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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城事 上——by梁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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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锐静静看着他,又捡起他的烟头,凑到自己那根前端,碰了两碰。四周黑乎乎的,一个红点变成两个。程锐微微笑起来,拿过姜彻那根,按在自己手腕上。

不许走。绝对不许。

要把他留下来。

程锐今天依旧没有来上学。

期末将近,他逃课的次数反倒越来越多。章净站在他的课桌前,伸手在桌面上一抹,粉笔灰沾了满手。他坐在第一排,只要一天不整理,就能积起薄薄一层,眼下已经三天了。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告诉他母亲?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章净想,他们都巴不得程锐不来才好吧?大家都说程锐杀人后精神不正常,不来上课一定是去看病了。

才不是。程锐才不是那样的人。她这样想着,眼泪又泛了上来。

程锐虽然话不多,表情也很少,但他真的是非常温柔的人啊。什么都不了解的人,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来中伤他呢?

她很想去看看程锐,却不知该到哪里找他。章净环顾四周,见值日生们都没有往这边看,便偷偷将纸条和三天的笔记塞进他的桌屉,然后像做错事一般红着脸迅速走开。

不然还是去他家附近看看吧?再不行到他母亲店里也可以。

章净推车走出校门,回想着程锐母亲店铺的位置,她心神不安,一开始并没有听到有人叫她。等那人叫了两三次,她才一惊,抬起头来。

是上次到教室接程锐的青年。

那人抓抓头发,拘束道:“你是程锐的同学吧?”

章净点头,说:“您好。”

“不用不用,其实,我就是……”明明是大人了,青年还一副路上搭讪少女的初中生的表情,拘谨而尴尬,“其实我有事想跟你说,跟程锐有关的,方便吗?”

章净不敢答应,却又担心程锐,一时犹豫不决。

青年见状,忙摆摆手说:“别怕,没事,我们走着说就行,我来这边,”他绕到章净自行车另一侧,笑道,“这样,有车隔着,你就不用怕我了吧?我不会离你太近的,走着说就好。”

章净点点头,握紧了车把,心想,只要他有什么动作,我把车往他身上一推,边叫边跑。

然而直到青年话里的意思交待清楚了,这计划也没有实施。

站在路口,章净满脸惊讶,半晌才红着脸说:“我们,我和程锐不是……”

“没事的,”青年安抚似的说,“我只是希望你这么做而已,不做也没关系。不用当成负担。”

章净说好,声音细弱蚊呐。

青年笑笑,表情很是和蔼温柔。他对章净说再见,又说路上小心,才转身走了。章净呆呆看着他离开,心想,他到底是程锐什么人呢。又想到青年拜托她的事,少女的脸颊登时红了一片。

翌日程锐出现时,已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他一推门,窗外冬日的冷气忽的灌进教室,坐在门口的人不耐烦地骂道:“有病。”

程锐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

“神经病。”那人又低声骂了一句。

程锐将桌上的粉笔灰擦干净,掏出课本,趴下睡觉。

章净偷偷探头,见老师进来了,又忙收回目光。

程锐睡了一节课。

直到放学,大家都走完了,他还在睡。章净鼓起勇气,走近他,轻轻拍他肩膀,关切道:“程锐?”

程锐抬头,见是她,微微蹙眉,开门见山:“你有事?”

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总是程锐等着她开口。章净还没有想好怎么说,一时有些慌,忙摆手说:“不是的,我只是……那个,我……”她脸上一片绯红。

程锐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打断她道:“没事的话,我要走了。”他说罢起身,并不看她。

章净鼻子一酸,忙叫住他,恍惚地想,程锐以前确实很温柔,从来不会这样,便说:“我只是……我想问问你,你当初,真的喜欢我吗?”

程锐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说这些话了,章净咬咬牙,说下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好了,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但是你真的很温柔。你都忘了吧……那时候我是小组长,要抱新书,还要发作业,东西太多,你什么话都没说,就帮我拿,那时候我就……后来,后来你说愿意和我交往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只要看着你,就觉得很幸福。你会和我交往,也是有这样的心思吗?还是,或者说,只是,只是……”

程锐忽然说:“对不起。”

“唉?”

