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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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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咬唇,对张知妄拱手道,“师兄好,日后请师兄多多赐教。”

唐照临笑笑,径自走到书案边盘腿而坐,“知妄,换炉香。”又看向沈秋暝,“沈家是江南大家,想必早已开过蒙了罢?”

沈秋暝点头,“方学了尚书。”

“那便好,诵读南华经。”唐照临从案边抽过一本发黄书卷,随手一扬,那书便稳稳地落在沈秋暝面前。

沈秋暝奉承道,“好准头,怕是比唐门的暗器都强些。”

唐照临瞪他,沈秋暝吐了吐舌,方乖乖读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沈秋暝不惯檀香之味,分神之下读书便有些磕磕绊绊,恍惚间仿佛听到一声冷哼,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张知妄正跪在一博山炉后添香,那张苍白脸孔隐没在袅袅青烟里,神色莫辨。

“这个师兄真讨厌……”

第六章:危亭栏槛倚江干

卯时一刻起身,至饭堂用早膳。

卯时三刻至辰时三刻,道门弟子早课时,独自于藏经楼研读经典。

辰时三刻至午时,照衡师叔授以步法。

午时一刻,午膳。

午时二刻至未时,师傅授以心法。

申时至酉时,自行练功。

酉时三刻至亥时,遵师嘱上下天柱峰三次。

亥时二刻,歇息。

沈秋暝便这般乏然无味地过了三个月。他天资极高,唐照临教他南华心经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已能通篇默诵。而先前众人赞他骨骼清奇倒也不似奉承,又或者张照衡指点有方,一些基本的拳脚招式沈秋暝只用看一遍,也可学的有模有样。

这日青城山的道长前来拜会,沈秋暝既非道门弟子也就不需听他们论法,原定的课业亦暂时取消,正好也落得清闲。想起入派三个月有余,还未好好游赏鹤鸣山,沈秋暝便约了裴钦宴,誓要把妙高、留仙二峰都走上一遭。

不料还未成行,裴钦宴却偶感风寒,竟连榻都下不了,败兴之余沈秋暝也只好独自前去。

正是仲夏,沈秋暝只着薄衫,他年纪尚幼,对师父师叔们珍而重之的摩崖造像毫无兴趣,倒是有日闲聊时听裴钦宴提过,有个前朝极富盛名的多情诗人曾撰有一碑铭,便兴致冲冲地向着重阳亭去了。

他学武虽才三月,但进益极快,来时觉得高不可攀的东山此刻爬起来竟是毫不费力,滴汗未流。不一会便到了重阳亭,沈秋暝不禁大失所望——亭身倾颓,四处衰草丛生,遍地碎石,亭内也未见那块出名的石碑。破损栏杆外是千仞峭壁,下有湍急江水,让人望之则悚然生怯。

沈秋暝不敢走近,便在亭外一巨石上盘膝而坐。风吹山林,落木飒飒,沈秋暝抬眼看天,突然觉得多情绮丽的故里如同逝去涛浪般遥不可及。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沈秋暝头都未抬,便答道,“井底蛙耳,妄自尊大,名曰知妄却不知妄在何处,可笑可怜亦可叹!”

袖风掠过,张知妄竟从亭顶飘摇而落,依旧身着那袭白色道袍。

沈秋暝忍不住问道,“其他道士均身着蓝衣,你为何偏偏着白?掌门爱徒便可‘鹤’立鸡群了么?”这师兄对他不甚友善,而他对这冷面冷心坏心坏肠的师兄亦无好感,故而言语中便平添了几分刻薄。

张知妄瞥他一眼,亦在那巨石上坐下,“诺,鹤为何色?既是鹤鸣弟子,着白又有何不对?五颜六色的多为山鸡雅雀,你见过五颜六色的鹤么?”

他强词夺理,偏偏还隐隐暗指他自己是那高人一等的鹤,而其余弟子如沈秋暝则是群鸡无疑。沈秋暝眯起眼睛,笑了,“当真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难道师兄不知世上有灰鹤么?”沉思片刻,缓缓背道,“晋人记载‘鹤千岁变苍,又千岁变黑,称为玄鹤’。”

张知妄愣了愣,笑道,“这等志怪之说,师弟竟然也信?”

