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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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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檐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有的,但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申屠衍抬起头。

其实金渡川的事钟檐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他也是从穆大有口中听说的,所以磕磕巴巴的,故事也不太连续,可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申屠衍的意义

末了,申屠衍忽然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江边上,以后,我可以陪你去看。”

申屠衍点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

秋阳温煦,慢慢爬过门槛,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地上,是他的一段影子。

——还有被逐渐摆正的人生。

86.第十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坐在饭桌前数铜板。

而且数得很认真。

稀稀落落的从瓶颈口倒出来,打了几个璇,终于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堆成了小山,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从窗台上闪过,回头看了一眼,对申屠衍说,“还愣着干什么呀,财不可露白,关窗,快!”

申屠衍去关窗户,却看见一只白猫正在窗前摇尾巴,不勉有些好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人会明抢他的银子不成。

钟檐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今天才发现,钱是这样好的东西!”他捧着那一堆铜板,笑得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难道钟师傅以前不觉得钱是好东西了?”

“当然不是。”他也曾经有过一段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时代,后来家破人亡,才感觉到钱来的不易,那铜臭之气,方孔之间,圈住的是世情冷暖,而他,必须用满手的茧子去换取,可是,即使这样,对于钱,仍旧是恼多于爱,可是今天,却越发觉得这铜板的亲切可爱了。

他哼了一声,“那是我亲儿子,你可悠着点。”

申屠衍捧出一个罐子来,听他的话,将铜板重新抓回去,钟檐打着算盘,帕里啪啦的算账,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嘴角上扬,药费终于凑齐了,事情这样顺利,连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申屠衍看着他笑了,眼中也不知觉酿了笑意,“钟师傅,你真能干,挣了这么沉甸甸的钱……”钟檐看着那个憨笑的男人,一阵恍惚,多久以前呢?又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怎么会没用,伞做得这么好,就是制伞行里的状元了。

——我的小檐儿,会挣钱会养家,那些个姑娘不要你,是她们没有福气。

他正恍惚着,却听见大门吱拉一声开了,红罗裙才露出一角,已经听见了女人的大嗓门。

“呀,相公,表哥,你们都在呀!这是什么,好多钱!”蒋明珠目光集中在申屠衍手上的钱罐子,再也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没什么。”钟檐咳了一声,还是决定把话说全了,省得她胡思乱想,“哦,那是给申屠衍医病的。”

“哦。”蒋明珠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明说。她很少会回来,可是一回来,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心里有些堵。

晚上晚饭后,申屠衍忽然听见后院围墙中有人说话,他本来不想听,却忽然在这茫茫夜色,寂寂耳语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觉停住了脚步。

蒋明珠隔着矮围墙和隔壁的朱寡妇在谈话。

“明珠啊,不是我说你,女人最应该管住的,不就是男人的钱袋心,和男人的花花肠子,被一个远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哥欺负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支声。”、

蒋明珠的声音有些虚,“我能有什么办法,钟檐对这个表哥偏心偏得厉害,我说也没有用。”

“那小钟糊涂,你也能跟着糊涂吗?说到底钱是自己的,那表哥终究是外来人,等你和小钟生病了,他能这么仗义?”

“那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蒋明珠的声音有些颤抖,“总不能赶人走吧?”

朱寡妇想了想,“说起来那个表哥也是个不识趣,正常人这样的话,早走了。可他呢,倒是安安稳稳的住下来了,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见他在缝补衣服,你说,这是男人该干的事吗?……依我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申屠衍默默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大了,他渐渐听不清墙内外的声音,默默的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别人是这样看他的,他们的意思是不待见他了吗?他想了很久,嗯,大概是的吧。

还有为什么他补衣服会让蒋明珠不高兴,是因为他只补了钟师傅的衣服,没有补她的衣服,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将她的衣服也通通补了。

可是第二天起来,蒋明珠就不见了,与此同时,还有不翼而飞的钱罐子。

钟檐瞪了两眼留下的轻飘飘的纸片,想起蒋明珠旁敲侧击的说他的表兄缺钱做生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女人坏事啊,想着出门把钱和蒋明珠追回来。

申屠衍却拦着他,“别冲动,嫂夫人大概也是为你着想,她说得也没有错,到冬天,连本带利收回钱,是比现在花出去要合算些。况且,我一个外人……”

钟檐却恼,二话不说,推了门,道,“外人?我差点忘记了,你就外着吧。”

