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明明是我的错……你却要用自个儿的命替我担着……为甚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从我身边走开……阿爹……娘亲……淑姨……齐洋……现下,你终于也要走了么……”我打断他的话,吸了吸鼻子,兀自说道,“墨毅,今次若你从钢索上下不来……这世界上……便再没了单单只喜欢齐文的人了……我不想我活着的时候,是那么孤单……我不想像你阿爹思念我娘亲那样的活着……”
他似是愣了许久许久,渐渐晚凉的风起了,吹得他的衣领左右轻轻摇摆。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忽的,在我耳侧,他喃喃地对我说道。
松开我时,我竟不知道他是笑着或是哭着,因着他的嘴角挂着微微的笑,脸上却有两道清晰的泪痕。而他,却只轻轻抬手,擦拭着我脸上的泪痕。
不多时,待泪痕大约擦干了,他便用认真的眼看着我,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对我说:“既是这样,齐文,我便自私的与你一起。一起走上悬索,然后,一起下来。”
我听了这话,终究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猛地向他点点头,刚擦干的眼角,再一次被泪水浸湿。
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
第二十七章:夜等
在一起历练悬索的这几日,我与墨毅便搬到了东山头的那座茅屋里。
每日清晨和煦的阳光洒进来,我准备起身时,却发现身边的铺上并没有人。总是在此时,我会闻到一股早饭的清香。然后,墨毅便会站在内屋的门口,在朝阳的艳影下,轻轻地对我笑,像是清晨的使者必须做的礼课。
而每日的夜晚,我便会在晚饭后,将他按趴在铺上,用从翠嫂那里讨来的药膏,轻轻地替他擦拭着身后的伤口。每到这时,墨毅便会咯吱咯吱的笑起来,问他为甚会笑,他却回我,我涂着药膏的手气力也太柔了些,倒像是挠他痒痒了。
我有时会想,这样的日子过着,实在也是挺不错的。安静祥和,活像山脚下潺潺流过的金云河水,清澈快活,不用费力去猜度哪个的心思,也不用记挂着这许多的人和事。
可每日的历练确实不能丢下的,这关系着我和他两个人的性命。
他晓得,我更明白。
于是,在我第三次走了不到五步,便从悬索上坠下之后,他便说甚也不让我一个人独自过了。
他打横抱起了我,然后轻轻的走上了悬索。
许是日头太烈的缘故,我却始终不敢抬眼看他的眼睛,将头龟缩在他的肩上、怀里,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开始几次,他走到半中时坠了下去,连同着我一齐跌在了沙地上。而当我准备起身拍打身上的沙土时,却发现,他总将自己压在我的身下,独自承受那份跌下的痛楚。
这时,我便不由他分说,蹲下身,照着他的唇便咬了上去,只咬到他吃痛。
“墨毅……”再又一次发生这样的情状之后,望着他有些难看却泛着坚定的神色,我却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然后盘腿坐在他身边,却故意将头转到其他方向,眼睛也看着不知名的某个地方,微微地笑着说道,“若我们今次能活着从天坑悬索上下来……你……你……愿意……娶我么?”
我想,我向着心中的那份美好,勇敢地迈出了一步,脸上却毕竟有些挂不住,头低低的垂下。
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入其中,听到墨毅激动的声线在我的头顶响起:“愿意……愿意……现下这话,可是你说的……可要说话算话!”
“我几时说话不算了?”我捶了下他的胸膛,佯恼道。
“不曾……不曾!”
他咧着嘴笑开了,忽的起身抱起了我,口中大声嚷道:“感谢金云大神!齐文应允要嫁给我做婆娘咯!”
后来的历练中,他再打横抱起我,我倒再不那样扭捏起来。不时地用环在他脑后的手指挠他的脖颈,亦或是在他走到悬索末端时,轻轻的将我的唇印上他的。而每次的每次,他总会愣住,停在索上,不多时便坠了下去,两个人跌在一处。
一次,墨毅装模作样的起身,拂袖叹了一声,假装正经与我说道:“闹甚么!闹甚么!现下还没过门哩!”
“前儿我也只说了,我愿意进你的门。只可惜,你倒要给我像样的聘礼才算呢!”我也只嘻嘻的应着。
“甚么?好哇,可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他扑将过来,挠着我的痒痒,完了便骑在我的身上,望着我的眼睛,有些一本正经的说与我听道,“让你现下嫁给我,算是委屈了你。我刚刚的被踢出家门,还寄住在你那里,全部身家便只有我这一副身心。这副身心早就是你的了,也算不得甚么聘礼。你可说,我还能给你甚么呢?”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被我尽收眼底,我搂过他的脖颈,让他的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在他耳侧说与他听,“既是这样,除了你这个人,我倒也不稀罕甚么金银。这聘礼,便要你明年在龙舟赛上夺的那把弯月刀。”
“我可不是已经送了你一把呢么?”
“我不管!我只想着,那时,我揣着属于你的这颗心接下那把刀。”
墨毅抬起头,静静的看了我好一会,然后轻启厚唇,道了一个字:“好!”
