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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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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他究竟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是朋友?是兄弟?可是他的态度这么不友善;是敌人?是仇人?可是他也没有一斧子砍过来;该不会他真的是自己的债主,欠他很多钱?可是秦了了让他来找他,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多少钱?”钟檐面无表情,眼睛却睁大,一字一顿的说,他觉得申屠衍出去兜了一圈胆子肥了不少,都不像他了。

他只觉得申屠衍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这样的蹊跷,莫不是在做梦吧,要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卖了你也还不起!”他终于冷哼一声。

这个时候,蒋明珠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笑盈盈问他,“相公,你在跟谁说话?有客人来吗?”

“没有。你听错了。”钟檐“膨”的一声将木门拉上,吓得原本站在门前的申屠衍赶紧后退了一步。

“那你关门做什么?”蒋明珠奇怪问道。

“没,天色不早了,我想着早点收铺子。”钟檐回答。

蒋明珠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继续回阁楼去研究从王贵媳妇那里赢过来的首饰。冯小猫玩够了,想着阿爹该找他了,就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家。

暮色降临,雾气渐渐聚拢起来,金井坊里远远近近的灯火逐渐亮起来,视线被拉倒城外的岱山瞑天。

一道蓬门,隔着两个人,屋内的人专心致志于手下的活,屋外的人如同竹竿子一样杵在路中央,谁也不看谁,也一句话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钟檐没有抬过一次头,可是他却知道,申屠衍就站在那头门的背面,他的鼻子,眼睛,嘴巴,被夜色勾勒出来,在青冥天色的背景下渐渐生动了起来。

于是他趁着申屠衍发愣的时候偷偷瞄了申屠衍一眼,嗯,和记忆中分毫不差,这梦境,未免真实的可怕了。

他这样想着,日子一日一日这样过着,似乎每一天都是昨日的延续复,却又衍生出不同来,比如想起去年隆冬的时候,申屠衍大概已经预感到了他要离开,所以他才放任着自己跟秦了了成亲,那一日,鹅毛大雪,他几乎魔怔了一般下山去找他,在他走遍了大半个兖州城,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只递给他一直还温热的地瓜。

他说“等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就回来。”后来因缘际会,他没有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回来。

他去年出现在金井坊也是这个时候,到今天刚好一年,他回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值得庆幸的吗?

——即使在梦里。

刚才钟檐一直努力忽略,因为知道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大概是没有这么好的命,所以,大概是梦,可是他却忽然想要放弃了跟自己较真,伸出手,触摸那轮廓。

指尖微凉,他下意识的缩了缩,抬起头,门口哪里还有人影?

不知觉勾唇苦笑,“果然是梦啊。”

申屠衍看钟檐今天是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了,所以他一路溜达,不知觉走出了金井坊,两旁的楼中都闪着忽明忽暗的灯,他想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的,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裤腿,他低头,正是刚才骗他的小孩儿。

“喂,大块头,被人赶出来?”

申屠衍冷着脸,不搭理他。

“喂,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明天还去钟师傅家蹲点,他总会见你的。”

申屠衍把头一抬,飞快的说了好。

冯小猫抓狂,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说好的一个游侠的品质呢?

76.第十支伞骨·承(下)

冯小猫伏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吃面。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得申屠衍十分不自在,“你……真的是来找钟师傅的吗?为什么他这么讨厌你?”

申屠衍抬起头,一愣,苦笑,“大概我真的欠他很多钱吧……可是我不记得了。”他那样难过,难过的不是因为原来他要找的那个人居然是债主,而是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冯小猫“咦——”了一声,表示鄙夷。不记得了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切——你们大人总是爱用不记得找借口……”

两个人一大一小沉默了一阵,申屠衍终于扒拉完了那碗面条,打了个饱嗝。

“大块头呀,你是不是从北地而来?”

“嗯,算是吧。”

“那你知道北境还打战吗?胡狄人是不是都被打跑了?皇……缙王回朝了吗?”

冯小猫的问题接二连三不带歇的,申屠衍皱眉,奇怪,“你一个江南土生土长的小娃娃管北地的战事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你一个弹弓就能打赢的。

冯小猫别过脸去,哼哼,“你管我,不说拉倒!”

