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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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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妄师弟虽然年纪和你一般大,但是入门早,所以排在第九,你可以唤他九师兄。”林知非人确实厚道,背着沈秋暝爬山,还一边介绍派中风物人情,早已累的气喘吁吁。

沈秋暝没精打采地听着,早已饿得没了知觉,快到峰顶的时候瞥见一树上长了几个果子,彤红剔透卖相极佳,于是趁着林知非说话的功夫伸手去够,刚准备放入口中,就感到腕上一阵疼痛。

“蠢物,那果子有毒,如何吃得?”

只见一白衣童子坐在枝杈之上,随着山风晃荡。

“是你!”沈秋暝又惊又怒,面前之人可不是甫上山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的那个鬼影?

林知非不知他们有何过节,亲热道,“知妄师弟,这是今日刚入门的小师弟,师傅让我带来给你看看。”

“给我看看?”张知妄至多也就十岁,口气倒是不小,“看来这师弟还是个稀罕物,人人都得看上两眼。”

若是换了别人,不是气急败坏就是手足无措,偏偏在他面前的是沈秋暝,怎么说也是人小鬼大,余杭一霸。沈秋暝收拾好心情,对着张知妄甜甜一笑,“沈秋暝见过师兄,日后同在一门,还请师兄多多提点。”

张知妄从树上跃下,身形灵动,小小年纪轻功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他在沈秋暝面前立定,淡淡道,“我长居此处,师弟若是有心,常来便是。”

沈秋暝舔舔嘴唇,笑靥更是明艳,“那我改日再来寻师兄。”

回去的路上,沈秋暝并未向林知非打探太多张知妄的事情,免得给人搬弄是非之嫌。他乖乖跟着林知非去饭堂用饭,然后再乖乖地回到厢房。

当沈秋暝倒在床上回想这多灾多难、饥寒交迫、倒霉至极的一日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沈师叔?”

沈秋暝抬眼一看,顿时就乐了,说话的是个浑身泥淖的青衣小童,脸上黑不溜秋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是裴师侄?”

裴钦宴叹气:“是啊,沈师叔你也是俗家弟子?”一边说,他一边用毛巾抹了把脸。

“嗯,沈秋暝。”

裴钦宴显然愣了愣,“余杭沈家?”

沈秋暝挑眉:“如何?”

“你也是被你爹逼来的?”

此话一出,沈秋暝立时引其为知己,原来裴钦宴出自士族八姓之一的闻喜裴家,因是庶出,母子常被正妻欺压。裴钦宴自幼羸弱,在家学中亦常被其他子弟欺负,偶尔一次还手,得罪了族叔。其父苦于家宅不宁,便干脆将裴钦宴赶出家门,送入鹤鸣,眼不见为净。

第一章:上彻云峰下幽谷

人言蜀中多山,山中多仙人,如峨眉为普贤菩萨道场,青城则是张天师结茅传道之地,相比而言鹤鸣山既非三十六洞天,又非七十二福地,除去那不可考的“山藏仙鹤、化为异石”的典故,可谓声名寂寞。

然而百余年前天启朝初立之时,仙道凌光子于鹤鸣传道授徒,不仅传以经文道法,还择骨骼上佳者授以武学。仅仅数十年后,鹤鸣便以南华心法与秋水剑震铄武林,声势不逊同在剑南道的峨眉派。

沈秋暝兴致缺缺地听族叔沈迤絮叨,当第十八遍听到他师父玄明子手刃黑龙寨头目的义举时终按捺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你怎地如此不懂礼数?”果不其然挨了个“板栗”,沈迤板着脸恨铁不成钢道,“若不是你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着我,我才不会把你这个小祸害引入师门!”

