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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上——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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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22.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并排走了一段,秦了了与他挨着,却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个姑娘像是怕着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还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丢。秦了了在想着一些事,碰巧申屠衍想着秦了了的话,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是钟檐侍读的时候,听得他念的这样一句诗,他对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诗,却难为他记了一辈子。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此时,曾经的少年郎正两手拿着泥塑,冲着他们微笑。秦了了接过一只孙悟空的泥塑,把玩着,心里欢喜煞了,申屠衍盯着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钟师傅,你看,你们都有了,甚至连胡主事都有了,怎么就我没有?”

“你要来做什么?”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递过去,“喏,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头看着手中猪八戒模样的泥人,摸摸额头,想着,猪八戒,嗯,也不错。

于是申屠将军便顶着猪八戒的名头,走了一路,偶尔钟檐和秦了了低声笑声传来,他也不恼的,嗯,你送的东西,我总是稀罕的。

——就想许多年前的那套红嫁衣。

钟檐十五岁那年的岁末,钟母看着身边与钟檐年纪相仿的子弟都结了亲,就算没有娶亲,侍妾通房总是有的,这厢禁军统领的儿子的小妾都麻将凑两桌了,那厢户部侍郎的儿子的都已经满地爬了,她就估摸着要给自己的儿子说一门亲事。

钟母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天了,前前后后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侄女杜素妍说了说,只要门第相当,性子乖顺便好,可是这样数着,竟却挑不出什么适合的姑娘家,钟家现在的门第终究是尴尬,谁家的女儿愿意嫁入带罪之家呢?

钟檐虽然入了翰林,却是人微言轻,翰林学子才俊如云,又有谁看见钟檐。更何况,京城里的闺秀姑娘,眼界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盯着那些青年官员,就是盯着缙王这样的王孙。

钟母叹气,对着小妍又是一顿唏嘘。

那一日也算是机缘凑巧,她们正说着,正好遇到了前来拜访杜太傅的赵世桓,那时赵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钟弈之再三贬黜,顶替上去便是赵世桓。

赵世桓和杜荀正谈完了正事,从里屋出来,见院中一枝寒梅独幽,感叹时令流逝,也不知怎么说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赵家小姐,年方双十,却没有出嫁。

“我那幺女说来也是我宠坏的……从3年前便说非王孙不嫁,你说,成何体统。”桃李年华的女子,年岁已经算是不小,早过了进宫的年岁,若还没有定下亲事,怕是嫁杏无期了。

杜荀正听了,忽然道,“杜某有一个侄儿,比令嫒略小了几岁,性格秉直,不知……”

赵世桓抚掌,大笑“如此甚好。”站在旁边的钟母也笑,她知道依着杜荀正这个耿介的性子,哪里会平白无故做什么媒,按照朝廷的局势,和这位赵大人结为姻亲,的确能够帮助弈之,便满口答应了。

唯有杜素妍却皱了眉,这位赵家小姐她是见过的,小家碧玉的模样,一张嘴儿却生得刻薄,做了她嫂子,与表哥那张嘴儿倒是针尖对麦芒,到一块儿去了。

可这门亲事便是板上定钉,就这么定下来了。

钟檐听了这门亲时,钟母已跟他说了半宿的道理,钟檐终究不是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什么姑娘,却也知道夫妻之道,不过是白发齐眉这几个字,娶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沉默着答应了。

可是虽然答应着,也知道自己要娶这样一个姑娘时,却终究不真实。

少年放下了笔,忽然对低头磨墨的侍读说,“喂,大块头,你喜欢过什么人没?”

申屠衍脊背一僵,嗓子干涩,“没,没有。”

“真没有?你看你跟伙房里的那个小翠走得很近嘛……”钟檐调笑,见原本面瘫的脸上竟是泛了一丝红晕,便笃定了真有其事,“要不少爷我把那丫头嫁给你做媳妇……”

申屠衍忙摇头,可一回神,钟檐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的说,“喂,大块头,我要娶亲了。”

申屠衍猛然抬头,直勾勾的望着少年,少年的眼里清亮,似是掬了一汪星芒,“是赵家的小姐呢。她……脾气大概算不得好,对下人恐怕也不会好,你以后处事小心些,要是真出了事,少爷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钟檐甚至是笑着的,可是在申屠衍看来,这样的欢乐却比不上他小时候得到了一只糖葫芦般的快乐,那是生活强加给他的婚姻,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肆。

他看着这个少年继续絮絮叨叨,他已经沉稳了许多,有时候仍旧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呀,大瓦块儿,你以前是喜欢过姑娘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你这样的蛮牛怎么还会脸红……你怎么这么怂,恐怕连告诉她也不敢吧……”

