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子应接不暇,已有些气喘吁吁,“你将唐照临毒死,自然东西会在你手上!”
正明子与智明子却齐齐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看向玄明子的目光已很有些不善。
“师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知妄闲闲道,“这秋水剑是鹤鸣镇山之剑,不仅用鹤鸣山间的铁石锻造,就连铸剑的泥模均是采自鹤鸣山中之土,此剑极有灵性,除非命定之人,绝无可能使此剑出鞘。”
众人首次听闻鹤鸣山中秘辛,均在心中猜测张知妄是否是要祭出秋水剑来证明自己乃是天命所归?
“谢公子你如何看?”殷俭行看着四周甲士,紧蹙双眉。
谢逸依旧云淡风轻,“我只想知道为何张掌门执意拖延时间,怕不仅仅是肃清本派那么简单。”
沈秋暝的剑势亦是愈来愈快,压根不曾留意张知妄玄明子二人的对话,只想着要杀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为族叔师傅报仇。
玄明子心念陡转,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不妨摊开说罢。”
不理会他人的惊呼,张知妄面如冰霜,“你本欲直接夺取掌门之位,便伙同掌管账房的空明子,他在明,你在暗,架空了师傅的财权、事权,随后空明子出面以派中上下数千人的性命相挟逼迫师傅服毒自尽。可师傅交出了秋水剑之后,你才发现此剑奥妙,无奈之下只好改变计划,为了避嫌,也是为了将我除去,便领命带着我一道前往九华。”
“先不说你我恩怨,我如今只想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师傅被毒死的?”
第十二章:愿将热血洒明尘
玄明子一愣,立时反应过来:“掌门师兄临终惨象,众人皆是见了,本就死的蹊跷,若不是中毒,还能是什么?”
正明子颤声道:“掌门师兄临终遗容脉象均是病卒之相,若非之前有日将我们叫去让我们辅佐知妄,我们根本不知道师兄之死别有隐情。”
“当日你还在九华未归,掌门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你性格刚烈易怒,怕告诉你徒生枝节,令我与正明子师兄立誓永不外传,你又如何知道掌门死因?”智明子亦不再冷眼旁观,口风也尖厉起来。
玄明子无言以对,剑招更是凌乱,就在此时,沈秋暝卖了个破绽,待他提剑攻来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半空,又以一招“春山见笑”直接刺入其腑脏。
玄明子的惨叫卡在咽喉里,两眼圆睁,恨恨地看向沈秋暝,不甘不愿地断了气。
比试到了如今虽有人负伤,可横尸当场,玄明子还是头一个,一时间狂叫惊呼之声不断,剑拔弩张许久,直到此时,众人方知“死生不论”绝非一句耸人听闻的空话。
云中剑上满是淋漓鲜血,沈秋暝曾用它杀过数十人,可却从未有哪次如这般疲惫不堪。地上躺着的那人是他所听闻的第一个鹤鸣中人,亦是第一个授以他武学的师长;是沈迤最景仰之人,亦是杀了沈迤的元凶;曾是与唐照临齐名的派中长老,亦也一步步将唐照临逼入死境。
回首烟云来时路。
沈迤牵着不过稚童的沈秋暝絮叨玄明子的种种义举;
身量幼小的沈秋暝憋紫了张小脸扎马步,玄明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唐照临与空明子起了争执,玄明子毫不犹豫地偏帮掌门;
沈秋暝下山时,玄明子送了他一句话,
他道:“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要持身以正、待人以诚、济世以善,便永为我鹤鸣中人。”
沈秋暝蹲下身来,轻轻阖上玄明子的双目,呢喃道,“师叔的话,秋暝都还记着呢,可师叔你自己呐?”
殷俭行不无担忧地看向鹤鸣那处,一回头却发觉原在身边的谢逸,不知何时竟不见踪影,他不无诧异地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放下心来。
鹤鸣上下一片混乱,跟着玄明子作乱的孙云亭等人更是手足无措,张知妄肃然而立,沉声道,“玄明子勾结乱党、戕杀弟子、暗害掌门,十恶不赦。今师弟沈秋暝为武林除害,替我鹤鸣清理门户,当记一大功。所有跟从玄明子作乱者……”
他右手从袖中取出某物,口气云淡风轻,“无赦!”