程锐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有。没有想明白之前就答应你,真的对不起。”

章净想要哭,强忍了眼泪点点头,低声说:“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程锐递给她一张纸巾,“所以才要分手。”

章净没有接,他收回来,说了声再见,快步离开。章净望着他走下楼梯,到校园里,走了几步,他甚至开始跑起来。校服外套鼓了风,高高飘起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她再也用不上程锐的纸巾了。

和程锐谈话后的第二天,姜彻并没有搬家。结婚筹备的事情太多,拉拉杂杂的,姜彻不过是想让程锐别再过来。他又抽空找了章净,看着对方小巧可爱的模样,始终不明白程锐为何要执着于自己。好在这一举动似乎有效,这些天到底没再见过程锐。

临到腊月初,酒席、聘礼、婚纱照等事都准备齐全后,他才着手搬家。那边是二手房子,装修没花太大力气,并不用等太久。冯家将婚礼定在年初六,结婚证初八领,说是请人定的日子。县城地方小,街坊邻里多关系亲近,吃了酒席便都知道是夫妻,领证倒在次要了。姜彻自是全听长辈的。

搬家这天,李成庆把运木材的卡车借给他。他东西不多,到那边能用上的不过几件衣服,旧床摆在客房。毛子帮忙,两人没几趟来回就搬空了。录像带已经过时,姜彻把一箱子电影连着机器封好,搁在房东家里,托人家卖给收废品的。

临走前回头,遥遥看见程锐家窗户上空空的花盆,姜彻眯起眼睛,想起来很多年前阳光灿烂的某个冬日。现下也是冬天,心情却大不一样了。略微感伤了一秒钟,他爬上车斗,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闭起眼睛想打个盹。毛子在驾驶室里敲敲后玻璃,大声说:“不晒得慌?”

姜彻咧着嘴笑,抬起手挡住并不热烈的阳光,扯着嗓子回答他:“他妈的晒成人干儿了!”

那之后一直到寒假,姜彻要和冯英布置新房,校对请柬,忙得焦头烂额,偶尔想起程锐,又看到冯英的笑容,便摇头不想。

程锐不知道他搬去哪里,也不来找他,说不定已经和小女朋友重归于好。等过些日子,大概什么都会好起来。

年关将近,李成庆那边的活也停了下来,冯英还得再上几天班,姜彻给岳父母采购好年货,终于得空,在毛子店里坐着闲扯。毛子要回去给老婆孩子做饭,姜彻便帮他看店,来来往往都是租碟的客人,多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姜彻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登记,收押金,听他们闲谈,看到熟悉的一中校服,忽想到程锐。又想到VCD机,当时说买一个,臭小子很想要,现在新房里添置了,他大概用不上。

远得像是去年的事。

等毛子提了饭盒回来,他也不客气,坐在柜台里吃,直说他手艺见长,心里却在想:那孩子不会有事吧?没有兄弟姐妹,自幼一起长大的也都是皮糙肉厚脑子一根筋的同伴,对付小上自己十岁的程锐,总有些捉襟见肘。他想不通那孩子心里在想什么。虽然最近一切平静,却始终不安,好像不把臭小子放在眼皮底下,就觉得会出事。

然而即使知道有出事的可能,他还是选择了速战速决。

毛子一屁股坐他身边,柜台本就小,两人便挤在一起。他抽了张光盘放上,说:“想什么呢你。”

是一部香港电影,电视机摆在高处,要仰头看,姜彻端起碗靠在墙上,一边看一边说:“没,就是活都弄完了,干等过年,一闲下来才觉得提不起劲儿。”

“你这是要结婚了,心里慌,我那时候也是。灵灵当时还怀了孕,老说我闺女折腾她,那脾气怪得,我不过来了?”毛子说,忽又想到什么,转头问他,“最近怎么不见矮瓜?”

姜彻盯着电视,说:“病好了,让他回家了。”

毛子一脸不信:“没病就不来找你?你搬家,也没见他过去啊。”

姜彻心虚,说话便带了些强撑的脾气:“你管他干嘛?”

毛子乐了,电影也不看,转过身对着他,笑道:“他不是天天缠着你吗?你都要结婚了,他能没表示?”

姜彻一惊,这才看向他,问:“我结婚,他能有什么表示?”

毛子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说:“我还不知道他?矮瓜有多黏你,用胳肢窝都能看见。我都觉得他有恋父情结,真把你当亲爸了。”

见他信口胡说,并不知道实情,姜彻放下心来,随口道:“你用词挺时髦啊。”

毛子得意道:“那是——唉,正说矮瓜呢,老长时间没见了,我就问问你。这都寒假了,他怎么不过来?”

姜彻眉毛一挑,道:“敢情你是把人家当不要钱的工人使?”

“喂喂,哪那么难听,他来给我看店,电影一点没少看,我还给零用钱,没亏待你家孩子。”

姜彻不再搭理他,专心看电影,手下往嘴里扒饭。

没吃两口,忽听到身后一声哭腔:“小姜!”