再往后,墨毅历练得能够抱着、背着我,熟悉而又平稳的走过这几十步的钢索。当然,前提是,我能够在他的怀里或者背上安宁些。
两个人见此,都不在把过多的担忧放在后日的天坑悬索上,倒是开始遥望可期的劫后新生中,该做些甚么烂漫的事。
我常想,我是有多么的幸运,才能让这样一个出众的人物如此深沉的喜欢我。
这个人,可以强大到护着他想护着的人,承受旁人不能承受的伤,做到旁人即便练习再久也不太可能做到的事。
我好像,已然深深地迷醉在他给我编就的梦里,并深深地被他吸引,甚至连我午夜梦回时,都会出现他的身影。
我知道那种感觉。
天坑悬索的前一个晚上,我与墨毅正准备熄灯歇下,茅屋的门却被人敲得似乎即刻便要散了架。
墨毅起身开的门,见了来人,就在门口聊将起来。他们声响很小,我也不曾听到他们说甚。继而,外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正纳闷间,却听得墨毅走进来的脚步声。
他走到床前,俯下身,亲了下我的额头,轻轻的替我掩好被角,然后说道:“文,我这里要赶回中堂一趟。”
“大晚上的,可是为着甚么事儿呢?”我问他,却没有提起,既然他已被墨家除名,中堂还有事找他作甚。
“我阿爹……叫着我去呢……”
“甚么事?”
“不晓得,来的人只说叫我过去,也不晓得为着什么。”
我借着昏黄的烛光看他,晓得他心里头还是想去的,便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去便去吧,到底,他是你阿爹。”
墨毅点了点头,然后又俯身亲了我的唇,我道了一声“早些回来”,便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我闭着眼睛假寐了许久,却终究睡不着。外头似乎起了微微的风,我仍能听得到,屋侧竹林间发出的沙沙声。
忽然,于这片细琐的沙沙声映衬的宁静里,我隐隐的有听到那抹久违的歌声,从河的彼岸悠悠的飘过来,在静静的空气里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我的心里记挂着出门的墨毅,更记挂着明日的天坑悬索。虽则练的熟了,可那时,哪怕是一阵微风,亦或是四围人的一声突兀的咳嗽,都可能让我们坠入那无底的山洞。
可心中的那份记挂,在想到墨毅时,便不成其为忧虑了。因着他会同我一起,无论是钢索上,抑或是从钢索上平安的下来。
起身,打开门,走入有些晦暗的夜色。
在河边那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一时便有些愣神。想到了过去的我,想到了淑姨那讲故事时,哀伤却总带着一抹笑意的侧脸,还想到了,以前在这里,在我耳边轻轻唱着山歌的齐洋。
齐洋……
有水滴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手心,让我的神思也终究从无尽的夜色里,从那醉人的歌声里回转。
是我不经意的流泪了么?我抹了抹眼角,却不曾探到那里的湿气,倒是一滴又一滴紧接着的水滴,砸在我身子的不同角落。
原来,是下雨了么……
我抬起头,望向那黑色的天空。那些雨滴便落在了我的脸上,冰凉的,好似要带走我身上的温度。
渐渐地,雨越下越大,原本静静的金云河面,像是烧开的热水一般沸腾了起来,无数的涟漪相互挤压着、碰撞着,然后,便消失在越来越大的轮廓里。
可,对岸那熟悉的歌声却未停,即便,雨声已然掩映了它好些,可它仍旧固执地穿过雨帘。
可我终究有些厌了呢。
厌倦了在这块冰冷的大石上,一个人苦苦的坐着倾听那不晓得哪个的歌声。
厌倦了那些陪我坐在这里的人,陪着我一起观听山水林木的人,一个个的淡出,一个个地看着我却另有所思……
就像那轮廓愈来愈大的涟漪,终究厌倦了水波的起起伏伏,在水面上归于平静,也还了这片碧水一份安宁。
“做什么夜里起来,也不撑着把伞,就坐在雨里头?”墨毅的声音轻柔的想起,头顶上的雨水便止住了,我抬起头,便望见墨毅温柔的笑,“可是为着听好听的歌么?”
我却望着他不说话,忽的起身紧紧抱住了他,想让我的心靠着他的近些,更近些。
我以为,我会在这冰冷的雨里,独自一个人,呆上很久很久。
我以为,在未来,陪着我度过这漫漫长夜的人,只有我自个的影子。
我以为……
可这些以为,在听到他声音、看到他身影的那一霎,便如这漫天的雨水一般,从心间飘落在了地上。
我问他,“怎的就去了这么些时间?”
