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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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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叹道,“早就和你说了,那些东西都得埋深一点,你怎么就不听呢。”转身对张知妄作揖道,“师兄,裴钦宴与我同住,我又是他的师叔,管教不严是我的过失。他毕竟是俗家弟子,长年累月茹素总归有些……思肉如狂,所以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有辱道门的事情来,他既然已经知错了,待会若是见到知悔师兄,还请知妄师兄你美言几句。”

沈秋暝边说着,边就听见洞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心中大叫不好,以张知妄的耳力还会听不见?

谁料张知妄只是瞥了眼洞里,转而淡淡道,“即使如此我自会知会知悔师兄,掌门那里还等着我去复命,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他用传音之术对沈秋暝道,“一个半时辰后至留仙峰,过时不候。”

沈秋暝很有些惊诧地看他,张知妄却已飞身而下,白色身影转瞬隐没在山岚之中。

裴钦宴吓出一声冷汗,转头却见沈秋暝神情莫辨地盯着他。裴钦宴咬唇思索片刻,猛然跪伏在地,“沈兄救我!”

沈秋暝长叹一声,“你知我古道热肠……”

裴钦宴腹诽,心道什么古道热肠,归根结底还不是好管闲事,面上却做了个揖,把沈秋暝迎了进去。

进去之后,沈秋暝不禁眉头深锁,这个山洞便是之前他们二人常熏烤野味之处,然而此刻却满是血腥气息,不管裴钦宴将谁藏在此处,此人应是受伤极重。

在洞内最角落的暗处,沈秋暝瞥见一团人形瑟缩在茅草中。

“表弟,我来了。”裴钦宴低声道,缓缓移开覆于那人身上的茅草,沈秋暝瞥见那人,不由深吸一口气——此人面色蜡黄,一身锦衣早被鲜血浸透,不知是冷还是饥,浑身微微颤抖。

沈秋暝上前一步,搭上那人脉门,发现此人有些虚浮的内力,想来只约莫学过一点功夫,然而此刻脉象紊乱,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裴钦宴在一旁轻声道,“我这里只有最平常的金疮药,想治好表弟的伤显然是不够的,可看表弟这个样子,我怕他熬不过去。”

“你表弟……”沈秋暝抿唇,“招惹了什么是非,竟落到这般田地?”

裴钦宴极是为难,“君子重诺,还是待表弟醒过来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也对,是我操之过急了。”沈秋暝来回踱了几步,“我医术不精,得想个办法,他不能就这么扔在这个山洞里,这么重的伤还受了寒,怕是华佗在世都无力回春。”

“可是派中严禁收留外客,表弟身份又极其特殊……”

沈秋暝沉吟许久,心下不是没有犹豫,毕竟此人非亲非故,再怎么侠义心肠也不至于要以一己之力冒着天大的风险搭救。

可就在此刻,却听那人低低呻吟。沈秋暝贴耳过去,却隐隐听见那人用极细微的声音道,“钦宴别管我……生无可恋……拖累……”

“你这表弟年纪小小,倒还是有点意思,”沈秋暝低笑道,终是下了决心,“也罢,如今知悉此事的唯有你我加上张知妄三人,他医术倒也算是不错。此事若成,须得有他相助。”

裴钦宴犹豫道,“可我与知妄师叔素无往来……”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说罢,沈秋暝提气冲着留仙峰狂奔而去。

张知妄坐在那棵老梅树之下,似乎早知他要来,只挑眉淡淡看他。

沈秋暝踌躇着,最终讪笑着去扯张知妄的衣袖,“师兄~~~”

张知妄任他扯着,面上不见喜怒,“少拿对付口木子那套来对付我。”

“口木子?”沈秋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林知非,不由啼笑皆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人命关天啊张知妄。”

张知妄冷冷看他,“我还未答应为你做事就又变成张知妄了……”

“师兄!”沈秋暝立即改口。

张知妄起身,“此事需从长计议,咱们现在先去救人。”沈秋暝这才注意到他手中一直拎着一个褡裢,里面放的尽是草药。

年幼无知的沈秋暝彼时觉得张知妄必是派中最好管闲事之人,经年之后他方明白,对张知妄而言,世上并无无关紧要之事,只有无关紧要之人。

第十二章:风雨飘零万死身

张知妄查验伤势,沈秋暝则蹲在一旁用沾了水的帕子将那人身上血污擦去,后来却禁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张知妄头也未抬。

沈秋暝戳戳张知妄,又拨开那人面上头发,“你看,裴钦宴的小表弟可比他长得标致多了,长开后必是个祸害。”

张知妄瞥了眼,轻哼一声,“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哥儿,和你一路货色。”

沈秋暝一个飞腿刚要过去,却被裴钦宴讪笑着拦下,“我表弟可还昏着呢……”

沈秋暝只好咽下那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张知妄施针。

“我表弟如何了?”