他们坐在宅子的门槛上,八月末流萤散尽,院子里的一树槐花开得热烈,当地人将他摘下来做槐花饼子,香甜好吃……申屠衍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的呢?明明与胡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兜兜转转了许久,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错过,最后还是坐在这个赶上了槐花的热闹。

许久,他才叹气回答冯小猫的问题,“不打仗了……胡狄人都被打跑了,缙王有没有回京,我还真不知道……”

冯小猫转过头来,眼中隐约有水光。

宣德十二年,江南烟火喧嚣,离上次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十多年。

钟檐其实也没有睡好,因此第二天来开铺子门的时候,顶着非常大的黑眼圈。一开门,就看见一尊木头蹲在自己的铺子门前。

时辰实在太早,晨雾都还没有散尽,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是早期做生意的小贩和匆匆上路的商旅,而蹲在自己家门口的这个人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种,而且和空旷的街道对比起来,有些扎眼,还有些傻气。

钟檐有些不想搭理他。

他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

申屠衍原本想着问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欠钱,如果欠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要还上的,顺便也可以问一下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亲人,可是看着钟檐就要转头了,一句话就脱口而出,“那个……多少钱?我给你。”

申屠衍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果然钟檐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色顿时变黑了……于是申屠衍再一次被挡在了门外。

雾气渐散,街上人来人往越来越多,喧嚣而浮华,连空气中也带了早市里的芝麻味还有铜钱的味道,他赶了一会货,在往门外看了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午的时候,申屠衍又来,见大门紧紧关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他往回走,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一日一日在那个古怪的伞匠铺子面前等,自己又在等什么,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他穿越喧闹的集市,看着来往商贩不觉,从中也夹杂着许多打马过市集的年轻人,他们分散着走向寻常的弄堂,寻常的人家,扑入老母的怀中,用手举起年幼的孩子,牵起温柔妻子的手。

他们是战后归家的壮丁,从北地而来,终究回归乡野田间,成为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不同的普通人,像穆大有最初的梦想一样。

申屠衍与他们逆向而过,不时朝着迎面而来的人点头微笑,他想,那是一种尊重,对出生入死的军人的尊重。

也有不少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人群中爆发出一场骚乱,而他,虹后知后觉,直到被团团围住了,才觉察出这些人的目标是他。

“你这个叛国贼!受死吧!”申屠衍从那些年轻的退役士兵的脸上,读出的岂止是愤怒两个字,他不明就里,拳头来了他就躲闪,偶尔被逼得急了也会反抗过去。

他一路跑,后面的青年一路追,所经过的地方,摊位翻塌,瓜果乱飞,鸡飞狗跳的,他不知道他对他们微笑,而他们为什么看清了他的脸就变得出离愤怒,简直像他是杀夺了他们妻儿的恶徒一般。

他自从受伤了以后体力就大不如以前,不过从集市的东面跑到了西面,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看看了看身后,是临时用木头做成的架子,已经没有了退路,“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其中一个青年大笑,“你问我为什么,投靠了敌国的人还有脸来到大晁?”他们都曾经在申屠衍的军营中呆过,对着申屠衍多少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心中的一个偶像般的人物,轰然倒塌,恨意远远要来得汹涌的多,“可惜我们都看错了人!”

申屠衍的后背汗涔涔的,汗液湿冷的粘在身上,十分的难受,可是他却无心思去思考难不难受的问题,因为他的手脚忽然之间动弹不得了,僵硬得毫无知觉。

两条腿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步子,他那要死不活的老毛病就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统统都发作了,他额头上又渗出了许多汗水……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向着他靠近,黑压压的一片,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苦笑——大概这就是命吧。

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拳头全部往他身上招呼,他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他的视线里都被蒙上一层血色,天空,房屋,街道……他忍不住想,他的前三十年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友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钟檐经过东市闹街的时候,正是早市收摊的时候,田里垄上中的蔬菜瓜果,过了晌午就算不得新鲜了,厚道的菜农果农总是不愿意让人吃半点不新鲜。

他走过石桥的时候,阴霾的天边忽然射出一道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晃得睁开眼,等到终于睁开,他望见的第一眼是来来往往的人潮,那是云宣的烟火生息。

这一日里东市热闹得异常,钟檐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拨开人群,看一看究竟是哪家的猪肉减价卖了,还是谁家的老子拿着藤条打小子?

看见是一群人围着揍一个人的好戏,被围着挨揍的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愣是没有吭一声。他一愣,下一秒冲到那个人的面前,张开双手,如同母鸡护雏一般护在那个人面前。

“这是金井坊的钟师傅吗?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不做什么。”钟檐嘿嘿笑道,索性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已经入了秋,几位兄弟怎么还是这样的火气?”

“钟师傅,这个事你别管,就让我打死这个恶贼!”