“文,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一去,便再回不来了呢?”墨毅却轻声问我。
后来,他与我说,确实是墨淳熙差人唤他去的中堂。也与我担心的一样,墨淳熙也确实有留他下来的意思,可条件是,他此生不再见我。
墨毅想都没想便回绝了,他说,他不能放弃我,说好的一起上、一起留,然后,替我赢下一把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弯月刀。再然后,成亲,即便他已然不是墨家中堂长子。
他与我说,墨淳熙的脸色那时便阴了下去。一旁的管家急急地告诉他,墨淳熙那时的身上正生着病,不能动气,劝他让着些罢。
而墨毅那时只说了句:其他约莫好讲,只这一件,不行。
听到这里,我想,墨淳熙的心里应当想及了他的阿爹。因着十几年前,同样的一幕已然上演了一遭。今日,只他变成了他阿爹,他的伢仔站在了他的位子上而已。
他应当觉着莫大的讽刺,心下意识到,却怎能让自个接受这个呢?
是啊,与那许多年前,那么相似……
结局呢?我心下却想到,应当会不同吧。
“对不起”我抬起头,对墨毅说道。
墨毅揉了两下我的头,笑了笑,不语。
听雨,一阵沉寂。
“毅,”我忽的打破安静,这样叫他,“你……会唱山歌么?”
“自然会唱!”他的声线里,带着由衷的自信,“寨里那个长者不晓得,我唱的山歌是顶好听的?怎的?你现下便要让我唱与你听?”
我的头在他的怀里轻轻点了点,他便清了两声嗓子,在我耳边唱了起来。
“金云河水清又柔咯,水中的青鱼肥又美。婆娘你等我把它捞咯,哥哥那山壮的体格。金云雪山美又刚咯,山上的青笋脆又甜。婆娘你等我把它割咯,哥哥那坚实的胳膊……”
耳朵抵在他的胸口,他唱出的每一个字句,我都听得清楚。那些歌声,好似源自他宽阔厚实的胸口,又好似源自他那颗强烈跳动的心。
我的心被他的带着,那份心头刚刚涌起的厌倦,倏地便褪去了。
不多会儿,我便沉睡在墨毅的胸膛里。
梦中,我听见有炮竹响起的声音,还有桨手们划桨激起的阵阵水花声。忽的,墨毅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簇新的弯月刀,他深情的望着我,对我说:“这把刀,现下送给你,文,你可否愿意嫁我呢?”
……
【附:约莫最后的两三章了,所以写起来更加慎重些,再加上七月比较忙,所以剩下的几章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更上。下一章,大概过四五天的样子才能写出来,望大家理解。最后,欢迎列位看官评论!】
第二十八章:走水
大寨的天坑,在寨子东北的山里,四围都是密密的树,只有一条宽两步的路连接着外头。平日里,寨里的人都是不许到这境地来的。
天坑坐北朝南,北面是高高直立的山面,千万年的雨水将那山面冲的光滑,晚上若是打着火把,怕是要折出些微的火光来。南面是一大块平整的空地,能容下三四百来人的模样。东西两侧除了一块狭小的方石,也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以站立着人。那两块方石都是人工打磨成的,这些年下来,上面也铺了一层密密细细的青苔,若是穿着草鞋走在上头,怕是要滑进当中的深坑里头了。深坑黑不见底,约莫八十来步见方的模样,从未有人确切的晓得深多少。而在深坑之上,则悬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锁链,虽是在日头下,却仍闪着隐隐的寒光,令人浑身的温度不觉骤然下降。
大寨人深信,这便是金云大神用来惩戒违反旨意的寨民的,故而哪个犯了祖制寨规,便来这天坑上走一遭的悬索。若是能够活着下来,便是金云大神饶恕,其罪过便不再追究,任何人也不得再置喙。而从悬索上掉下去的人,我也听长者们说过,他们在大寨里再没出见过。
此时,日头正劲,阳光从树叶间投射下来,在地面上印出斑斑驳驳的树影,有山风不时地吹动这些树影摇摇晃晃,让人晃神还以为置身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头。
天坑南边已然聚集了大寨里的许多人,各位长者自然都来了。我与墨毅正站在天坑一侧的方石上,他古铜色的脚丫踏在墨青的石面上,透出的坚定与实在,还有钩搂着我肩膀的那只有力的手,让我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我仰头看着他,这个也方才不到十七的伢仔,就已然有了这般的能耐,这样让我沉迷的能耐……
不多时,我便在人群里见到了翠嫂,只见她踮着脚尖,跃过人群看向我这里,眼睛红的便似两颗硕大的油桃。每每看到她担忧的神色,一种愧疚的情感总会萦绕在我的心间,久久不散。
转头时,便见到了墨段。这个年轻的伢仔,此刻正站在一众长者当中,俨然一副大寨少当家的模样。可那略显不安的神色,稚嫩的面庞,都在昭示他的年少与不经事。
可我却不曾看到墨淳熙,这个于今日理应出现在这里的最重要的人。
“今个怎的不见你阿爹?”我问身旁的墨毅,虽则他被墨家中堂除了名,但墨淳熙让就是他阿爹。
“昨日晚间他叫我去时,我看他身上便不大好,与我说话都是一头喝着汤药,一头说的。”墨毅微微皱着眉,叹了声,“想来,我做的事情让他失望伤心了吧……”
我见着他如此这般,心中也不是滋味起来,“对不起……若不是我,这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