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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城事 下——by梁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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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每周都见面,你暗恋的女生跟你这样?”

“这叫暧昧,段数高的女生才玩得起。程锐,你不是被耍了吧?”

“唉唉,别打岔,程锐,快说,长什么样?好看不?”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懂不懂!你们亲过没?”

程锐曲起腿,回想着姜彻的模样,说:“个子挺高,有点瘦,不难看。我觉得挺好。”

“谁听这个!亲过没亲过没?什么感觉?”

“我操,你就只关心点儿这!”

“嘘——程锐快说!”

程锐闭上眼睛,想着那些“晚安吻”,在黑暗里笑起来,说:“只是碰碰脸。他不喜欢我亲他。不过也不躲。”

魏宁说要让姜彻习惯他,作为恋人而不是弟弟,亲吻和拥抱也许是最好的方式,要提醒姜彻他承诺过的事。程锐想了许久,才厚着脸皮提出晚安吻的建议,姜彻纠结了两天,才摆出视死如归的模样,说可以试试。程锐回想着那时姜彻绷紧的嘴唇,又想到学车那次偷袭,姜彻淡然接受的表情,不禁微微笑起来。

也许程锐把这隐秘的快乐在说话间无意中流露了出来,寝室里一片安静。半晌,有个男生咽了口唾沫,开口道:“程锐,没发现你说话挺浪啊。”

程锐一愣,屋里的对话已经越来越不靠谱,转向了另外的话题。上铺蹑手蹑脚地扒在床头,伸长脖子问:“喂,你不是说不是女朋友吗?这都亲上了。你抱过她没?是不是又软又甜?”

程锐踢踢床板,回道:“睡觉。”

“睡不着啊,想想我下铺都有老婆了,我连女生手都没碰过,真是太他妈衰了。”

“谁说你没碰过啊?上次班主任抓着你手直接从教室后头拽到办公室吧?”

“哈哈就是!”

屋里又热闹起来,直到值班老师忍无可忍敲了门,才逐渐安静。

秋季学期要调整宿舍。末考结束那天,学生们都回寝室收拾东西,程锐打包到一半,听同学说有人找。他以为是姜彻,之前告诉过他东西不多,不用来,一出去,却见是徐正秋。

男人说来帮他搬东西,又说程湘婷要休息,不便过来。程锐点点头,带他进屋,跟室友说这是他爸爸。徐正秋很开心地跟他们打招呼,挑了大件行李扛上,先送到楼下车里——他和程湘婷结婚,并没有买新房,两家便一起买了车。

程锐和他相交甚少,一路上鲜有说话。姜彻说过要他和继父搞好关系,程锐却总不知如何开口,念着姜彻的叮嘱,想了半晌才找到一句话:“我妈怎么样了?”

“不就一周没见吗,”徐正秋笑得爽朗,“昨天去做的检查,没事。还有一个月就生了,我们还讨论名字呢,锐锐你喜欢什么名字?”

程锐看向窗外,淡淡道:“你们起就好。”

“你是哥哥,哥哥起名字多好!我跟你妈查了半天字典,觉得哪个字都好,写了好几个,你回去挑挑。”

之前,医生建议程湘婷不要堕胎,徐正秋态度坚决,徐母只得作罢,起初几日还闷闷不乐,闹着要回老家,不在这边照顾儿媳,后来看她肚子越来越大,确实不便,还是留了下来。程湘婷脾气温软,婆媳相处日久,感情渐笃,徐母也接受了没有孙子的事实,这几天正乐呵呵地给孙女做衣服。程锐知道,程湘婷能在徐家站住脚,和继父的态度很有关系,看着母亲笑容渐多,他对徐正秋并不排斥,然而要主动交流,亲切地说上几句话,又觉为难,只得作罢。

程锐提着行李回家,正迎上徐母下楼买菜,老人家和他打招呼说:“这是放假了吧?好好在家歇歇,现在的学生都太辛苦了。”

