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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上——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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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平坦坦,什么也没有。

“你竟然是个男人?”

29.第四支伞骨·转(上)

“哔剥——”一声,原本燃尽结了灯花的灯芯纷纷落下灰来,屋中又亮堂了许多,坐在床边衣衫不整的“美人”抬起头,声音是少年还没有发育的嘶哑,哪里是女子的婉转软语,“大人,难道没有小香燕的名字?”

须尽欢,除了做女子的生意,照顾道某些权贵的特殊癖好,也会定期训练一群少年,而小香燕,正是这一年的花魁,也是须尽欢史上唯一的男花魁。

“咳咳……误会误会。”钟檐摸摸鼻子,暗想着几十个女孩点不到,偏生点到了个男倌儿,“我不是那个……”说着又拢了拢少年身上的衣物,“我比你年长几岁,不用叫什么大人,还有,今天晚上,我暂且要在这里,你不用伺候我了。”

原本媚态尽显的男孩儿起初有些忐忑,看见钟檐不像是说笑,忽然眉眼一转,露出虎牙,“嗯。大人,你真是好人。”才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故作老成,不过是生计所迫。

钟檐坐在桌案前,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抬头问,“小……香燕,你知不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一位朋友,大抵是有这个毛病的,有药医吗?”

小香燕一愣,眉眼笑开,“来这里的男人,大多数是为了猎奇,并不能称作真的断袖,也有少部分……是有这癖好的,只是他们隐于人前,娶妻生子,平安一世,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毛病,究竟有没有好。”

“哦。”钟檐答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忽然听得屋外一阵喧闹,只听得老鸨子的声音又急有促,“呀,萧相爷啊,小香燕今天身体不适,我去通报了一声……”伴随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正朝着这个房间而来。

小香燕也慌张起来,“怎么办?相爷不喜欢我接别的客的。”

钟檐暗想,萧相?萧无庸,想不到他竟然有这癖好。拱手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说着撩起青衫,就往窗子外钻。

嫖客与被嫖,竟是他这个嫖客落荒而逃,真是好不狼狈。

索性二楼并不高,钟檐沿着屋檐走过去,稳稳落在了黑兮兮的胡同巷里。

当然,这样稳当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双手托住了他。钟檐一愣,拍拍袍子,站起来,看了黑暗中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青年来,冷声道,“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那人却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清俊明朗的脸庞笼罩在黑暗处,与他不过是一尺之距,他的喘气低沉而短促,扫过他的耳廓,瞬时变得滚烫。

“你想要知道断袖是怎么回事?直接问我就好了。”

那人喉头干涩,却是怎么也无法忽略的怒气。

“问你?少爷才懒得管,你是喜欢男人,喜欢狗,喜欢狗,管我什么事?算我多管闲事!”钟檐的火气“腾”的一声上来了,气血翻涌,双目赤红。

申屠衍胸口剧烈起伏着,伸出手来抚过青衫公子挺得笔直的脊背,“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狗,我喜欢……”

才开口,却有一个拳头重重落在脸上,钟檐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上,便是毫无留情的一阵厮打。

申屠衍死死的箍住钟檐的身体,两个青年很快就扭打在一块,血腥味,汗液和眼泪都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不要说!不要说!”钟檐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一切都不会变,他还是他的傻瓦片,而不是现在不尴不尬不容于世的关系,“申屠衍,你这个死木头!白眼狼!混蛋……唔……唔……”原本厮打着的男人忽然低下头来衔住了他鲜红的唇,滑润的舌头钻进来,从舔舐变成了重重的撕咬。

钟檐起初剧烈挣扎,可那挣扎慢慢变成回应,他们抢夺着彼此口腔中的稀薄的空气,谁也不甘示弱。

纠缠许久,才放开。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我喜欢你。”申屠衍认真的,一字一顿的说。

钟檐坐起来,靠着巷子的墙壁蹲下来,囔囔自语,“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为什么呢?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然后忘记十五岁的荒诞,各自娶妻生子,按照正常的轨迹好好生活下去的。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啊。”

他忽然抬头,眼里俱是痛意,很快又变得飘渺空洞起来,“我只是想要让一切变得正常而已。”

可是那个男人慢慢张开他握得死紧的拳头,将他的手与他的手重叠,交叉,十指紧扣。

“我陪你不正常。”

