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他,有一双眼在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被日后的史官记录成历史。就在他以为陛下就要睡着了的时候,皇帝慵懒的声音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骤然响起,“对,那武将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
而此时,申屠衍正在和钟檐赶着马车,走在归途的路上。
一路,春风十里。
申屠衍赶着车儿,是不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然后独自一个人面瘫着偷着乐。
“你在笑什么?”钟檐被他看得发毛了。
申屠衍心中漏了一拍,他明明没有回头,也没有笑出声,他是怎么知道他其实是笑着的?可是他脸上还是淡定的面不改色,“没什么。”
“真的?”钟檐狐疑。
他们的马车穿过重山与城镇,已经不停的行驶了几天几夜了,钟檐是真的想回家了,他想,以后那便是一个真正的家,俊媳妇热炕头儿,求也求不来的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去,恬不知耻的摸了一把申屠衍的腰。他想,那是他的媳妇儿,不摸白不摸。
申屠衍被他一挠,痒痒的拱起了腰,马车也惊了一吓,差点偏离了路道,“别闹!”申屠衍拎起他不安分的手。
钟檐缩回手,嘿嘿笑道,“喂,我们回家去之后请朱寡妇裁一身衣服,好不好?”
“做那个做什么?”申屠衍问。
“给你裁嫁衣呀,必须是大号的,敢情你能塞进姑娘家的衣裳里去?”
申屠衍的脸顿时黑了,“那个形式而已,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钟檐强调,一本正经。能够让申屠衍吃瘪,他总是很高兴的。
于是钟檐念了一路,而申屠衍头疼了一路。
可是到了晚上,就轮到了钟檐吃瘪了,申屠衍很厚脸皮的提出为了节省盘缠,只付了一件客房,又脸不红气不喘的将人往被窝子里面带。
于是钟师傅很没出息的耸,滚到了床的最里面,将被子裹成了一团。申屠衍一把将人捞了过来,淡定的搂着睡了。
屋外还有融雪滴石的声音,一点一滴的落在心头,他想,多大的福分呢,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够记住。
白昼渐长,他的记忆却在慢慢变短,他闻着那人的味道,却不想睡。以前是好梦留人睡,现在却是似梦不敢睡。
马蹄轻快,不过几日已经回到了云宣,那个印象中的山城,去时落叶纷飞,归时枯木待春。可是依旧是那个熟悉中的云悬,烟火喧嚣,人声鼎沸。
可是他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等他推开了他那间早已布满了灰尘的瓦房,他才找到了问题的根本。
那堂正中央立着一个牌匾,上面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钟檐几乎要掉下眼珠来,“这是哪个倒霉家的倒霉鬼,敢咒老子翘辫子?”
那门缝里边缓慢挪动着一个肥胖的身影,抖得跟筛子一般,连着屋子也跟着抖了三抖。
定睛方看清了,可不是隔壁的朱寡妇吗?一边蒙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那牌坊是你徒弟立的,别找我……钟师傅,你就安息吧。”
——话中带了哭腔。
钟檐冷冷的凝视她,许久,才回答,那话语竟然好似没有温度,“我舍不得我这伞铺……”语调却忽然高亢,“所以我还阳回来了……”
46.第六支伞骨·转(下)
“什么?还阳?”
朱寡妇顿时觉得被“还阳”两个字砸的晃晃悠悠,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稀罕了,连阎王爷都由着小鬼儿人间到处溜达了,朱寡妇一根筋,许久才反应过来,“还阳,你是活人。”
申屠衍也笑,“朱嫂子,你没有看见这墙上的影子?”朱寡妇回头看了一通,那被晨光拉长的修长黑影可不正招摇着的么,顿时来了精神,“咳,还是大表哥实在,不像小钟师傅就爱诓人,你不晓得……前些日子,北边传来了消息,好好的人没了,我们街里街坊可都参加过了,谁会晓得这个事儿能作假,况且,那丧事,还是崔五爷亲自办的……”
钟檐皱眉,受不了妇人聒噪,可是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开口,倒是钟檐竖起眉头,撂起嗓子便是一顿乱轰,“感情因为丧宴上那蒙了猪油的瓜儿果儿,就要让我躺棺材板,都说女人的情分,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他素来荤素不济,便是天王老子也得给他说羞愧了脸,申屠衍静静瞅着他,忽然觉得拿笔的钟檐,和他打架的钟檐,背着锦绣文章的钟檐,都没有眼前这个耀眼。
忽的,钟檐眯起了眼,笑道,“朱家嫂子,前事不济,我也笑道邻里之间的情分,我听说嫂子的绣工不错,想请嫂子帮一个忙?”
“什么忙?”
申屠衍猛地想起那一日他在马车上说的混账,顿时眉头跳了跳,忙道,“没什么,朱嫂子,他随口胡说的……”
朱寡妇狐疑的看着两个奇怪的男人,终于还是扭头离开。
申屠衍吁了一口气,忘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终于消停了。
他们重新打扫了屋子,然后,开张经营。
他们的伞铺,刚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到后来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青瓦灰墙,一个劈竹,一个扎伞。
申屠衍果真是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制伞,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好赖都是一门手艺,到了将来,他们两个老头子谁先干不动了,总是可以有一个人帮衬着的。
但是申屠衍虽然学得认真,却不是什么好徒儿,他上手慢得狠,钟檐忍不住敲他的脑袋,“啥大块儿,怎么这么笨,这个我可只用了一个时辰呢?”