沈秋暝做了个鬼脸,琢磨着待会见到牛鼻子道士该怎么让他们知难而退,放他回余杭去。

正说话间,车驾驶下官道,停了下来。

沈迤挑开车帘瞥了眼,脸上露出振奋之色,“便是了。”说罢径自将沈秋暝抱下车来,后者尚来不及抱怨,便被眼前景致震住,久不能言。

细雨纷扬中一奇山耸立,层峦入云,飞瀑深涧,山谷间却是一片翠绿,点缀几处烂漫山花,仙气蒸腾中带着乡野之趣,此间妙处难以描画。

沈迤牵着他从一羊肠小道向上攀爬,石阶湿滑无比,沈秋暝开始时还能快步行走,到了后来看着脚下峭壁悬崖,早吓得面如菜色,扯着沈迤的衣袖才敢勉强前行。反观沈迤却是神色自若,双脚仿佛黏在阶砖上般闲庭信步。

约莫过了一刻功夫,沈秋暝顾盼间瞥见不远处峭壁之上竟有白影飘过,定睛看时却见刀削般的石壁上空无一物,又极其陡峭,哪里容得下人行走,想是被凄迷春雨迷花了眼。又走了数步,沈秋暝顿住身形,猛然回头,只见一张惨白脸孔离自己只有一寸之遥。那脸的主人似乎和自己一般年纪,长得倒是十分秀气,只是过于瘦削,宽大白袍挂在身上似乎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沈秋暝直直地看着他,吓得无法言语,而那人只是对他冷冷一笑。

“啊!”沈秋暝大叫出声,把沈迤吓了一跳。

“何事惊慌?”

“有鬼!”沈秋暝不假思索,却见沈迤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沈秋暝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哪里还有那鬼影,身后山道上空无一人,只余山风飒沓。

“十五叔,我没骗人,方才是有个白衣人在那里!”沈秋暝急切道,“此地阴气大得很,山海经所载魑魅魍魉应有不少,我看这武艺不学也罢,十五叔还是行个好带我回余杭吧,我以后一定乖乖进学,再也不顽劣捣蛋了。”

沈迤回过神来,莞尔一笑,“不妨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会代你爹前来收尸。”

“十五叔,你也这么讨厌我?”沈秋暝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一张小脸冰雪可爱,惹人怜惜。若是在三个月前,恐怕沈迤也会被其泫然欲泣的可怜情态蒙蔽,可毕竟经过月余的斗智斗勇、交锋较量,如今的沈迤只是冷哼一声,挟起沈秋暝,发足向上奔去。

当沈秋暝再度领略到脚踏实地之感,已是一炷香之后,沈迤粗暴地把他扔下来,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浮灰,恭敬地对山门口一个小道士行礼。

“鹤鸣第二十四代弟子沈迤求见掌门师叔!”

那小道士赶紧回礼,“见过沈迤师叔,掌门交代过,若是师叔来了,直接请进上清宫即可。”

沈迤微一点头,对沈秋暝道,“还不跟上。”

鹤鸣派占山而居,文昌宫为主宫,平时议事均在彼处,而上清宫在天柱峰顶,是派中位阶高的道长所居之地。掌门选在上清宫见沈秋暝以示亲近,一半是因着沈迤本门弟子的关系,还有一半恐怕是给沈家几分薄面。

气喘吁吁地登上天柱峰,沈秋暝这才明白什么叫“决眦入层云”,上清宫便处于这蜀山之巅,冷眼睥睨道外的芸芸苍生。

“弟子沈迤见过掌门师叔,数年未见,师叔大安!”沈迤显是激动得紧,上前就是一个拱手大揖。

“师侄请起,”掌门是个长眉入目的清俊道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斋醮法会一别,师侄风采如昔。”

“师叔谬赞了,这便是信中提过的族中小辈秋暝,虽自小顽劣不堪、横行乡里,但我看他悟性却是极好的,若师兄不弃,还请收他当个挑水扫地的小童,磨砺心性,也算是我为沈家积德,为乡中除害。”

他话音未落,几个道长看沈秋暝的神情愈发古怪,毕竟一个在八岁高龄就已横行乡里,成为余杭一害的孩童委实少见。

掌门淡淡地瞥了沈秋暝一眼,沈秋暝乖巧低头,懦懦道,“十五叔胡说,小童虽不才,又何曾做过出格之事?秋暝知道十五叔不喜欢我,可也不能信口雌黄,虽不是出家人,可毕竟也是鹤鸣弟子,当众打诳语,不怕你师叔责罚么?”

