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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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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平日的脾气,钟檐是一定要用利嘴说回来的,此时他却不言不语的站起了身,径直朝楼下走去。

云宣是徽州典型的布局,粉墙黛瓦,街道阡陌交错,这些街道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哪里有口古井,哪里有高耸的马头墙,哪里有节妇的牌坊,他闭着眼都能够清楚,但是,他想看到的,却不是这些,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只是后院的一畦菜地。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一抹灰突突的泥土颜色映入眼帘。

布衣长衫的伞匠忽然蹲下来,喉头滚动着难以抑制的悲伤,他忘记了,那些菜早已上了芯,开了花,老得不能再吃,早就在昨日锄土的时候挖掉了最后一颗菜。

伞铺在第二天就再也没有开过门。

作伞的钟师傅是连夜走的,所以谁也没有惊动,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是去找了迟迟不肯回来的小媳妇儿。

可是谁知道呢?

——路过的春风总是知道其中的秘密的。

55.第七支伞骨·合(上)

钟檐没有想到今生今世,他还会会重新踏入这座都城。

如果说犯人塔的那场死劫是他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水岭,那么东阙两个字,无疑是筑在上面的围墙。

在城里,他是青衫红袖招的官家少年郎钟檐,出了城,他是病骨支离万事休的制伞师傅钟檐。

晌午的街上很热闹,这种热闹,是与别的地方很不同的,即使同样烟火风尘,他也带着古都独有的骄傲与荣耀,他牵着马走过蜿蜒曲折的街道,城池的变化总是说不清的,说不清哪里便了,可是心底就是知道,它变了。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拉着一个小尾巴一样的小女孩,后面还跟着满脸怨念的面瘫少年,就这样在这个街道上横冲直撞,为了看游街经过的新科状元郎。

他在东阙城中,走了一阵子,想着还是要回去看看的,十多年前的路已经记不太清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家,严格意义上已经算不得自己的家了,哪里早已经被拆迁,重造,成了或喧哗或冷清的集市……他早该想到,或许他们被流放离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以后,这里就没有一个叫做“家”的存在了。

但是终究还是不死心,他拉住了旁边的一个赌骰子的老汉问,“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户姓钟的人家?”

老汉念着胡须想了很久,才想到,“好像是有,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啦,好像还是个什么官,他们家败落后,好像家底儿都被管家儿卷走了……”

钟檐疑惑,当年他是看着福伯回乡下的,怎么会是他呢?不过钟檐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的钱袋子被小贼顺手牵羊了,在他牵马走过朱雀桥的时候。

他想着,现在的贼儿都这么张狂吗,真是世风日下,撩起袖子就追上去,追着跑着就到了一座熟悉的院门前。

他甚至没有看牌匾,就冲到了宅子中,只见那小毛孩儿知道躲不过,就往着白须老人的身后钻,仿佛躲在老人的背后,就万事大吉,十分安全了。

那时老人正拿着剪刀修剪院中的花草,他知道现在的这个场景,定是自己的孙子惹祸了,抬起头来,注视了怒气冲冲的钟檐。

“你们家怎么管孩子的,别人的腰包里里东西可以随便拿来当弹珠玩?”

老人这么一听,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自从主人走了以后,他们爷孙几个守着这座宅院,要维持这样庞大的开支是极不容易的,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小孙子染上了这个不干不净的毛病。

他面上冷了下来,孩子知道爷爷在发怒,所以一点一点的探出脑袋,却最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

他教训完孙子,转头来向客人赔不是,却发现客人的目光早就不在这里了,他沿着他的目光,看见荆木从中微微摇动着的木鸢,痴痴犯傻。

许久才扯出一丝笑来,“我以前小时候也爱雕这个,可惜后来大了,不完了,就全送给我妹妹了……”

老人顿时也傻了,讶然失声,转瞬间,昏花两眼间泛起浑浊的泪来,“你是表、少、爷……你回来了,我们家小姐呢?”

钟檐回过身来,看见门牌上大大的“青斋书院”几个字,还是他的姑父杜荀正亲自提的。

钟檐在玉门关下驻扎的第二天,就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生平战场上遇到的最难打的一场仗了。

玉门关位于敦煌郡境内,紧接凉州,历来是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天险之势,不过如此。一夜来,他和几位副将想了很多方法,突袭不行,火攻也不行,所有兵书上的兵法阵法,到了这里都没有用武之地……帐中的人,大多是身经百战的武将,面对这样的情况却也是一筹莫展。

“听说那耶律跶鲁已经在玉门关上摆了一夜的酒,不如我们冲进去,拼了!”