“我当然笨的很,”申屠徐徐说着,眼神却有些异样了,“那时候,那个老伞匠也是这样教你的吗?”他说完,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相比那时一定夹杂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钟檐微微翘起了嘴角,那一年他从犯人塔逃离,一路经过了许多地方,几乎是一路乞讨着走的,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逃亡了小半年,他从来不懂得怎么样去获取食物,最下贱最低级的劳作他却什么也不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知道他遇到那个邋遢古怪的老人。
他几乎和他一样穷,但是他还是下意识的向他乞讨,那个老人很不同,没有当面拒绝他,也没有给他残羹冷炙,而是摸出一个馒头,对他说,先要他吗?那么久把这些竹子都劈成竹蓖,他愕然,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待遇,但是他实在是太饿,终于举起了镰刀。
他根本就不会干这样的活,很快就把双手弄得全是伤口,很多次他都告诉自己做不到,可是还是机械的干下去,一直到天亮。
天亮以后,他得到了一只馒头,到第二日,第三日,他用同样的方法得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直到很久以后,他学会了古怪老头的所有手艺之后,他才明白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懦弱无能。
可是这些故事,这些心酸,他一点都不想告诉他。那是他一个人走过的路,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而后半生,却是他们的。
他挑眉,“那老头可比我严厉多了,所以,遇到我,要惜福。”
申屠衍取下挂在房梁上的一只只伞骨,给他们糊上伞面,又重新挂起来。钟檐嗤笑,“你这是要裱起来当古董吗?”
申屠衍总是笑而不语。钟檐觉得这人毛病,从北边回来就染了这股痴,可是每一次想要揶揄他几句,却因为看到了他这幅模样儿,目光柔和了起来。
痴这种毛病,传染起来还真是要命呢。钟檐忍不住咂舌,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过正月十五,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过完了年,挨家挨户的门口堆着脏兮兮的雪堆,木门上的桃符春联却是艳如绯桃,申屠衍说,我们也该贴些联子吧,这样红红火火的,才算是户像模像样的人家。
钟檐一个人懒散惯了,哪里会留心这样的东西,更没有这样一门闲心,可是他说要的,就是要的,却也把懒筋骨都收起来,顺了他的心意。
他们买了很多红纸,申屠衍磨墨,钟檐在上面写字,钟檐想着当年不让申屠衍识字,于是便一句一句的说给他听,他含笑耐心听着,末了,钟檐才觉察出申屠衍眼神的不对来,才回神,“好你个大木头,你是识得字的吧,竟然诓了我这么多年。”
申屠衍见瞒不过,眉间似乎有暖意渗出,“是。只是你这样专心致志念书的模样真是好看。”
其实他也算不得是诓他,他也是在军中的几年才逐渐认识一些汉字的,那时他要阅读军情文书,却要旁人念给他听,确实很不方便,慢慢的他就自己慢慢的认识了一些字,能够看懂一些浅显的书了。
一直到很久,他也没有告诉钟檐,他曾经在边关小镇的书摊上买了钟檐当年在学堂里看的书,可是终究是看不懂,他想着等字认全了,总该看的懂了吧——这个秘密,他在心里烂了一辈子。
他们这样写了很久,久到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红字条,他们贴满了前门,又去贴了后门,还剩下许多,钟檐笑眯眯的,“要不挂在你的脖子上吧。”
申屠衍自然反抗,好一阵嬉闹,却听到了笃笃的扣门声,开门来,却是崔五爷的小厮小算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憨笑着便问,“钟师傅,还没有睡下呢,我家爷这几日没来看你,都是因为忙,可是念着你呢,今天过节,这不,让我给您送吃食来了吗?”
钟檐想着崔熙来果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要是按照平时她的秉性,早就撺掇到他眼前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出现,想着女孩大了,终究稳重了些,接过食盒,“替我谢谢你家爷。“
可是却听着小算盘小声嘀咕,“其实说是事忙,全云宣谁不知道哇,五爷她是被狐狸精迷了心智,还是只公的……“
就在小算盘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申屠衍咳嗽了两声,说着天色不早了,不如各自回家。
就在小算盘还想要吐一吐这些日子的苦水,钟檐还竖着耳朵听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入得了他宝贝徒儿的眼时,门已经“彭“的一声关上了。
——隔开了门里门外目瞪口呆的两个人。
“申屠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不是?“钟檐睥睨着看他,却不知何时变得毫无威慑力起来。
“是,敢情了钟师傅有改行当做媒婆的打算?”申屠衍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拦过他的手,将食盒的盖子轻轻打开,却是两碗元宵,清澈见底的汤水,雪白糯润的丸子,“真是好香,不尝尝吗?”