于是两个人一整天没有出门,大眼瞪小眼,却谁也没有说话,到了晚上,钟檐终于耐不住,去寻了蒋明珠,他想着,如果钱被真她拿了她那个什么表哥做生意,那他真是连懊悔都没有用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钟檐却没有回来,申屠衍把桌子上的菜热了又热,却还是不见人,他知道钟檐的脾气,唯恐他跟人吵起来,匆匆阖了门也出了门。

事实上,钟檐并没有见到蒋明珠,他在蒋明珠的做工的地方等了许久,却还是没有见到人,攒了一顿火没处发,其他女工说,“钟师傅,你也别瞎等了,明珠可能去太守大人府上了,最近他可是老往那里跑呢。”

钟檐心想怎么不早说,害他白等了一个下午,于是起身告别,直奔太守府上。晚上的云宣与白日想必,是另一番景致,比不得东阙的风华喧嚣,却是寥寥数笔,隐于帷幕之后的小碧玉姿态。

他穿过纵横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房屋,终于到了太守府的偏门,才要敲门,便听见旁边的宗祠有些动静,他才要进去,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臂膀宽阔而熟悉,可不就是申屠衍?

“怎么是你?”钟檐眯了眼,狐疑道。

“咳咳,嫂夫人不在那里,我们去别处吧。”申屠衍言辞闪烁,更加让他疑惑了,一个转身,就掠过他的身体,探到了前面。

申屠衍想着要坏事,可哪里阻拦住钟檐,他一个快步,就走到了天井下。

四方的天窗下,点点光线漏下,映照在两相纠缠的身躯上,女子的光洁的胴体扭动着,苍白到了极致,足可以刺伤他的眼睛。

他后退了两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进退,世事果真是玩笑一般,十多年他也依稀见过这样的场景,这么多年后,又让他尽数领教。

他的身形有些不稳,倒是申屠衍握住了他的手,镇定的看向他,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要进去吗?如果要进去,我陪你进去,如果要转身走,我也陪你走。

钟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他想着这个与他结了半世夫妻虚名的女人,终于是可以和他毫无瓜葛了,这样,倒不用自己想着怎么体面地休妻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退出了祠堂外,却听了身后急促跑来的脚步声。

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回头。

一路上,申屠衍料想着钟檐定然心情不太好,于是也不敢怎么靠近他,钟檐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模样,倒是突然有了将一肚子气宣泄的理由。

“你看我被戴了绿帽子,心里一定偷乐,对不对?”

“没有,没有……”

“那你干嘛离我这么远?”

“谁让你靠过来了,离我远点!”

“……”

第二天,钟檐就把早已经写就的休书托人送了去,言辞恳切,却没有说昨天晚上的事。

又过了几天,门槛上忽然多了一个钱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瓦罐上面,还放着一只珠钗,他看了许久,突然想起正是那一年定亲时的聘礼。

那是他还是个穷小子,这东西可是他攒了不少时候才买的。

“还君明珠?”钟檐笑笑,将珠钗轻轻收起,想了想,虽然有种种不快,还是决定记住她好的一面。

后来,蒋明珠便跟那个男人去了北方做小生意。那个男人,继承了太守家的优良传统,一个字,丑,容貌家事,根本比不上她以前跟的那个盐商,甚至比不上钟檐。对于这个攀比心强烈的女子来说,实在算不上良配。

可是蒋明珠离开的时候,却是微笑着的,她说,“我终于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她的一生跟了三个男人,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实在算不上贞洁了,可是,那个盐商以她为妾,钟檐甚至从来没有把她当妻子看待,可是,这一回,她终于可以是一个人的妻子了。

后来,这个故事就再也没有泼辣的蒋明珠了,钟檐总是想着,虽然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还是希望她会在另一个故事里,安稳的生活下去。

87.第十一支伞骨·合(上)

又一天,钟檐就捧着钱罐,牵着申屠衍,拖家带口,踢开了廖仲和的门。

“廖仲和,快,财神上门,还不接着?”

他们进了门,药庐却喧闹异常,曲曲折折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门口,钟檐有些懵,虽然说廖仲和医术好,但是脾气更大,门可罗雀的程度可以和他伞铺媲美了,怎么今日是廖仲和转性了,还是药庐换主人了。

他正疑惑着,却有一个小童叉着腰大嚷,“都利索点,排整齐点,不许插队,说你呢?”钟檐来了那么多次要庐,自然是认得那个小童的,眯了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我可是你们廖大夫的好朋友,怎么也不让进?”

那小少年打量了一下钟檐,笑弯了眉,“哟,是钟师傅呀……也不让进!师父说了,任何攀关系的,都是耍流氓!”