张知妄淡淡道,“未受内伤,当然,他那点武功底子能受什么内伤。不过连日奔波,五内俱崩导致气血攻心,无甚大碍,可是得静养。”

他语毕,众人皆是哑然,能千里迢迢投奔在江湖门派里学艺的表兄,此人必然山穷水尽到了一定境地,想来也是无家可归如同丧家之犬,此时让他静养,又能往哪里去呢?

“我看当下之急应是先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沈秋暝斟酌道,“师兄你在派中日久,不知山下可否有善心农家,我们给些银两先将裴表弟安置下来?”

张知妄沉吟片刻,“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裴钦宴,你连日行踪鬼祟,知悔师兄已然有所觉察,若是你信得过,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是晚课,我与沈秋暝将他带下山。”

裴钦宴肃然拱手道,“两位师叔于我表弟有再生之德,我裴家欠你们二人今日的恩情他日定当报还。”

沈秋暝佯怒道,“本是同门,还讲这些虚词作什么?你先快回天柱峰,这里自然有我们处置。”

裴钦宴又深深作揖,方才一步几回头地去了。

于是洞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张知妄将最后一根针拔下,漫不经心道,“我本是方外之人,红尘中事自不会烦扰到我的头上。但你不要忘了,学成之后你可是要下山的,倘若收留了不容于天下之人,待你下山回了你余杭沈家,你该如何自处,更有甚者,若是干系重大,你让你沈家如何自处?”

愣了愣,沈秋暝悠悠笑道,“师尊选你当下任掌门果然是对的,我看红尘中事你精通的很……”他顿住不再说话,过了半晌,突然道,“或许他是个麻烦,可若是不救他,我得良心不安一辈子,又哪里有什么安稳可言?”

洞中幽暗,可他一双眸子却亮的厉害,张知妄几乎无法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你既铁了心要自讨苦吃,我也不宜再劝。到时辰了,咱们把他带下去。”

两人从幽密林间穿行,还得顾及伤者,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鹤鸣山脚,远处有炊烟升起,显是有农家居住。

张知妄干脆把伤者交给沈秋暝,自己左右顾盼一遭,忽而指着其中一间低矮茅房道,“便是那家了。”说罢挑开门帘走了进去,沈秋暝气喘吁吁地背着裴表弟,恨得咬牙,“怎么,你与他们认识?”

“何止认识。”张知妄莫名冷笑了下,摇摇头,“来,见过李婶。”

一个粗布衣裳的农妇笑着走过来,“这便是你那小师弟罢?长得好生俊俏。”

沈秋暝乖巧道,“李婶好。”

张知妄低声对李婶交待了些什么,李婶点头应了,便找了块木板铺在地上,上面又盖上厚厚的棉褥,沈秋暝这才把那裴表弟放上去。

李婶带上门出去了,张知妄凝神听了会,笑道,“可以醒了。”语毕,便出指直点神庭、人中二穴,那可怜的裴表弟立时便醒转过来,木木地盯着二人。

沈秋暝和气道,“裴表弟,我是你表兄的师叔,不用见外,你随他唤我师叔便好。那位是我的师兄,按辈分你也得喊他一声师叔。”

张知妄走到窗边,冷眼旁观,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留心外边。

那裴表弟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眼中闪过惊惧疑惑,随即又环顾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张知妄脸上,“你救了我?”

“自报家门。”张知妄瞥他一眼,继而冷声道。

裴表弟竟大笑出声,如痴如狂,“丧家之犬,满门抄斩,哪来的家门可报?”

沈秋暝与张知妄对视一眼,心道裴钦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时不惹麻烦,一招惹便引来了一个朝廷钦犯。张知妄传音道,“裴家也是河东豪族,家里的亲戚恐怕不比鹤鸣派人少,但他竟舍生救下这个表弟,说明关系极其亲近,你可曾听说过?”

沈秋暝抿唇,缓缓道,“我在山中日久,并不知朝事如何。先前我听钦宴吹嘘过他那高升为太子少傅的嫡亲姑父,你又是洛京口音,难道你本姓陈?”

裴表弟勉力支撑起身子,环顾身处陋室,轻声道,“你们到底是救了我,我自然应以本来面目相待,如此以后若是有官差来,你们也好有个交待;而若是你们不把握良机把我交出去,这名字便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世上。”

张知妄不置可否,沈秋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好!你既离开洛京,如此便是江湖中人,我江湖儿女就该有这样的放旷豪气!在下沈秋暝,方才让你唤我师叔不过是玩笑一句,你可别当真。”

裴表弟却幽幽道,“行走在世,称呼名姓不过都是张面皮而已,若人心是真的,长成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又有何干系?”他又顿了顿,苦笑道,“陈允怀……”

“好名字,”沈秋暝轻道,“只可惜日后你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

张知妄突然出声打断他们,“宵禁快到了。”

“嗯,那我们便先回派中,你好生将养,得空我们再来看你,”沈秋暝跟着张知妄向外走去,忽而回头促狭笑道,“你正好趁空想个威风的名字,日后名扬天下的时候,我自会帮你记着,那人原叫陈允怀。”

第十三章:诸子痴顽恐费鞭

“今日之事……”两人提气一路奔出好远,沈秋暝才迟疑道,“若是泄露出去……”

张知妄冷冷道,“那是你们俗家弟子的事情,我鹤鸣山是道教仙山又有先帝亲撰碑铭,历来又安分守己,哪怕是在武林之中都甚少出头。就算朝廷有多大的风浪,都是牵连不到咱们的。”

沈秋暝气结,“平时个个都说尽好话,什么同门之谊、一视同仁,到了这种时候可就看出来所谓亲疏远近了。你既然这么想置身事外,刚才何必多事?”