程锐摆出笑容,说是。

回到房间,关上门,他将东西信手一堆,栽倒在床上,刚晒过的褥子很软,很舒服。一路上都有些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暑假到了。

这个暑假发生了两件事:

他有了同母异父的妹妹。

以及,姜彻教会了他该怎样接吻。

37.言不由衷

世事很难预料,只能随遇而安,要把握光阴。——《泰坦尼克号》

徐婉君出生在夏天。

午后雷声阵阵,雨水劈头盖脸打落下来,积蓄许久的热气一扫而光,连带着胸口的闷热也消失殆尽。雨水拍打着窗户,掩盖了走廊中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程锐看向窗外,雨水阻隔了视线,恍惚中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直到婴儿的哭声穿过雨帘,程锐才回过神来。他站在一边,看着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一拥而上,看着徐正秋激动得满眼热泪,看着护士有条不紊地将母亲和妹妹安置好,最后瞥见小丫头瘦小又皱巴的脸蛋。

“小婉君生得真好看,和她妈妈一个样。”

“对啊对啊,不过眉毛像正秋呢。”

“嘴唇也像她爸爸。”

程锐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他们。

妹妹身边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对她的出生充满了期待和祝福。她以后会快乐地长大吧?没有酗酒的父亲,也没有哀怨的母亲,没有争吵和恐惧,一家人幸福而美满。

比他小上十六岁的妹妹,怎么想都隔着太过遥远的距离。

一开始就知道是多余的那个,程锐并不认为会因为妹妹的出生而更加落寞,然而眼下的情景正真真切切地表明着,他们才是一家人。程锐感到自己格格不入,适才的恍惚感再度笼罩上来。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继而雨声渐稀,人声重新嘈杂,他听见母亲虚弱的声音:“锐锐?”

徐正秋回头,对他招招手:“锐锐过来,不看看你妹妹?”

程锐一愣,走到床边。

程湘婷微歪着脸,看向身边的孩子,柔声道:“婉婉,这是你哥哥,哥哥来看你啦。”孩子只有四斤重,是个小不点,头发稀疏,脸蛋皱巴巴的,双眼紧闭,听到母亲声音时,举在脸边的两只小手轻轻挥了挥。

程锐想摸摸她,又觉得会碰坏,只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低声说:“她好小。”

“是啊,锐锐当初也是这么小。”

徐正秋揽过他肩膀,笑道:“锐锐是大哥,以后全靠你保护妹妹了!”

程锐静静看着婉君,点了点头。

血缘真是相当奇特的东西。程锐对小孩子并没有特别的喜恶,不会刻意亲近也不至于讨厌,然而每次看到床上睡颜安恬的妹妹,都会觉得心头一软。

“不就是当了哥哥,值得这么高兴吗?”魏宁边嗑瓜子边笑话他。

程锐坐在吧台里仰头看电视,眉头微蹙,淡淡道:“没多高兴。”

“一说起她,你嘴都歪到耳朵边了。”

是风靡中国大江南北的爱情片,盗版碟随处可见,程锐先前看过,可惜当时光盘太旧,并不流畅。他很喜欢,这天又闲来无事,便重新租了碟。姜彻看他专心致志的模样,便笑着说:“你别看小锐这样子,其实心特软,小时候看《魂断蓝桥》,都没看懂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魏宁啧啧感叹两声,末了神色古怪地说:“打小就这么爱哭,还敏感得要死,阿彻你上辈子得多作孽,被矮瓜这种小孩儿缠上。”他住嘴不说,夸张地垂下头做出悲痛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

程锐瞥他一眼,往姜彻身边挪了挪。

姜彻一手支颊,一手揉揉他头发,又松手,转向屏幕说:“一当哥,就知道什么心情了,不是亲生的也心疼,人家俩还一个妈,能不高兴。”

魏宁耸肩:“你当人都跟你一样,身上长的不是心,是块儿豆腐。”