“行不通,耶律跶鲁何许人也,怎么会这么掉以轻心,怕是一出空城计。”

最后最年长的老将道,“将军,现在还是不是时候,就算敌军真的轻敌,光凭着这天险,就可以让他们三日无忧了。”

一番讨论下来,还是一筹莫展。

就在申屠衍在帐中来回踱了第三十八次时,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喧闹,火光从帐帘中露进来,似乎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

申屠衍掀开帐子出去,看见正一小队人正在围捕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蹿下跳,这阵仗,真是好不热闹。

“别抓我!别抓我!我没有偷吃鸡,真的!”那人嗓音尖锐,像扑闪着翅膀,失去理智的老母鸡一般,折腾了许久,才被按到在地上。

“怎么回事!”

“回将军,此人上战场就会躲,让他在炊事营中烧火,就会偷懒,现在还偷吃鸡!”申屠衍望着那个满身都是土嘤嘤小声哭着的人,忽然有一个圆溜溜亮光光的脑袋闪到眼前,像护雏一样护住那人,大吼道,“别打我媳妇,我媳妇细皮嫩肉,不经打!”

申屠衍楞了,随即哈哈大笑,“匪爷护起短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光头匪爷觉得声音很熟悉,抬起头来,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怎么是你!你不是小钟师傅屋……”屋里藏着的那个野男人吗?

他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即使他不知道申屠衍是统军大将,也知道,在这里是他的地盘,马上改口道,“嘿嘿,误会误会。”

“误会?”申屠衍挑眉,马上变脸,“在军规面前,没有误会,来人,将两人拖出去,将还没有执行的兵法给执行完毕!”

“呀,格老子的,我们好歹共患过难,你怎么这么对老子!”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噼里啪啦杖打的声音。

等行刑完毕,只剩下杂乱的呼喊声,“娘的,你小子真下得去手!”“我的腚哟!”两个人挨在稻草边上,叫苦不迭,暗自把申屠衍祖宗骂了千儿百遍。

“气死我了,该死的,我真是命苦啊,才来不过几天,我的皮肤就粗得没法看了。”秀才也抓狂,“真想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是谁想要把我抓起来打一顿?”颀长的身影在眼前站定,遮住了原本就昏暗的光线。

秀才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们谁也没说呀,光头,你说是吧?”

光头匪爷也应和,“对对。”

申屠衍却不恼,反而在他们两个之间坐下来,“执行军棍是公事,如今,公事已经了了,我们来谈谈私事。”他停顿了一下,嗓子有些涩,“小钟师傅,他还好吗?”

两个人同时愣了,却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样一句,随口答道,“好得很,尖酸刻薄会骂人,动不动就拿扫把赶人……”

他听着这样的话,不知觉嘴角翘起,这大概是他听见的最好的话了。

光头匪爷继续说着,却不知道怎么话题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是英雄义气呀,痛快呀,想杀谁就杀谁,现在娘的就想为国家做点事,没有想到,居然让老子去烧火,还有我媳妇,虽然怂,也是灌了一肚子墨水的人呐,没想到啊没想到……”

申屠衍沉吟,想了想,“你们如果真的想要出一份力,也不是不可以。”

从那天以后,原本炊事营帐里的两个兵,一个被调去做了先锋,一个被调去做了参谋,这可是大晁历史上的头一遭,一直到很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

56.第七支伞骨·合(下)

钟檐坐在院子中,听着郭管家说当年的故事。

日头温软和煦,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些个春日,母亲父亲在,小妍也在,赌酒泼茶,蛮狠耍赖,闲来无事虚掷青春,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又似乎下一秒就要结束,如今看来叫人平白无故生出蜉蝣之叹来。

那一年的事情,他始终不能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朝局混杂,那时他虽然入朝有些年岁了,却仍旧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般,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局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一回首已经是这个局面了,再无回旋之地。

钟檐仍旧不清楚当时,他只知道,不过是选了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将一个人推出来,然后他的姑父杜荀正,那时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所以就把他推出来的。

“哎,老太傅和夫人的坟墓就在藏书楼后,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们,他们看见你肯定会很高兴。”老管家停了停,“不如也把尚书大人和夫人的坟迁过来,好做个伴。”

钟檐点头,他的父母的尸首早已被狼啃噬干净,不见了踪影,可是总该立个衣冠冢,这样也算回到了家里,落叶归根,也不至于孤独无依,和姑父一家在一起,也应该是很愉快的了。

“嗯,也好。”钟檐点头,“父亲和姑父生前总是被社稷所扰,但愿在底下能够将这些事情都放下……”

老管家也点头,“老爷这些大事,老奴不懂,但是表少爷这样一提,我倒是想起来,老爷蒙难的前几天,还在为国事操劳,但是后来出去过一次,半夜回来,行为就不寻常,整日的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出门,有一天,我去给老爷送汤,门缝里看进去,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书籍凌乱,地上都是老爷写的,没写完的文卷,纸团。老爷那样一丝不苟的性子,我极少看见他那副样子……当时我也害怕了,没敢进屋。”

当年姑父出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先是触怒天颜,锒铛入狱,过了一夜就是一尺缟素,只有故事的急转直下,被抄家,被流放,姑姑的病离,表妹哭得如同核桃般的眼,这些场景在他的脑海里,鲜活的如同在昨天,他心中倏然一痛,“能带我去看看吗?”