紫檀令牌刻痕斑斑,早已被磨得发亮,正是掌门印信太虚令!
话音未落,张通衢、周云海等人便纷纷拔剑,将孙云亭等人立时斩杀。
鹤鸣立派百年,向来以不问世事、淡泊无争闻名武林,而今日算是彻底开了杀戒,不再顾及那出家人慈悲为怀的虚名。
张知妄又抬眼看向郑破军,语意冰冷,犹如风雪飘零,“不管山下有多少人马,是你几派倾巢而出还仅仅是虚张声势,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了今日比试决出盟主,那绝无不战而走之理。”
孔如松见鹤鸣内乱已平,亦是长出一口气,此时忙附和道,“不错,今日我四人必有一战,不死不休!”
郑破军以手中长剑指向四面蠢蠢欲动的弓弩兵卒,轻蔑笑道,“你们以为自己还有胜算么?单打独斗就算有些赢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今日赢了,你们难道有本事逃出生天?”
“那可未必!”众人寻声望去,却见谢逸已换了一身黑衣,站在西山门处。
“谢逸!”袁似蓬很是诧异,“你为何要助纣为虐,做那朝廷的走狗?”
谢逸淡淡扫他一眼,竟还带着微微笑意,“良禽择木而栖,我倾玉山庄本就不算是纯然的武林门派,为何就不能为朝廷效命了?”他又冲张、孔二人点点头,“二位掌门高义,我自会如实向上官禀报。”
沈秋暝靠在林知非身侧,依旧不曾缓过劲来,只觉浑身麻木,毫无战意。只恨不得能早些逃离这纷纷扰扰是非场,回去余杭,回去鹤鸣,回去某个没有刀光剑影,唯有月华花影的地方。
终南、昆仑这等小派已有些乱了阵脚,郑破军倒是未慌,发号施令道,“还不放箭!养你们是用来喂狗的么?”
话音未毕,几乎是瞬息之间,原先东面的甲士身后竟多出了一排人,身手极佳犹如鬼魅一般,而似乎只是一刹,原先那排甲士便被人割断咽喉,扔在地上。
“这些人是?!”
乱党大骇,两边带来的死士战成一团,其余各派也不再观望,径直加入战局,整个终南总舵尽是刀剑之声,杀声震天,估计十里之外都清晰可闻。
“师弟,还好罢?”林知非关切道。
沈秋暝摇摇头,寻了丸补气的丹药服下,站直身子,望向张知妄。
张知妄亦在遥遥的看他——世上有种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就算终日碌碌,亦不会缺锦衣华服或是宝马雕鞍,沈秋暝便是其中之一。可他与他们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安分,不安分地争强好胜,不安分地四处结缘,不安分地悠游江海,仿佛从不会为谁驻足,心中认定之事,也从不会轻言放弃。
就如此刻,纵使他脸色苍白,容颜憔悴,那双眸子却偏偏依旧显出一种如少年般执拗的锐气来。
“师兄,我没事。”沈秋暝振奋精神,也不知是对哪个师兄扬眉一笑,“还能与贼子大战三百回合!”
张知妄痴痴望着,仅是看着他,笑意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弥漫开来,清洌如茶,淳厚如酒。
还是孔如松这个老实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这场要延续到地老天荒的对望,“知妄兄少年成名,威震武林,在下神交已久却从无缘一见。本以为今日这条贱命要交待在这儿,但方才谢公子那出也算是柳暗花明。古人有言,擒贼先擒王,不如咱们趁此良机顺便探讨探讨武学,看谁先诛灭郑、袁二人,你以为如何?“”
张知妄抚掌而笑:“如松兄相邀,贫道敢不从命!”
第十三章:鸿鹄俦侣常相随
沈秋暝左右看看,发现除去自己派中还有十七八个功夫不错的年轻弟子,心头一动,大声喝道:“诸弟子听令,列鹤翼阵!”