钟檐有些恼,申屠说,“还是等等吧,毕竟是人家的门庭,人家的规矩。”

钟檐想了想,虽然心里把廖仲和那泼皮揍了个千二百遍了,却还是耐下性子,排到了队伍末尾,于是他们从早上,等到了下午,那求医的队伍却仿佛一只在离奇的增长,永远不见减少,而他们永远在队伍的末梢。

“今天是怎么鬼日子,全云宣的病鬼都集中在一块儿?”

“嘿嘿,还真被你说对了。”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笑着说,“廖神医的证岂是轻易能看上的,可是每年的这一日,廖大夫就开放医馆,来者不拒,只要人上门,他便医治,所以,还真是大半个云宣的人,有个大病小患,趁着这一天让廖大夫医一医。”

钟檐想着,平日里医馆门庭冷落,也不是因为廖仲和医术不精,而是因为能够满足廖仲和医治条件的极少,能够付起诊金的人就更加少了,也不知廖仲和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搞这么一出。

转眼日落西山,转眼暮霭沉沉,又是一日,上门求医的病人终于散去,廖仲和才从屋里出来,钟檐没有什么好气,“喂,廖仲和,你耍我们是不是,明明我们先来的,为什么比我们后来的反而先看了?”

廖仲和眼皮子一番,无赖的光明正大,有底气,指了指偏门,笑,“我让他们从偏门进来的……”

“……”

钟檐被噎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把钱罐在他面前一摔,“快医吧。”

廖仲和很不客气的接了,嬉皮笑脸掂了一会儿铜板,钟檐不耐烦,“你到底有完没完,还医不医了?”

廖仲和却忽然放下了钱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抬头,直视钟檐和申屠衍,道,“我之所以不让你们进门,是因为我想要给你们思考反悔的机会,如果你们后悔了,就带着你们的钱,推门出去……”

钟檐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反悔?虽然钱这么到了你这个无赖手里,挺不好的,可是他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下半辈子总能赚回本来的。”

廖仲和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么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从我和他进入这一间屋子以后,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好,我答应你。”

钟檐抿了抿唇,望着院子里被四角屋檐分割成的四角天空,忽然想到,今天这样一个日子,跟十多年前认识廖仲和的时间很近呢。

那时,认识廖仲和,与廖仲和反目,也不过是一季的时间,年少的时候总是可以轻易说爱恨,而过了这么久,对于廖仲和的种种偏见都已经变得很淡了。

原来是时光最是挥发爱恨,最是不假。

当年他们争吵,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有不同的选择,却总要用自己的想法加之在对方身上。

如今看来,最是可笑,如果一个人轻易被一个人说服,那么这个世间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路。

他笑了笑,看着申屠衍被推到围帘的后面,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花费了很多努力,才走到这间药庐前的。

那一年是他来云宣的第二年。

他究竟是怎么样知道孝儒里的这一处医馆的,他已经记得不怎么确切了,消息本就是口口相传的,只是那一个契机,恰好被钟檐逮到了。

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了医馆,并且被赶出来了,与其说是被赶出来,更不如说他自己放弃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了身体上的健全而使心志变得残缺而卑微。

他本来想着算了吧,就这样子离开吧,废了一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在走出孝儒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记得分明,刚才他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庭中捣药。

钟檐还来不及惊讶,便见那个青年人笑开了,眼角微微上扬,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说,“我叫廖仲和。我也可以来医治你的腿。”

钟檐有些惊讶,不是刚才在医馆里拒绝得那么干脆,怎么转眼又派人来偷偷的医治他,算什么逻辑。

廖仲和笑了笑,从上到下打量了钟檐一番,“小小的糊伞匠,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像是没落的士族子弟?你那么警惕做什么,我也就随口一说,你是阿猫还是阿狗,我才没兴趣呢?”他懒懒的伸展了一下身躯,“我不过在古籍上看到了一种医治腿疾的方法,觉得有趣,想要试一试,也不保证能医好,搞得不好,就是废了只腿的事。”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他折断的只是只凳子腿,而不是人腿。

这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可是钟檐却鬼斧神差般答应了。

当初他就是这样毫不确定的把自己交到了廖仲和手上,现在,他又用相同的方式把申屠衍交到了他的手里,真是因果轮回,他全家注定要落在这个庸医手上了。

钟檐胡乱的想了一阵,回魂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下来了,星子稀稀落落的垂着,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几颗来,整间药舍安静极了,百日里的学徒们纷纷回家,只有那一间屋子的灯光还亮着。

钟檐等得有些着急,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很想进去看看,可是还是压抑住好奇心,就在这时,廖仲和走出来,“怎么样?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催眠了怎么会有声音?”廖仲和自顾自地收拾,忽然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这位兄弟还是个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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