他这番话颠倒黑白到了极致,有些道士已露出鄙夷神色,而掌门只是哈哈一笑,“原先打算让正明子做你的师傅,如今看来,若是把你交予他,怕是三日之内就要被逐出师门,那可不好。不如这样,你拜我为师,如何?我可是掌门,日后也会对你百般纵容,横行鹤鸣更是不在话下。”

沈秋暝目瞪口呆,其余道长连同沈迤倒是未见惊异,想来这掌门道士平时做事便出人意表。

“那便这般罢,”沈迤赶紧应下,生怕掌门道长反悔,又掏出几张地契银票,“秋暝这孩子自小骄纵,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这些是族兄的心意,还望派中收下。”说罢,又狠狠瞪了沈秋暝一眼,凉凉地补了句,“日后可充做赔礼。”

沈秋暝吐吐舌头,知道大局已定,再做挣扎也毫无益处,反而会开罪鹤鸣,于是便走到掌门面前,正准备三拜九叩,就听掌门道,“你是我关门弟子,须得大办一场,怎可敷衍了事?”

第二章:白衣仙人在高堂

掌门一句“关门弟子”可谓雷霆千钧,堂上诸道长均坐不住了,其中一满面冰霜的中年道人冷声道,“师兄决意要收这沈家小童,我也不便多说,只是师兄春秋正盛,为何说出‘关门弟子’这番话来?”

旁边一道人笑得如同弥勒佛般,“派中事务繁忙,掌门师兄抽身乏术,不再授徒也是情有可原,正明子何必庸人自扰?”

那正明子瞥他一眼,淡淡道,“师兄去年已委我执掌监院,总领派中各项事务,又有孟明子协管寮房,玄明子协管十方堂,智明子协管经堂,而空明子你协管账房,师弟莫不是忘了罢?”

空明子依然笑容满面,“人人均知掌门重伤未愈,理应好生将养,故而才将庶务俗事交托于我等,若是广纳门徒,伤神劳碌,岂不是与掌门本意相悖?”

他二人面色不改,话中机锋却是无意收敛,哪怕是沈秋暝这般的孩童也看出两人极为不对付,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就听一人在他耳边道,“这猴戏有些意思吧?”

沈秋暝猛地抬头,就见掌门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转头看沈迤,就见后者毫无所觉。

“这是传音之术,待你正式入门,过几年我自会教你。”见沈秋暝眼睛瞪得老大,掌门笑意更深,“想学么?”

沈秋暝拼命点头,掌门捋捋胡子,悠悠道,“我意已决,两位师弟无须多言。照光师弟,该是这孩子与我有缘,明日正是鬼谷仙师寿诞,派中弟子本就应齐往文昌宫上章。不如待法会结束后便行拜师之仪,也顺道让秋暝见见他两位师兄。”

由于没有正式入门,沈秋暝兴奋难眠,拉着沈迤问东问西,算是把派内各种弯弯绕绕弄了个半生不熟。鹤鸣虽是道家圣地,更是武林门派,因而并不如武当那般严苛,除去不食荤腥、尊师敬长、惩恶扬善这般的清规戒律,并无其他规矩。而鹤鸣派除了沈秋暝这般的俗家子弟,其余弟子均是道士,少许仍用俗名,更多人则用了法号。比如掌门姓唐,入门后便更名为唐照临,掌管监院的正明子名为孙照光,孟明子名讳孟照长等等。如今辈分最长的是掌门的师叔禅机道长,据闻武功已臻化境,长年云游在外,已有三年未曾归返鹤鸣。之后便是掌门、正明子等照字辈,再然后是知字辈、云字辈等等。沾了掌门的光,沈秋暝马步都不会扎便已成了数十位小辈的师叔。唐照临道号无明子,虽俗事缠身,无法如禅机道长那般醉心武学,但在他那辈也是数一数二——据闻他是派中内力仅次于禅机道长之人,也曾凭秋水剑法力克师弟玄明子,能拜他为师,无论是派中地位还是武学进益均是再好不过。唐掌门还在授业的,有两个徒弟,沈迤只见过林知非,是个极其憨厚的少年。另一个只知叫做张知妄,曾得禅机道长指点,说是什么几百年难得的天才,故而派中对他颇为看重。