“哦?”钟檐眯了眯眼,瞥了申屠衍一眼,“不知道小兄弟和这个恶贼有什么恩怨,是杀人放火了,还是女干氵壬妇女了,和在下和他之间的恩怨相比,孰轻孰重,这样也好确定这个人是交给谁处置比较妥当?”

几个人惊讶道,“钟师傅与他也有仇?”

“仇算不上。”钟檐摇摇头,“但是他欠我很多很多的银子,我这辈子攒的老婆本,就被他顺手牵羊了。”

说完,补充了一句,“他不还我钱,我跟他没完!”

几个青年心中一窘,但还是没有人敢反驳钟檐,“那还是钟师傅的事情重要。”

钟檐将被打得少了半条命的申屠衍带回伞铺,给他上药,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药膏涂在他的眉梢,鼻翼,脸颊,揉捏到均匀。

申屠衍有些窘,即使碰到了伤口也不敢喊疼,因为他见识到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坏,嘴巴有多么毒,所以钟檐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直到钟檐说,“把上衣脱掉!”

“啊?”申屠衍的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憋得跟大红薯一般。

“啊什么?听不懂?”钟檐眉毛上挑,张口大骂,“还是说,申屠将军的精贵身子,我看不得?”

“不是……”钟檐冷汗直流,剥下那件沾满了血迹和污渍的衣服。

接近正午,日光从屋子的那头慢慢爬过来,爬到了申屠衍身上,他的脊背上,新伤旧疤,在明晃晃的白光下,比比皆是。

——比他去年离开的时候,又多了许多伤口来。

他涂了伤药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也曾坏心眼儿的想,疼死你,不疼过不长教训,在这里平平安安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就喜欢乱跑,就喜欢到处逞英雄,少了你一个,难道太阳不升起了吗,月亮就不亮了……

他这样想着,眼圈有些酸,最终还是轻轻的下手,开口道,“待会儿有些疼……你忍着点……”

于是申屠衍咬着牙,愣是没有吭半句。

可是钟檐却更加难过了,从小的时候,便是这样,明明他们只相差一岁,在他割伤了手指也要在娘的怀里滚好几圈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以冰雪为骨,多大的苦处都不皱一下眉毛。

77.第十支伞骨·转(上)

钟檐说,“要不你还是叫出来好了。”

申屠衍有些窘,不让叫的人是他,让他叫的人也是他,可是申屠衍在钟檐就是这么没原则,失忆前惟命是从,失忆后也只敢在肚里腹诽一番,他木着脸,哦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钟檐手上的药都抹的差不多了,忽然意识到申屠衍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问,“你为什么不出声?”

申屠衍仍旧摊着脸,“哦,好疼……”

钟檐去收拾那些药罐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睫毛下垂着,手下却狠狠捏了男人的大腿一下。

“刚才那群人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躲?”钟檐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痛意。

“我……打不过。”申屠衍很孬的缩了缩脖子。

“打不过你不会跑呀!你傻呀!再说申屠将军不是以一敌百吗,不是很厉害吗?这么几个毛头小子都打不过了!”他银牙一咬,冷笑道。

申屠衍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疑惑,这个人不是他的债主吗?怎么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

他这样想着,钟檐却已经起来掀他的裤腿子,他便是躲也来不及,只听“嘶”的一声,那布料已经生生裂成两截,只可怜遮不住任何东西的碎布料留在他的身上,露出青筋遍布的一双腿……

“你!你的腿……”钟檐之前已经想到了一些,可是看到了,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曾经是那么健全的一双腿,带着他走遍大晁繁华的一双腿,在云宣踩着水花背着他的回家的一双腿。

申屠衍苦笑,他不是不想跑啊,而是全身僵硬,根本就跑不了啊。

钟檐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不知道在申屠衍身上,究竟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他只能默默的转身,回里屋,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静静坐在一边等他换上。

申屠衍极其艰难的换上衣服,钟檐却一点也不帮忙,只冷冷看着他,过了很久,他才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衣服刚好合身,是他离开时留下的衣服。

申屠系着衣带,忽然抬头看不发一言的人,“其实你不是我的债主吧?”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我问的很傻对不对?可是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以前所有的事,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谢谢你来救我。”他苦笑着,终于系好了最后一根衣带。钟檐沉默了许久,却仿佛忍无可忍一般,走到他的面前,解开他之前系好的衣带,将系错的衣带重新系了一遍。

“我真是笨呐……”申屠衍有些羞赧,“不过,我好像猜对了,你是关心我的……那你昨天和早上为什么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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