沈秋暝奇道,“一个日日烧香唱经的道士竟然不信神仙?”

张知妄嗤笑道,“我信天命,不信鬼神。”

“哦?”沈秋暝坐直,“臭道士,那你是是不是会算命啊?不如帮我算一卦?”

张知妄勾起嘴角,“我乃鹤鸣掌门高徒,我的卦金可不便宜?”

沈秋暝挑衅道,“我余杭沈家家徒四壁唯有阿堵物万千,所以小爷我还会少了你的么?”

“好,”张知妄突然凑过来,离他极近,对方瞳孔中自己呆滞的脸孔甚至都清晰可见,“志大才疏、好管闲事、多招事非……”

他顿了顿,侧过头又看了看,浅浅笑道,“一生奔波,桃花劫不断……”沈秋暝被他说的瞠目惊舌,还在猜他是否是在玩笑,就听张知妄淡漠道,“还有,于武学一途你难有大成,恐怕一生都要在我之下。”

沈秋暝心头火起,怒道,“你进门之时,我还在余杭读四书五经,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天煞孤星,生来就被扔在山门,又得掌门亲自教养,怕是人人都可成为武学奇才。”

仿佛被戳中痛处,张知妄猛然起身,“不如我们就来比比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鹤鸣首徒。”

到底才是八岁九岁的孩童,沈秋暝好胜心起,“要是比本门武功未免太不公平,而且你已经会轻功了,比轻功怕也不公平吧?”

张知妄心中计较片刻,淡淡道,“不如三月为期,我们瞒着掌门去藏经楼挑一门他派的手上功夫,然后比过?”

手上功夫讲究的是巧劲与苦功,倒是与内力和轻功无关,沈秋暝想了想也便同意了,“既然这个主意是你出的,那门功夫得由我来定方才合理。”

张知妄冷冷瞥他一眼,转身而去,“随你。”

看着他身影几个纵跃便无影无踪,沈秋暝恨的咬牙,“若是不能胜你,我沈秋暝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

沈秋暝回厢房的时候气鼓鼓的,一进门便踢翻了一个花盆,把病榻上的裴钦宴吓得半死。

“秋暝,你怎么了?”

沈秋暝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水,“气煞我也,简直欺人太甚,我从未见过如此不懂礼数的人。你猜今天他说什么?他说他自己是九天之上的白鹤,我们其他人都是花花绿绿的山鸡!”

裴钦宴虽烧着,脑子却没糊涂,“你说知妄师叔?”

沈秋暝没好气,“除了他还有谁?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上山他就屡次三番的和我过不去,不是吓我,就是冷言冷语地讥讽我,这次干脆挑衅起来了!”

裴钦宴坐起来,问道,“秋暝你得罪他了?他是掌门一手带大的,我师父说他们名为师徒,情同父子。而且他虽然年幼,可也比你多学好些年呢,单打独斗,你怕是打不过他的。”

沈秋暝躺在榻上,看着帐幕,“我和他约好比试了,钦宴,哪派的手上功夫最厉害?”

第七章:灵山有士拈花笑

沈秋暝这几日连天柱峰都未爬,整日闷在藏经阁里苦读,张知妄开始时见了还嗤笑一声,到了后来也就见怪不怪,权当没看见他。这日他读的实在入神,就连唐照临都惊动了。

“我听照衡说你这几日很是用功,天天闷在这里?”唐照临瞥了眼沈秋暝手中书本,名曰《掌中乾坤》。

沈秋暝草草行了礼,便又埋首书本。

唐照临捋捋胡子,心道年纪轻轻闷在书阁中又怎么得了,毕竟他鹤鸣山是武林门派,不是那石鼓书院,便柔声道,“秋暝,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师傅,师傅自会帮你的。”

沈秋暝抬眼看他,“切磋功夫,连对方的衣角都不碰到,算不算私斗?”

唐照临愣了愣,随即了然,“是和知妄?”