他的目光穿过申屠衍认真的脸庞,恍然想起他和申屠衍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和解,也是在这个窄窄的巷子里。一转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当年的那个顽童陪着自己走得这么长的路。

“好。”钟檐低声笑,却笑出了眼泪。

那一年,他努力想要让他的大瓦片变得正常,却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

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仓库里的那批赃物兵器不翼而飞,另一个消息是太守大人女儿女婿的忽然进城。

他们都说,这两个消息,对于那牢里的伞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推着他入地狱的另外两把刀。

这下,钟檐是非死不可了。

而另一方面,申屠衍又去看了一眼那片枯井,在太阳底下站了近几个时辰后,忽然决定放弃追查那批兵器的下落。

他知道,真相离他从来也不远,只不过是暂时蒙尘,所以他决定抓住能触碰到的那些片段。

他快马跑回城了,中午日头有些阴毒,官道上尘土飞扬,人倦马乏,忽的瞥见那转弯处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隐于枯黄参天的古木下,落叶萧索,徒增羁旅漂泊之感。

他下来马,走进那家茶亭,这亭子是一对夫妻所经营,那妇人荆钗布巾,可他的丈夫却驼背瘸腿,面上竟布满暗疮疤痕,十分可怖。这附近并无村落,生意自然萧条,茶亭里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将头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离公差最远的桌子,随意叫了一壶凉茶,一叠卤花生儿。

另外那桌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那穿着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却也是有一身硬气了,无论如何也不低头,申屠衍听不真切,也不想节外生枝,只自顾自的用食。

不多时,那群差爷酒足饭饱继续上路,亭子里只剩下申屠衍一个人,他喊了一声,“结账。”

那男人弓着背过来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连手脚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碰落了茶碗,细白的瓷落入泥中,却没有碎,申屠衍赶忙站起来,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渍。

那男人怔怔的看着申屠衍几秒,神色巨变,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于行这么大礼吧,那个丑的几乎看出原来模样的中年男人却已经激动的口不能言,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几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个隐晦而久远的称呼。

“……将军!”

申屠衍一个激灵,后退了数米,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唤他一声将军,难道……难道……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还有生还?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细细地看了男人的脸好几遭,才不确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脸上已经满是热泪,不甘与悔恨已经充斥着他的头脑,“我是那个逃兵穆大有,苟且偷生,临阵脱逃,将军不认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却一瞬间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他的副将,“还有什么比活下来更值得庆幸,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们都还活着……可是弟兄们都已经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却听身边的妇人道,“你们这样杵在这里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带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说的是。”

申屠衍跟着穆大友穿过一片柿子林,才看见隐于林中的茅屋,院落里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是北方传统的院落。

穆大嫂进厨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里说话。

“你当年不是……被敌军俘虏去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申屠衍道。

“将军,我对不起你们大伙儿,当年我被拓跋凛的军队掳去后,他们几次三番让我投诚,我都不愿,他们将我拘禁在奴隶场中整整一年有余,我本来这副样子,苟延残喘,死活也没有什么大用,本想了此残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回家再见你嫂子一面……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北靖军中易帅,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将任光弼却是有勇无谋的料子,我也在那时突然开了窍,想着横竖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赌上一赌,假意投诚,等待时机……谁知,没有等来这时机,却等来全军覆没的消息,将军,你且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什么死的?”穆大有说着,激动难以自持,指尖颤抖,眼圈也不知觉红了。

“他们……甚至是平日里最胆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战死的,临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们都很勇敢……是真正军人的模样!”申屠衍字正浑圆的说着,神情里俱是骄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复复说着,仿佛这样才能够安心。

他们二人又说了许多,说了那场战役,说了这些年的造化。暮色渐渐褪去,这远离市镇的边陲小镇竟然是难得的清净,各色人群生息在这里,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构成独特而富有生气的民俗画卷。熙攘而喧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绪也柔和了许多。

他有时候这样想,这便是他保卫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个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与这片土地没有什么纠葛,却因为一个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来,“我去带他回来。”

既然公理,礼法,线索统统都救不了他,那么,就直接去把那个人带出来。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

穆大有也站起来,“将军要救谁,兖州大牢可不是说闯就闯的……况且,今日来,这境上很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多了大量高头大马的胡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啊,靖晁两国势来如同水火,而如今胡狄人却在兖州境内如入无人之境……”

“你是说有地方官员与北靖暗通款曲,肆意放纵?”