钟檐光顾着想事,却听得一声轻叹,“每个人总是有自己的活法吧,她崔五爷钟鸣鼎食是活,我们平头小民也是活,可要真说起好赖来,却也是说不清,毕竟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
钟檐回头想着也对,他对于崔熙来总归是不同的,可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子,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陪着各自走一段,然后有各自的故事。
他这样想着,手里却忙不迭抢着申屠衍碗里的丸子,不是因为他碗里的好吃,仅仅只是想抢罢了。
申屠衍虚张声势的夺过碗,圆子却匪夷所思的,仿佛长了腿般的尽数跑到钟檐碗里。
钟檐觉得好笑,却也不揭穿,一口一口咬着元宵。他想当年他把他买回来的时候,也是元宵节了吧。
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行云流水的过去了,他几乎想不起他们究竟都把时间花到哪里去了,又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索性,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日子便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柴米油盐,拌嘴磕牙,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辈子了。这个世界上哪里来那么多锦绣良缘呢,虽然他从来都一遇上就瞧对眼的人,虽然他们用了无数光阴,经历和磨合来适应彼此,虽然来申屠衍自己都打趣说是老光棍将就,可是过起日子来,却是再没有比这个合适了。
申屠衍想起这圆子是崔熙来家的,心里一阵酸,又说,那是你没有真正娶过一个姑娘罢。
钟檐心里想着,有了你这个傻瓦片儿,再好的姑娘给我都不换,可是又想,决不能让那人骄傲了去,于是揉了揉他的脸,嘴硬道,“知道就好,快努力些给我生个娃娃玩玩吧,娘子无所出,你相公我就只好纳妾啰。”
申屠衍咬牙,脸一阵红一阵青,似乎是酒上了头。
47.第六支伞骨·合(上)
钟檐醒来,就觉得很不对劲。
他是先闻到松木燃烧的味道,紧接着睁开眼,便看到了白烟滚滚环绕的景象,他知道申屠衍早起做饭的习惯,可是眼下这个情景却是像是要把房子给点了。
他张了张喉咙,想要喊一声,却是干哑的难受,他想要挪动着去寻一杯水喝,骨肉牵连着骨肉,竟是钻心的疼痛,浑身仿佛在车轮底下碾过了好几遭,忽然想起那人入睡前在他耳边低伏着说的话。
所有荒唐旖旎的记忆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那个人曾经浑身赤裸的拥着自己在这个被窝里律动,顿时又羞又恼,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红尘软帐,怎么就这样就又陷进去了呢?
申屠衍端了一碗稀饭,掀开帘子,便看见一个枕头劈头盖脸而来,准确无误的砸中脸,他接住枕头拿开,只见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这么给我生娃娃的?”
申屠衍花了很久才憋住笑,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用这样较真学术的话语说着极其荒唐的事,“可能……昨晚我们都不够努力,以后再试试,说不定我肚子就有了。”
“申屠衍,你这个混蛋!”那一个早晨,钟师傅的嗓音冲破云霄,震得整个云宣城都抖了三抖。连对面的朱家寡妇也探出头来,尖锐的嗓音直嚷嚷,“大清早的,杀猪崽子呢!”
申屠衍淡漠往外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他床边喂粥给他喝,钟檐其实也算不得真的生气,现在身体也懒得动,就一口一口的小抿着,嘴里还不忘咧咧,“就为了这么一碗东西就想把我的厨房烧了,你怎么做饭的?”
申屠衍笑着,连声说是。钟檐肚子里有了东西,想要在床上懒一下,又要合眼睡去。风不知何时将窗子吹开了,吱呀一声,钟檐往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自家的伞铺,青瓦屋檐下立在展开的伞间的那人似乎在怔怔出神,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打开另外一扇木门。
他感觉丝丝的凉意,才留神到玻璃丝般的雨水从空中飘散开来,乍暖还寒的季节,一场雨便是一场黄金油,他想,再过些时日,就又要了插秧的季节了吧。
他磨蹭了很久,才扶着腰去前铺。
铺子前面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顾客,起初申屠衍耐心的陪着笑,后来去后屋取了一个大婶要的款式。
钟檐咬牙,那块大木头不苟言笑,实在太会招蜂引蝶,少时在钟府招惹他们家的小丫鬟们脸红心跳,现在在他家铺子前还招惹大婶大妈的喜欢。
他走近去,却听她们仍是吱吱喳喳的讨论着城里城外的闲事。
——“呐,你看前些日子贴出来的告示了吗?”
——“满街都贴着,瞎眼才瞅不见呢,不就是私吞军饷粗制兵器导致兵败的那桩事吗,听说上头处理好几个大官呢,只是那主帅,不罚反而有功呢?”
——“那是,人家是皇子,能有错吗?错的还不是下面的……嘘……小声点,按照现在的形势,以后坐椅子上的人,估价啊,就是这一位了……”
钟檐看着申屠衍从后屋出来,就愣着,想起他们进城是一路贴着的告示,那么明显,他肯定是看到了,可是昨天他却没有提,他拍拍他的肩膀,“总算是还了公道,你也别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