这声音猛地在脑后炸开,姜彻一口气没缓过来,呛了两口饭,昏天黑地咳嗽起来,待他弯腰抹干净鼻涕眼泪,从柜台里一起身,看见眼泪未干的程湘婷,脑袋里嗡的一声,吓得脸都绿了。

果不其然,程湘婷还不等他开口,便抓住他搁在柜台上的手,哭道:“小姜,你救救锐锐吧,姐求求你了,再救他一次吧!”

姜彻愣住,想到程锐,忽觉脚底生寒。

出事了。

终究还是出事了。

他不禁发抖,想将手抽回来,程湘婷却拽得更紧,哀求道:“小姜,阿彻,你知道……你知道,只有你能救他,他只听你的话,你救救他好不好,姐给你跪下了,姐就这一个儿子,做牛做马都求求你了,阿彻……”她说着便要下跪,被毛子眼疾手快搀起来,按到一边凳子上坐好。上次程锐失踪,也是这种境况,毛子见怪不怪,又拍拍姜彻肩膀,给程湘婷倒了杯水,动作熟练。

姜彻不说话,倒是毛子先开了口:“程姐,有事你慢慢说,说清楚,天大的事儿,您也得先让我们知道是什么,对不对?”

程湘婷脸色发白,望向姜彻。姜彻只当她知道了那件事,忐忑不安,嘴唇颤动,竟说不出话来,便呆呆坐着,静候发落。不想程湘婷开口却说:“前些天,锐锐期末考试,他现在放寒假,我……”她边说边哭,抬手捂着嘴,泣不成声,又停了片刻,才接着道,“他回家住,我以为他好了,他真的没什么了。哪知道,老师打电话,打电话说他没参加考试。”

毛子和姜彻皆是一惊,姜彻想到程锐“不上学”的威胁,这才回过神来:他是认真的。

程湘婷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工作忙,又不敢跟他多说话,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他没去啊……他明明每天都按时出门的,放学也回来,还写作业,我哪里知道……后来,老师说,说他总是逃课,老师问他,他说是身体不舒服,去了医院,老师也当我都知道,可是,我哪里带他去过医院啊?我以为他都好了……”

毛子当即骂道:“我操,这老师缺心眼吧?学生都不上课,他还当正常?”

程锐说过学校的事,虽语焉不详,姜彻略一想,知道他在学校受排挤,老师也不大管他,不告诉程湘婷也是正常,心下了然。

程湘婷抽泣道:“是啊,我也这么想……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告诉我了,我也不能每天押着他上学啊。”

姜彻忽然问:“他只是不上课吗?”

听他这样问,程湘婷泪如泉涌,又抽噎半晌,才道:“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说话,他已经好久没和我说话了……我问什么他都不说,放假回来,整天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吃饭也不出来,一句话都不说,和之前一样……”

姜彻插嘴道:“他应该看医生。程姐你可以带他到市里去,得看心理医生,我们这里不行。”

程湘婷似是没听到他说话,哭着又说:“他不说话,也不乱跑,好在是放假了。但是,眼见孩子慢慢瘦下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说话还好,阿彻,他现在整天躺在床上,连饭也不吃啊……我给他端过去,他只当不知道,看也不看我……我没办法,我……”她说到这里,掩面而泣,在外人面前,虽不至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说话仍是轻声细语的,却已然崩溃。

姜彻又说:“我治不好,我真的治不好。”

毛子皱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上次他也是这样?你不是说好了吗?”

姜彻低头,握紧双手,手臂上迸起几根青筋。

程湘婷抹抹眼泪,看向姜彻,目光却有些涣散,她喃喃道:“阿彻,我今天,我叫他起床,起来吃点东西,他躺在床上不动,我拉他被子,我……”她肩膀不住颤抖,似是想到了极度令人害怕的事,半晌才说,“我拽他手腕,就那么粗,一点点,一把就攥住了,锐锐瘦成那样……我本想硬拉他起来,哪知道,他袖子掉下去,我才看见,才看见……他胳膊上,胳膊上都是……”

她又不说,毛子急了,直问:“是什么?”

姜彻不想听她说,从怀里掏出支烟,夹在指间,也顾不上点。

程湘婷盯着他手,又捂上嘴,动作颤抖地指指那支烟,喉间哽咽。

毛子不解,看看姜彻又看看她,说:“胳膊上是烟?跟烟有什么关系?胳膊上——”他猛地住嘴,蓦地反应过来。

程湘婷弯腰,将脸埋在腿上,无声地哭,眼泪划过指缝,又滴到地上。

姜彻手里的烟差点夹不住。

三人沉默半晌,程湘婷又开口道:“阿彻,只有你能救他,是不是?他只听你的话,我求求你……求求你……”

姜彻默然,停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说:“我去看看他。”

他声音里尽是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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