“我不确定。”穆大有摇头,“不过将军的那位朋友出狱也不是毫无办法……”

申屠衍的眼睛瞬间亮了。

30.第四支伞骨·转(下)

钟檐在监狱的这几日,已经将附近的犯人认得七七八八,这个地方密不透风,常年充斥着人间最浓烈的情感,挥散不开。

这里的犯人,都是有一段前尘的,爱恨嗔痴皆是一种苦。可是到了这里,富商老爷也好,贫贱长工也好,都不过是死牢里的一个犯人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有的人还能重见天日,有的人再也不能出去。

而钟檐属于第三类,马上要出去,不过是去见阎王。

隔壁的光头匪爷是个碎嘴子,整日揪着那偷嫂子入狱的秀才骂骂咧咧,“整天娘不拉几的,你烦人不烦人!圣贤书都读到屁股眼里去啦。”他凑着大脸又朝一旁的瘦弱书生凑了凑,“嘿嘿,还是说圣贤书里有教人偷人的?来,给爷瞅瞅!”

那书生“蹭——”的转过头去,不搭理他,匪爷火腾的上来了,“娘的,还蹬鼻子上脸了,你看这牢里,谁入狱的由头不是相当当的,就你看,那边蔫不拉几的那家伙,也是宰了太守老爷进来的,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钟檐摸摸鼻子,说得可不就是他么,苦笑道,“再英勇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那光头匪爷嘿嘿笑,“英雄,我着实佩服你,想当年我在寨子里的时候,顶多就宰过师爷,那太守老爷……俺真是没想过哈。”

钟檐阴沉着脸,勉强道,“还……好。”

光头匪爷却起了兴致,一个劲的缠着钟檐讲述他是怎么样起了杀机,又是用哪把大斧劈开了那狗官的头颅,说得跟金子还真,连钟檐都要相信犯了案的不是他,而是他口中的那位好汉。

“你倒有几分说书的天分。”钟檐淡笑。

“可不是,俺如果出了去,那土匪窝早被端了,俺就说书去,也是一个好营生……可惜啊可惜,兄弟你是出不去了……”他这样想着,连声叹惋,“嘿嘿,俺是顶敬重你的,你若是真没日子了,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事,俺都可以去帮你办,放不下的人,俺也替你照看着……嘿嘿,特别是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子。”

这妹子指的当然是秦了了,钟檐想,带她来兖州也算带她回了家,以后嫁娶生死,总不是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还有什么,他上半辈子的亲人早已不在了,一房媳妇也跑了,老光棍一个。要有真舍不得的东西,就是他在云宣的铺子,一亩三分地,还有他藏在腌菜缸子里的碎银子,他还真真舍不得,可人死了计较着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呢?

十年年少功名,十年蜗角虚利,再十年病骨孤鸾,这日子儿也就到了头,世间的荤腥浮华,他都沾了个遍,也算不得遗憾了。

光头匪爷见钟檐忽然禁了音,大老粗的性子也觉得不对劲,想着是触了人家的伤心事,忽然,歪在稻草中的男人却无声息的笑了,凉薄得好似冬日冰河里的那一层薄冰,道,“没有,光棍一条,又有什么好牵挂的。”

幽冷的地牢里,白日与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窝在稻草里,伤口发了炎,脸颊因为低烧变得滚烫,与周围凝滞的空气一接触,只觉得又冷又潮。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接近死亡的,在犯人塔里的第二年,他们一家受尽了各种折磨与奴役,他的父亲和母亲终于没有熬过那个早春,他们的尸体被丢到了冰天雪地里,他知道的时候,已经那雪地上已经只剩下几根残骨和一滩血迹了。

——给我血肉,授我魂魄,到最后,竟是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保全。

那时的钟檐站在城墙上望着一片皑皑白雪中触目惊心的红,听着远处不是传来的豺狼的狼嚎声,竟是哑然失音。

他的身后是不停用鞭子麻木鞭笞的狱卒,眼前是和他一样背着矿石向上攀爬的冷漠的人群,那时与他们统统无关的死亡。

一整天钟檐都是怔怔的,谁叫他都听不见,一直到了天黑劳作结束,小妍从纷扬的大雪里跑过来,小手便揽住了钟檐的后背,喊了一声,“表哥。”

钟檐机械掰开小妍的手,温和道,“别,我身上脏。”

“哥哥,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小妍的手却固执地箍得越发紧。

——她叫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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