郭管家说好,“老爷去后,他的房间就一直锁着,十多年没有动过了,表少爷想看,就跟老奴去吧。”

他带领着钟檐走过回廊,有花枝轻颤,花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沾得子衿满怀,钟檐忽的觉察出了那书楼廊间络绎不绝的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多,疑惑着皱眉,“怎么?”

郭管家笑道,“我一个人守着这宅子也是寂寞,偏偏老汉我不识字,真是白白浪费了老爷那一匣子瑰宝,不如让这些年轻人看看,到时候能用上几分算几分。索性现在虽然老宅易主,但是申屠将军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的人,也没有驱赶这些年轻人……”

钟檐眼神一亮,“你说申屠衍住在这里?”

老管家也有些惊讶,“这里被皇上赐给申屠将军做府邸,只不过他不拘小节,所以一直没有换牌匾,难道表少爷认识申屠将军?”

“算是吧,见过。”钟檐面上淡淡,却没有刚才那般激动了。

——可不是见过?他这一次可是来寻他的么,谁曾想,误打误撞进了他的老巢还不自知。

老管家将一大串钥匙来回摸了个遍,才找到正确的钥匙,沉甸甸的锁链稀拉拉的落了地,他推门进去,果然是满地纸卷,他蹲在地上,翻阅着那些字句,忽的觉得眼底酸涩极了。

他觉得杜荀正笔底的那些古人,都要透过那些墨迹,那些临帖,活了过来,一时间,前朝故梦,金戈铁马,拍岸而来。杜荀正活着的时候,他还年少,对着这样一位整日板着脸的姑父也算不上亲近,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他略微懂得了姑父的心,那些情怀和忧思,是属于诸葛孔明的,也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岳武穆的,也是属于他的。

郭管家见钟檐神色不对,知道她是触动了旧情,也不言语,只一个人默默的退出去。

那一天,钟檐在书房里呆了很久,才略微拾起一些父辈的吉光片羽,原来的他的姑姑曾是那样的美人啊,也曾经那样执拗坚韧,他们的故事从墙头马上开始,本可以以当垆沽酒结束。还有他的爹爹和姑父,那么不对盘的人,居然是同窗了四年。还有他的名字,钟檐,竟然是他的姑父取的……

流光如斯,终究将一切雨打风吹去,可是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会如此,又有什么要紧的。

当繁都的春天走向尽头时,北国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它来的如此迅猛,以至于一夜之间就可以绿遍整个荒原。申屠衍站在山岗的高处,俯瞰着这些细小而勃发的生命,抬头问,“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士兵回答,“自从几天前的一战后,主将就一直沉迷于声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申屠衍忽然想起探子来报,有大批人马正在逼近,心头一凛,笃定了心思,“不能再等了,通知下面,今晚突袭,一举破城。”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群人马,为首的是不是真的是拓跋凛,但是他知道,如果真的是拓跋凛的话,他原本就只有一半的胜算恐怕要对折再对折了。

申屠衍望着城墙头上聚拢在一起的晚云,想到,这可能是他一辈子作过最正确的决定,也可能是最让人后悔的决定。

而决定这一切的,结看成败。

战鼓雷动,草原中的风也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将战鼓的声音传到了几里远,奔腾的马群在夕阳的城门下停下来,申屠衍立在马上,仰望城门,城门上两旁已经聚集着弓箭手,却没有主将。

“进攻!”申屠衍大呼,一时间,两股势力如潮水般拧在一起,马蹄声,厮杀声,鲜血喷注的声音,喧嚣在这广袤无边的天地间。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战斗,若不是玉门关的地势,申屠衍绝不会拖这么久才进攻,可是即使是无主将的军队,因为地势的优势,这场战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天色逐渐暗下来,战争却远远没有停歇。

每当申屠衍的部队靠近城门,便会涌现新的一队弓箭手,箭落如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申屠衍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来,他知道,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一旦援军过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得手的机会了。

号角响起,“继续进攻!杀进城去!”他呼喊着,率先冲到了城门下,四根巨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城门,约莫半刻钟后,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可是城门打开以后的场景却让所有的士兵大吃一惊,不是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敌军,而是用麻绳绑成一排又一排,挡在大开的城门前。

——他们竟然用百姓做人肉墙!

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因为要顾忌着百姓,投鼠忌器,所以进攻也变得不那么凶猛了,战事变得更加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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