林知非愣住,一旁的张云流倒是立时反应过来,向年轻弟子们打了个手势,众人会意,分成两列,将正明子、智明子等长老护在正中,其余人左右包抄,亦攻亦守。
任来犯之敌如同潮水,阵外两翼犹如白鹤展翅,张合自如,将敌人死死挡在阵型之外。
“师兄放心,”沈秋暝提息运力对台上的张知妄喊道,“有我和知非师兄在,定保师叔师侄们无忧。”
张知妄莞尔一笑,“你且自己保重!”
孔如松在一旁很是艳羡,“我与我那些师兄们可不如你们亲睦。”
张知妄打个哈哈:“无他,自幼厮混在一处,难免熟稔些。”
缓缓步近,窦涯璨开口道,“也真是奇怪,说好了这第三场比试比的是各派掌门,最终咱们在这闲聊,下面打的热热闹闹,这传出去,咱们的脸面可不好看呐。”
郑破军脸上阴晴不定,孔如松神情肃穆,张知妄则依旧一派淡然,窦涯璨端详几人表情,继续道,“我窦某人本就是个穷酸叫花,向来不知天高地厚,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倒也想争上一争,就不知诸位掌门是否给在下这个脸面?”
“既然如此……”孔如松沉吟道,“那便请吧。”
可话音一落,他分明是向着郑破军攻去,窦涯璨则拳风一转,向着张知妄杀来。
张知妄脚尖一晃,一招自创云笈步中的“步月登云”窜起丈余避开,随即又用“追云逐电”闪至窦涯璨身后。他身形迅疾如光电,可却又似流云飘忽,在众人眼中简直犹如鬼魅一般,前一刻还好端端站着,后一刻却已手持长剑,杀气逼人。
“原来这便是师弟的云笈步了……”林知非轻声呢喃。
沈秋暝勾起唇角,又奋力将一黑甲死士砍杀,语气里带着淡淡得意,“等着看吧,除去那云笈步,张知妄这人你还不知道么?定然还有藏私。”
也不知是否是听见他说话,张知妄突然瞥他一眼,手腕一荡,手中太一剑微微一震,剑鸣之声恍若玉石落盘,煞是好听。
窦涯璨也收了玩味笑意,眉峰蹙在一处,认真应敌。
两人你来我往,丐帮拳法偏于刚猛,鹤鸣的秋水剑则灵动飘逸,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
另一边泰山华山均为五岳剑派,数十年前也算是同声相应,后来不知是路途过远还是出了什么变故,五岳剑派便慢慢疏远起来。可即使如此,几派武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彼此也清楚对方招式里的破绽,缠斗起来也极是激烈。
这四人早已是江湖上成名的绝顶高手,自然是奇招迭出,让人目不暇接。这等机会纵十年也难得一见,于是许多人干脆停手不打,专心看着台上。
郑破军与孔如松打的好好的,突然倒退数步,转头向着张知妄攻去,窦涯璨应对不及,一个踉跄才堪堪躲过两人剑气。
孔如松犹豫片刻,转头看向窦涯璨,两人对视苦笑,也无心再战,干脆负手一旁看热闹。
“你既是为了盟主之位,为何此刻又突然休战?”孔如松低声问。
窦涯璨摇头:“张知妄武功深不可测,我怕是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他又左右环顾台下混乱战局,“何况今日我来若是不能的渔翁之利,那便图个自保,目的已然达到不是么?”