申屠衍听着他这样说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告诉他他喜欢的人不是姑娘,他想要给这个消瘦的少年一个拥抱,可是他终究只是牵动嘴角吐出两个字。

“不敢。”

仿佛小时候遇到了跨不过去的槛,不敢做的事,突然发现这件事不是只有自己不敢做,其他的人也不敢,顿时觉得没有丢了脸,仿佛遇到了知音。钟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就知道你是个怂宝,得了,少爷我不笑话你,你是真喜欢她吧,得,明天我帮你去说。”钟檐想,依着这块大木头的平时的样子怎么会做出这副小儿女的样子,因为太喜欢才不舍得说出口吧。

申屠衍忙摇头,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她”误以为是谁,可是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可是钟檐却不依不饶,非要给他做媒,他被逼的没法了,才咬牙道,“我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个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是蝈蝈,还是什么东西……”钟檐晴天霹雳,惊得合不拢嘴,依他的脑容量,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一句话,终于禁了音。

那天少年誊写了许多经书,申屠衍不识字,文章里的洞天他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唉声叹气,只隐隐记得这样一句,像是说给他听的。

“能娶喜欢的,还是娶喜欢的吧,毕竟一辈子这么短,枕边人都相看相厌,那这一辈子活着多膈应啊。”

是年开春,钟母备好了彩礼,算是让钟檐正是向赵家提亲。

钟母终归不放心,临行前嘱咐了钟檐许多,她说,钟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礼数,周到是万万不能少的,不能怠慢了人家千金。

钟檐一一听着母亲的话,忽然一个物什落在了手心上,丝滑而柔软,他愕然,低头一看,竟是一套猩红的嫁衣。

针脚细密,不知熬了一个作母亲的彻夜未眠。

“娘——”钟檐唤了一声,钟夫人却笑了,“儿啊,赵家小姐嫁到了我们家,于钟家,于你,都算的上是一种福气,我们断不能亏待了人家,娘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就算勉强给儿媳妇做个见面礼吧。”

钟檐向着母亲行了个大礼,上了马,拉动了缰绳,缓缓悠悠的向着东阙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23.第三支伞骨·合(上)

大晁的婚嫁礼仪本就繁琐,官门子弟就更加讲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马虎不得,而钟檐这一趟去赵家,就是纳征。

钟檐骑着马沿着街道缓缓悠悠踱了许久,迎面而来的是不寒杨柳风,耳边是稚童的拍手想贺之声,顽童顽劣,见这样一行锣鼓队伍,纷纷探出头来来凑凑这这喜气。

男子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而娶了亲,就算是成了年了吧,该为家族做半寸檐瓦,挡一时风雨了吧。钟檐一路这样想着,不知觉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时辰尚早,通报了以后,他便侯在府外等候。

那管家进门通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是大约是有些时辰的,铁门却依旧没有要开的模样。钟檐这样想着,也许赵大人并不在家,自己这样没有事先约定的上门也实在唐突,况且他这样一个后生晚辈,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钟檐又等了许久,到了下午,门依旧没有要开的趋势,连福伯都皱了眉,赵家这样轻慢,究竟是什么道理。

“这位小哥,你看今天你家老爷是不是不在家,如果在家,你看,这一位是你们未来的姑爷,麻烦你再通报一声……”福伯哈腰道。

“早就通报过了,好几次了,老爷只说,等着吧。”那小厮道。钟檐的心顿时冷了半截,身子仍是站定了,他似乎笃定了心思,非要一个结果不可。

到了黄昏时分,一顶璎珞轿子停在了赵府门口,从上面走下一个高瘦的黄衣女子,中人之姿,眉目带了些疏朗——赵小姐钟檐远远见过几回,因此他也是认得的。

钟檐行了个礼,“赵小姐。”那赵小姐深深看了一眼,眼里俱是睥睨之色,“你是那个钟檐?”

“晚生正是。”

“听说你要娶我?”,钟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赵家小姐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凶悍刁蛮,就是连他最肆意嚣张的年岁也要输她几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亲临行前嘱咐他的绣衣,低头寻了那匣子,郑重的开了锁,“这是家母的一点薄礼,特别嘱咐要亲手奉与小姐。”

“薄礼,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过钟檐的脸,“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这个,好意思过来!”

那衣物被抛到了地上,宛如一只临冬要死去的蝶,离水扑通的鱼,怎么样也逃不了那个命运。钟檐静静的看着那衣物,低着头,不接话。

那女子声音尖锐,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连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钟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后是赵府的门缓缓打开,赵世桓终于出现,面上堆着笑,“呀,贤侄呀,我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你……哎,要不这样吧,小环也许配人家,不如……”小环正是立在赵家千金旁边的丫鬟。

钟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烧火丫鬟。他心中郁结,朝着赵大人拜别,“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辞了。”

——“呀,钟家这回可闹了大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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