东西,你道少林开蒙用易筋经、武当开蒙用道德经么?”

沈秋暝讪讪一笑,“我不是以前听知非师兄说过你以前是用南华经开的蒙么?”

张知妄愣了愣,“这个他都和你说了?”

“是啊,”沈秋暝上下打量他,笑得不怀好意,“还有什么幼时体弱不能吹风,害怕打雷一定要和师傅睡,爱吃竹笋半夜自己偷偷去挖……”

眼看着旁边几位师叔侄、师兄弟忍俊不禁,张知妄按了按眉角,“殷俭行就在隔壁,你不是要找他么,还不快去?”

沈秋暝对诸人拱了拱手,“馋肉了,约了殷庄主小酌,片刻便回。”

正明子无比嫌弃地看他一眼,“大丈夫行于世,自当坦坦荡荡,怎地现在后生行事都如此鬼祟。”

张知妄亲自为他夹了块豆腐,安抚道,“师弟心中有数的,师叔不必挂念。”

正明子一瞪眼睛,“谁挂念他了?没有!”

“好好好,沈秋暝其人不守门规,油嘴滑舌,罪该万死,师叔吃菜。”张知妄摇摇头,眼眸一暗,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沈秋暝自是不知那厢的“父慈子孝”,他漫不经心地左右逡巡,继而缓缓推开雅间的门,果然只有殷俭行一人坐在桌边,依旧一袭青衫。

沈秋暝笑呵呵地行礼,“见过殷庄主,数年前因北疆一事打过交道,还未谢过贵庄援手。”

殷俭行竟有些赧然,“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而已,沈公子折煞我了。”

见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沈秋暝便击掌唤小二过来,“再给我上二两熟牛肉,一碟紫龙糕,一道飞鸾烩,最后再来份薄夜饼。”

一旁的殷俭行捏着青衫衣角,俨然已有些局促,沈秋暝赶紧解释道,“此番是我有事相求,自然由我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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