孔如松刚想答些什么,却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只见郑破军一反方才且战且守之势,竟似搏命般向张知妄扑去,剑招凌厉,招招致命。他在四人中最为年长,江湖阅历也是最深,也不知准备了多少时日,竟对秋水剑法了若指掌。
一招太岳三青峰,接连三招皆向着张知妄下盘刺去,专克那秋水剑法的第三式“百川归海”,饶是张知妄轻功过人,也依旧躲闪不及,黛蓝道袍被剑气割出一道狭长创口,俨然已有鲜血慢慢渗出。
沈秋暝紧张莫名,一边麻木地伴着鹤翼阵搏杀,一边魂不守舍地留意张知妄战况。
因落了下风,张知妄也不复之前泰然,只见他微蹙眉头,一双黑色瞳子里尽是郑破军手中剑影,显然在思索破敌之法。
郑破军见他迟疑,知他定是在揣摩自己剑式,便更加不敢懈怠,步步相逼,唯恐他寻到对策。
两人胶着在一处,又过了约莫百余招,张知妄已被逼到台边,眼看就要摔个粉身碎骨。沈秋暝心都揪在一处,明知再看分心,却又忍不住看过去,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张知妄右脚已然悬空,郑破军也不敢轻敌,以剑直接向他左腿劈去,张知妄一个侧身,整个人都翻下台去,引来众人惊呼。
沈秋暝一个踉跄,几乎是直直地向面前敌人的剑尖撞去,幸得身边林知非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不然恐怕张知妄还不怎样,沈秋暝就得毙命于剑下。
“师弟小心!”林知非嗔责怪地看他,沈秋暝却恍若未觉,愣愣地看着张知妄生生将太一剑插入台中,又借力奋然跃起,如翔鹤般展翅而上,转眼又以立在台中,目光冷冽。
他随手将太一剑挽了个剑花,这花哨的姿势被他一做竟有分别样的潇洒出尘。
“近来我新创了套剑法,就连我门下弟子都还未见过,郑掌门是武林巨擘,今日有此良机,晚辈这就献丑了,还请不吝赐教。”
他那话说的文绉绉的,窦涯璨苦了张脸问孔如松,“他为何独独不说这剑法的名字?”
他嗓门不小,张知妄自然也听见了,只见他微微一笑,扬声道,“俦侣剑,取鸿俦鹤侣之意。”说罢竟还朝着沈秋暝的方向瞥了眼,眼中流光四射。
沈秋暝涨红了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有丝丝甜意涌上,简直不能自持,恨不得立时就奔去张知妄身边,可要真到了他面前,要说什么做什么却也不太清楚。
第十四章:倚天万里须长剑
郑破军冷笑:“虽是个道士却也小子轻狂,大约是在派中人人吹捧惯了,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一代宗师,也能创出一套功夫来不成?”
“所以……”张知妄冲他做了个揖,“贫道这便使出来,请郑掌门指教一二,想来必会获益匪浅。且看好,这一式名曰‘鸿断鱼沉’!”
观战的殷俭行谢逸等人只觉好笑,张知妄明明是个道士,创的功夫名字却是旖旎缱绻得不行,也不知鹤鸣众道士日后学起这剑法来,心里会不会别扭。
不过这式名字柔情似水,使出来可就截然不同了,鸿断鱼沉,断的是剑,沉的是心。郑破军一见此剑法走势,心中便叫不好。
此番他是有备而来,自然潜心研究过鹤鸣的秋水剑,那剑法虽然玄妙以极,可也有其致命弱点,那便是虽不乏狠绝之处,却处处留着生机一线,只要悟透剑法心诀,找到生门,这秋水剑便难伤人性命。
“断雁孤鸿、杳如黄鹤、雁影分飞、猿啼鹤怨、衡阳雁断、飞鸿印雪、别鹤孤鸾……”张知妄约莫是起了卖弄之心,竟边打边报,剑势连绵不绝,往往一招未绝,一招又起,此招似含彼招,含糊不清却又泾渭分明。
“道是无情却有情……”谢逸若有所思。
正明子摸着胡子:“知妄这孩子果然天资卓绝,百年难见。”
林知非眼眶泛红:“师傅九泉之下有灵,看见了不知有多高兴。”
而沈秋暝心下却是柔肠百结,都说剑如其人,这招式朦胧蕴藉,似断未断,映照的可是张知妄的真心?
郑破军面上已露出点点汗珠,显然已有些应对不了,只好祭出华山的“紫霞天光”,那是华山派的绝招,一旦中剑,不死即残。
张知妄似笑非笑:“紫霞天光,好阴毒的功夫……那我便送你‘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