沈秋暝笑道,“师傅英明,徒儿和他打了赌,还求师傅救我,我可不想输。”

“哦,赌的什么?”唐照临也来了兴致,在他身旁坐下,“咱们秋暝乖巧可人,不像那臭小子面若冰霜,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放心,师傅一定帮你。”

沈秋暝瞥他一眼,满脸不信,“师傅怕是对他也这么说罢?也好,师傅你帮我想想,你看我和张知妄轻功内力都差了那么多,我想比掌法才不吃亏,又不能比本门的,所以我们以三个月为期,比一门别派的手上功夫。”

唐照临想了想,“手上功夫,其实本门的通玄掌倒是不错,若是其他派……唔,徒儿你觉得拈花指如何?”

沈秋暝皱眉头:“这名字怎么如此女气?难不成是峨眉的师太们练的?”话音未落便被赏了个爆栗。

“胡说八道,这是少林的硬功夫。”唐照临沉吟道,“此功头三个月空手练,再之后可捏碎豆子,小成之后可捏碎石块,若是你内力到了一定境界,到了最后削铁成泥也无不可。”

沈秋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要练这个!”

唐照临把他的爪子挪开,“赢就要赢得光明磊落,我也不便帮你太多,只提点你两句,一是要意守丹田,二,别忘了它的名字。对了,知妄那里我便帮你知会一声,你们比试也需要个见证人,我即是你二人的师傅,那便当仁不让了。”

说罢,他便悠哉离去,剩下沈秋暝一个人苦苦思索。

昔佛陀于灵山会上手持金色曼陀罗,又拈花一笑,瞬间扬眉。众菩萨罗汉皆默然无以对,唯有迦叶尊者破颜而笑。佛陀又言,“吾之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尽可托付于汝,汝能护持,相续不断。”

唐照临让他二人以拈花指为题,何尝不是在借佛喻道,别有用意?经年之后,沈秋暝每每回想起那日,总不免怅然感慨——他到底不是那迦叶。

可那时的沈秋暝年纪太小,自然是想不到门派传续这般的大事,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拈花碎石,压过张知妄一头。

于是接下来的三个月,沈秋暝都如入魔般琢磨这拈花指,每日裴钦宴回到厢房都可见到沈秋暝盘坐在榻上,对着自己的手指节运气。到底是九岁孩童,日复一日地对着空空三指未免枯燥,每每心浮气躁想要半途而废时,只要一想到张知妄那清冷狂傲的脸孔,沈秋暝便又有了不竭的气力。

这边厢咬牙切齿地练功,那边留仙峰上张知妄亦是难熬。鹤鸣派的功夫以飘逸和柔取胜,他自幼修习正统鹤鸣内经,早已惯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武道,如今让他研习少林可削金断铁的拈花指无异于另起炉灶,进益甚至还不如从头学起的沈秋暝。他自幼身体羸弱,入师门之后唐照临又有意引他入道,平日里讲的均是凝心静气、物我两忘。身边又无同龄玩伴,日日只同那些老道一起念经打坐,因而养成了此种暮气沉沉的凉薄心性。而此番与沈秋暝比试竟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求胜之念愈胜,心气愈不能平,结果也是可想而知了。到了后来甚至连平日修习的剑法都练得凌乱不堪,张知妄只好向唐照临告假,至此呆在留仙峰上,专心练这拈花指。

有一晚唐照临实在担心不已,便悄悄上了留仙峰探看爱徒,却见张知妄一人颓然坐在峰顶的老梅树下举头望月,小小的孩童却是十足的孤单寂寥。心一揪,唐照临正欲上前劝解,却见张知妄闭目沉吟半晌后竟猛击身后梅树,霎时落得落梅无数。张知妄冷眼旁观片刻后竟朗声大笑,随即右手三指接住一朵梅花,又发力轻捻,只留一手狼藉残香。见他似有所悟,唐照临无声一笑,又原路下山去了。