张知妄瞥他一眼,字正腔圆道,“随心所欲耳。”

沈秋暝刚想还嘴,却见张知妄猛然顿足,顺着他目光一看,远处山门星星点点,竟有灯火。

一瞬间,沈秋暝脑中闪过万种念头——山下农户家中的陈允怀,反常已被知悔师兄发觉的裴钦宴,还有……有望继任掌门的张知妄。

未有丝毫犹豫,沈秋暝转身便猛然出手,手中长剑如灵蛇般缠上张知妄。张知妄愣怔之下并未还手,上臂被划出一条血口。

“知妄知妄,还当真是人不如其名,”沈秋暝扬声道,边给张知妄使眼色,“平日里仗着掌门的偏爱不可一世,今日我便让你知道,这鹤鸣派武学奇才可不止你一个!”

张知妄似乎会意,可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仍未还手,沈秋暝又逼近几步,低喝道,“两条人命啊!何况,我最坏被逐出鹤鸣,到底还能回余杭,你若是离了鹤鸣,又有何处可去呢?”

张知妄喉头耸动,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沈秋暝一招“万物一齐”逼得拔剑。

脚步声忽远忽近而来,远远地甚至已能看见正明子的发髻。沈秋暝一双黑眸在暗夜里亮的惊人,他对张知妄一笑,“若不是本派严禁私斗,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了。”

百感交集,张知妄深吸一口气,“看招!”

两人于山峦林间鏖战,你一招蓬然入海,我一招曳尾于涂,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直打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住手!”正明子一见,不由怒道,“都是知字辈的弟子,竟也如此悖逆门规,简直岂有此理。还不快拉住他们?”

张知妄的功夫比起正明子恐怕都还高上一筹,沈秋暝也是知字辈的佼佼,他二人缠斗,入雪剑光中几乎看不见人影,普通弟子哪里还敢上前?

见情势眼看就收不住,正明子气的直喘气,“还不快叫掌门师兄!”

半个时辰后,张知妄与沈秋暝双双跪在上清宫正殿,唐照临面色铁青地坐在堂上。派规严苛,过招讨教还能容忍,可眼前的两个爱徒竟在几十个弟子面前拔剑相向,真要按派规论处,逐出师门都不为过。

“谁先动的手?”正明子肃立一旁,山羊胡子气的直抖。

张知妄默不作声,一边的沈秋暝却扬眉一笑,“丈夫为人坦荡荡,是我。”

他跪的笔直,脸上却没有愧悔之意,竟依然满是嚣张。

正明子还欲斥责,唐照临却伸手制止他,淡淡问,“为何要动手?”

师傅一双眼睛状似古井平静无波,实则如大江般暗潮涌动,沈秋暝顿时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双眼下简直无所遁形,但事关几个人的生死荣辱,也只好勉力站直身子,拿出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气势答道,“回师傅的话,弟子与张知妄向来不睦。今日早间你让张知妄来指点我的剑法,他语出不逊,我便回了几句,谁料当时他竟借机羞辱于我。我回到房里思前想后忿忿不平,于是便趁了众人晚课的时候去留仙峰寻他,之后又约他到妙高峰……”

他顿了顿,又道,“弟子的本意是与他说个清楚,谁知道他竟抓到了弟子的把柄要挟弟子……”

“要挟你?”张知妄冷笑道,“我却不知道师弟你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我图谋。”

沈秋暝在袍子下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继续道,“弟子一时气急……”

“等等,”那个一直乐于拆正明子台,永远都笑眯眯的空明子突然道,“你说是晚课时间你去找他私斗,那为何我们在宵禁过后才发现你们的踪迹?倘若你们私斗了数个小时,那为何依然如此真气充沛?”

在余杭家里时,沈秋暝便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在祠堂罚跪的次数怕是比这里所有弟子加起来都要多,面临这种质问也早就是驾轻就熟,只见他脸色不变张口就来,“好罢,那时候我与裴钦宴在妙高峰。”

裴钦宴正站在他师父知悔身后,一直忐忑不安地听着,此刻见沈秋暝突然把他点了出来简直吓得魂不附体,还不知作何反应就听沈秋暝又道,“张知妄拿来要挟我的,也不过是这件事——弟子与裴钦宴曾多次在妙高峰捕食野味……”

“大胆!”正明子怒喝道,“本派是清修圣地,你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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