姜彻嗤了一声,不作回答。

吃过饭,姜彻提议到河边转转,魏宁大手一挥,说给他放个假,过过两人时光,晚上就不用上班了。姜彻笑话他生意太淡,本就用不上帮手。县城里酒吧很少,年轻人泡吧的风气也不盛行,不过魏宁人有趣,店里气氛好,酒吧又靠河滨,生意并不差。姜彻嘴上揶揄他,心里却是打算早点回去的。

刚过八点,两岸的路灯已亮,灯光掩映在垂柳间,隐隐约约的。漆黑水面上的灯影被拉长,随波摇曳。河面上的风习习吹来,很是凉爽。姜彻穿着背心短裤,踩了双拖鞋,和程锐并肩而行,步伐懒散。程锐兴致不是很高,若有所思地望着河面。路边有卖烧烤的摊子,姜彻买了两串鸡翅和冰镇的可乐,递他手里,说:“还想电影呢?”

那是部绵亘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悲剧,女主角梦中和恋人相会时,姜彻注意到程锐在不停眨眼睛,猜到他情绪不高,兴许是电影的缘故。

程锐点头:“也不是总想,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就有点难受。”

姜彻拿可乐瓶冰冰他的脸,说:“那是电影。”

程锐躲开:“我知道。”

他说得又轻又快,带一点不服气的固执,姜彻听了出来,叹了口气,笑道:“我就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屁大点儿人,哭得跟花猫似的。”

程锐撇撇嘴,闷头吃东西。他不喜欢姜彻这种口气,就跟自己从未长大似的,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小屁孩。

“生气了?”姜彻说话间带着笑意,见臭小子还是不说话,只好说,“我觉得这结局挺好。很多事儿不圆满才是正常的。好歹有个人活了下来,再说——”他本想说两个人的春风一度,却想到雾蒙蒙的窗玻璃上那只白皙的手,就噎住了。

程锐看向他,微蹙着眉问:“再说什么?”

姜彻干笑两声:“他俩爱得挺深。”

程锐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

姜彻莫名松了口气。这时身边有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说说笑笑地过去,姜彻看到他们十指相扣,不禁感慨:“现在的孩子们都真早熟。”

程锐不明其意,循着他视线看过去,说:“挺正常。”

路灯黯淡,他的脸一半掩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尤为深邃。姜彻心情很好,看他表情平静,忽起了兴致,开玩笑道:“你看,人家早恋的还能拉个手。”

程锐抬眼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眼里还带着笑意,两人身高已相差无几,这副神情倒像是同龄人间的调笑了。他说:“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没意见。”

姜彻本想看他害羞脸红的模样,眼下却落空了,略有失望,很快便换了情绪,正色道:“说真的,咱俩要真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别想见光。别说拉手,”他一迟疑,叹息道,“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跟人好了。”

程锐一愣,垂下眼睛,半晌才说:“能这样就很好了。”

“什么?”

程锐仰头看天,黑色的夜空中散落着几颗星星,他出神地看着它们,平静道:“我小时候总是想,如果你是我爸多好,后来又觉得,当哥哥好。你说要结婚,我很害怕,因为你不要我了,当时太傻,那样逼你,我一直很后悔。你住院的时候,我在想,不用原谅我,能在你身边照顾你就很好了。然后你说没事,还让我跟你住在一起,”他不敢看姜彻的眼睛,脸上发烫,轻轻地说,“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一想到你让我在你身边,还答应要跟我好,还肯让我亲亲你,就觉得很好很好了。”

他本以为,能遇到姜彻,已经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哪想到还有意料之外的赠品。

姜彻抓抓头发,嗤了一声:“操,要真这么想,哪还整天顺杆子爬,以前那样多好。”

程锐看向他,忽又笑了:“心里想的,又不等于手上做的。”

“我就说你整天跟魏宁混在一起,净学些嘴皮子功夫。”

程锐不说话。对拥有的一切心满意足,才不意味着放弃了索求,人总是贪婪无度的,何况正因为拥有,才食髓知味,愈发难以放手。要怪只怪姜彻一开始就没有守住阵线,节节败退,才给了他杆子爬,他孩子气地想。

姜彻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想再就既定事实过多纠缠,想到别的,便问:“真的挺喜欢你妹妹?”