“你可不能输了他,让我沈家面上无光。”沈迤长叹,还欲继续说教,却见沈秋暝已如小猫般趴在榻上睡熟了。摇了摇头,沈迤为他掖好被角……

然后,一夜无眠。

文昌宫比起上清宫来显是少了些世外仙气,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沈秋暝与其他俗家弟子一道肃立在门外,看着穿得五颜六色的道士们焚香礼赞、诵经步虚。唐掌门头戴莲花冠,着紫色法衣,想来是高功无疑,而与他同辈的其余师兄弟多着花衣充为执事。道士诵经号称有仙声仙韵,但在沈秋暝耳中却犹如鬼哭狼嚎,实在难听得紧,而又有玄明子、智明子不断侍香、侍灯,搞得整个文昌宫大殿烟熏火燎,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

好在鹤鸣法会从简,在沈秋暝头晕脑胀之时,掌门的声音犹如天籁传来。

“与武当少林不同,我鹤鸣向来收徒不拘一格。只要入得我派,不管是受戒道士,还是俗家弟子,于武学上从来一视同仁。我唐照临在鹤鸣已有五十载矣,从而立之年开始收徒,迄今已有二十八位受戒弟子,而俗家弟子却从未有过,”下面已有年轻道士交头接耳,正明子孙照光轻咳一声,霎时殿中安静下来,唐照临对孙照光微微一笑,继续道,“然而此番我却是要破个例。”

说罢便向着偏殿迈步,诸人纷纷跟上,沈秋暝被沈迤一推,也跟着人潮向里涌去。大殿里摆放的是三清金身,偏殿里供奉的却是鹤鸣派历代先师画像。香案已是摆好了,唐照临对祖师凌光子及他的师父进香上表叩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起身,坐于偏位之上,面前摆了个蒲团。

沈秋暝长跪于上,将沈迤昨夜为他拟好的拜帖高举过顶,呈给唐照临,又三拜九叩,敬茶改口。唐照临笑吟吟地看他,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条朱红剑穗!

沈秋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鹤鸣派原来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别人收徒信物都是名剑宝马,就算鹤鸣派穷困潦倒,那总有本门秘笈吧?好歹是关门弟子,只送一条剑穗是不是太小气了?尽管心中腹诽,无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好显得江南沈家子弟视财如命,沈秋暝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条剑穗。

唐照临很是满意,淡淡道,“从此后,你便是我鹤鸣弟子了。既然入得我鹤鸣派,学成之前不得还家,然而你父母家人倘若想来探视,可提前来书客堂。本门规矩不多,但也有那么几条,违者去监院照光师弟处领罚。”

见沈秋暝点头称是,唐照临又道,“还有条规矩则无须通过监院,派中诸人均可处置。”他起身立于沈秋暝身侧,一字一顿道,“若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背离祖宗叛弃师门者,诛!”

敛去和气笑意,唐照临此刻方才像是一个名门正派的掌门,凛然之气直冲云霄。

第四章:天地浮萍云聚散

两人彻谈一夜,少年人本就天真无邪,也不会藏那许多心眼,于是不过几个时辰,沈秋暝从裴钦宴那儿打探到不少河东士族与鹤鸣派的秘事。

“唉,朝廷之事我族叔从不和我爹他们这几房商量,就算我爹知道也不会告诉我这个庶子啊。不过我心里清楚,家里虽然还号称钟鸣鼎食,可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裴钦宴小大人般皱着眉头,“太祖曾为公主向王谢两家提亲,当时士族自命南渡之后,哪里肯与蛮夷通婚?”

“皇家不是蛮夷……”沈秋暝忍不住打断他,“只是和鲜卑牵扯不清而已。”

裴钦宴哂了一声,“我爷爷可不是那么说的,他说这皇族发自陇右,根本就不是华夏正朔。可你听说没,元佑那场兵变正好也在颍川打了一场,啧啧,你是没见过,万里无人烟,千里尽饿殍,颍川赵家立时就不行了。”

沈秋暝心生庆幸,江南锦绣之地,自古兵戈战伐都少于中原,不然哪里有沈家几代安逸?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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