转瞬三月已过,到了比试之期,师徒三人坐在上清宫偏殿之内,唐照临居上,张、沈二人于两边侍坐。唐照临看向两人,笑道,“争勇斗狠乃是道门大忌,因而从常理上说我鹤鸣派并不提倡弟子比试,虽说武无第二,然而三千世界、天外有天,哪里有什么绝对的高下胜负?就拿今日来说,纵然你们一人以拈花指胜出,可难道真的就比得过少林的武僧么?我鹤鸣派弟子习武,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悟道,道门弟子悟出世之道,俗家弟子悟入世之道。”

沈秋暝恭谨地听着,心里早已觉得不耐,不禁暗暗打量对面的张知妄,只见后者神情肃然,仿佛一开始挑衅的人不是他一般。

“因此,我今日为你们做个见证,为的就是给你们提个醒,不论胜负如何,都要记得自己学武的初衷,若是只执着于输赢而未悟出些什么来,那么这三个月岂不是白白虚度?”唐照临手执拂尘,对两人莞尔一笑,“今日不管谁赢了谁,都要顾惜同门之谊,不可心生仇怨,你们可都明白了?”

“谨记师尊教诲。”两人同声道。

“那便开始罢,秋暝,你先。”

第八章:若为高下总无嗟

沈秋暝领命起身,左手摊平,上面摆着一颗红豆。而后他意守丹田、凝神定气,渐渐的感到一股热气慢慢从丹田而上直至肺腑,中指食指拇指又同时发力,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终将那红豆捻得粉碎。他冲着张知妄扬眉一笑,端的是神气活现。

他方练了三个月能有如此功力已是不易,唐照临满意点头,看向张知妄,“若是不想输,此刻放弃也不算难看。”

张知妄仰头道,“用不着师傅的激将法,我自是不会输的。”沈秋暝在一旁冷哼一声,心下亦不免好奇,一般而言拈花指头三个月必须空手,沈秋暝此时可碾碎红豆已是极为难得,难不成张知妄已能拈石粒铁珠?

张知妄步出大殿,轻身跃上峭壁采了朵山杜鹃下来。

“还真是‘拈花指’啊……”沈秋暝阴阳怪气道,心里又觉得张知妄绝不可能让他赢得如此轻易。

张知妄瞥他一眼,轻旋三指,随即对唐照临躬身道,“好了。”

唐照临点头,倾身扫了一眼,对沈秋暝笑道,“你怕是输了。”

快步上前一看,沈秋暝惊诧无以,只见张知妄掌中杜鹃被磨成一片绯紫,然而花蕊却完好无损。

唐照临轻声道,“学武之人切忌拘泥于招式套路,正如我教过你们的,学武并不仅仅在于强身健体、争强好胜,而是在于悟道。每个人的道法不同,而你所持的道法便决定了你武学的境地。”他轻轻抚上张知妄的头顶,叹道,“武学有三层境界,一是习他人之功,二是推此及彼,变他人之功为己之功……当你能够首创一功,甚至自创一派的时候,你便是武林宗师了。”

“为什么那么多门派也曾有过极盛之时,可十年二十年之后便会江河日下甚至销声匿迹,不外乎门人只能守成。一代代的弟子过去,学的还是祖师创的那些功夫,可毕竟历经几代,其精髓也早已失传,这样的门派,如何能不日暮西山?”唐照临肃然道,“知妄此番胜便是胜在不拘泥于经典,而能融会贯通,兼济少林之刚猛与本门之和柔,在你的年纪已是大不易,假以时日必有大作为!师傅盼着有日能看到你独创的武功呐。”

沈秋暝心中酸涩,挫败不甘一起袭上心头,却感到唐照临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他温和一笑,“一呼百应,万人影从,这样的日子秋暝向往么?”

沈秋暝拼命点头,却听唐照临淡淡道,“拈花指不好学吧?而它还不算是最精深的武功。想要通晓一个门派所有的内经轻功掌法剑法,没有十年八载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想要自创一门武功更是难于登天。需要日复一日的参悟苦练,往往还得舍弃凡俗的平安喜乐,秋暝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少林武当乃至我们鹤鸣长盛不衰,武林宗师往往又多是出家或是出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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