“嗯?”

“你都这么大了,突然多个妹妹……”姜彻语含关切,“你妈这下子肯定没精力管你了,得体谅体谅她。”

“还好,他们是一家人,婉婉又小,关心她是应该的。”

知道臭小子钻了牛角尖还不自知,姜彻一巴掌拍他脑门上,骂道:“屁!什么你们他们的,只要你还叫她声妈,就还是她儿子,是她儿子,还分个蛋你们我们,那孩子不管你叫声哥?!”

程锐有点委屈:“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三口,我没觉得不舒服。”

姜彻白他一眼:“搁我这儿装个屁,说这种话,不就是心里难受吗?真他妈不在意,说话时就别给我皱着一张脸。”

程锐咬咬嘴唇,别过头去。

高中以前,程湘婷工作忙,他又粘着姜彻,母子俩交流甚少;高中程湘婷再婚,他在学校寄宿,一周回一次家,见面不过是吃顿午饭,饭间程湘婷例行公事一般问他在学校吃喝如何,钱可够用,再无其他。母子俩渐行渐远,程湘婷无力弥补,程锐心不在此,久而久之,也就由它去了。程锐自以为和母亲感情淡薄,她有了新的家庭,不会像从前那样把感情都压在他身上,本该乐得轻松才是。

然而再怎样强调自己的多余,背后都是若有若无的落寞。好像唱着“最好的爱是手放开”的那个人,从来都不会真的放开。

说不定不断重复着“无所谓”,只是为了掩盖心底深处的不安吧?

程锐不愿意承认。

只好倔强地转过头去,挺直了脊背。

姜彻感到心疼。

“好了,”他揽过少年的肩膀,“虽然老说不要你哭,但偶尔掉两滴眼泪也没啥,屁大点人。”

“没哭。”程锐说。

话是如此,夜里臭小子留宿,姜彻刚一躺下,便给他从背后抱住了,章鱼似的盘在身上。姜彻拍拍腰间的手,有些无奈,说:“也不嫌热,眼看都是入伏天了。”

这姿势给了程锐莫大的安全感。鼻尖蹭着姜彻的后颈,他声音低沉:“说不定我有点嫉妒婉婉。”

“怎么说。”

屋里没有空调,旧风扇吱呀呀转着,还是热,程锐松手,靠着枕头,一手抓着姜彻手指,闷声道:“晚上总是不睡觉,又哭又闹的,我妈跟着也睡不好,不停爬起来,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前两天婉婉拉肚子,他俩一宿没睡,抱着孩子去医院,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姜彻捏捏他手心,笑着说:“你妈把你忘了,没人做饭,饿着了?”

程锐敛眸,说:“饿不死。就是想起来小时候。”他停了一会,才低声道,“有年冬天,我晚上发烧,躺在被窝里直发抖。我爸出去打牌,我妈见我一直不退烧,想抱我去医院,又没车,想着等他回来,一起过去。”

那是遇到姜彻之前的陈年旧事,其实记忆并不清晰,但程湘婷每每提起,都要抹一把眼泪,程锐听得多了,也觉得事情确实如此,竟历历在目。邵为均去世后,母子俩对有关他的事闭口不谈,程锐也就忘了,这时却忽然想了起来。

“我妈给他打电话,他说打完牌了,在喝酒,要她找邻居一起去。我妈爱哭,看着挺瘦,其实脾气特别倔,不求人的。她生我爸气,就一个人带着我出门,弄完回去,都快一点了。”

姜彻不说话,握着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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