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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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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上忽然飘下火光来,起初是星星两两的几支,到了后来,竟然是漫天满地的箭雨,照亮着这片天地。

申屠衍拨开朝他袭来的几支火箭,踹了踹马肚子,道,“敌军负隅顽抗,但终究是无帅之军,一盘散沙,何足为惧!”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回头去看他们的将军,他立在高高的战马上,举着大晁的旗子,旗子上血迹斑驳,是敌军的。

那是他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的信念。

士气被鼓舞起来了,虽然这场战异常艰难,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

这一股士气持续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全黑起来,黑暗中听觉的感官被放大,他忽然听到那远处地平线下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谁说他们没有主将!他们的主将在这里!当然,也是他们的王!”其声铮铮,立在耶律跶鲁前面的男子,俊眉星目裹在黑色貂裘之下,优雅地如同信庭漫步的豹子。

一回首,全军皆惊。

申屠衍仍旧在马上,手心上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战争,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第八支伞骨:莫愁曲】

57.第八支伞骨·起(上)

钟檐本来是要继续北上的,但是却被一件事情绊住了脚步。

那一天,甚至郭管家已经把他送到了朱雀桥上,他们互相说了再见,郭管家说,“你安心的去吧,我会替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好好守好这间宅子的,我死了,还有我的孙子,我们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守下去。”

钟檐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心里不忍,“郭伯,其实小妍她……已经没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其实我也猜到了。”老管家见这次钟檐回来,迟迟不吭说小妍的下落,也从没有提起小妍的任何事,应该是心中有数了,“可是老爷的这一辈子,留下的东西,能够证明他这样的一生的,也只有这间宅子了,所以我要守住,别人都忘记了,至少我要让我的后人们都知道,大晁,曾经有这样一位贤臣。”

“我们都不会忘记。”钟檐重复着,握了握老人苍老的手,然后,转身离开。

和杜荀正不一样,朝局怎样,他无力去力缆狂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人间的爱恨嗔痴,他都占全了,俗人一个。他知道,他要去找不是大晁的将军,而是他的媳妇儿,那个说回来就要和他成亲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走成。

原因无他,能够阻止他去找申屠衍的也只有一个原因,皇命。

宫人是直接在朱雀桥下拦下他的,他将腰弯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到眉眼,“你是钟尚书之子吧,殿下有请。”

钟檐疑惑,知道他前半生身份的人,大多都不在了,那个口中的“殿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心中虽然疑惑不情愿,但是却不敢明着面儿违抗旨意,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过重重殿阁,终于走到了那四面的皇墙之内。

——在皇权面前,他和他们,更多的人,轻如草芥。

他们一路走过来,草木幽深,却没有什么人,他想,他们兴许走的是小路,他并没有抬头看,宫里的华贵的朱门亭廊也不过是一个住人的小格子。他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走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这个庭院不大,甚至十分寂寥,完全没有其他宫殿里的精致,甚至让人觉得,这仅仅是隐于山野的隐者的居所。

白衣披发的男人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钟檐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他不是没有见过模样好的郎君,便是申屠衍之流也是长得好的,可是眼前的男子,朱唇眉目间,竟然好似将大晁河山的钟灵毓秀全部敛了去,美好得想要细心妥帖的藏好,再也不让别人看去半分。

钟檐呆若母鸡,他年少时在琼林宴上是见过缙王的眉目的,没有大了竟然鬼斧神工的长成了这样。

“钟先生,冒昧的请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主要还是关于我夫子的事情。”男人便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你不是……”他不是缙王,这一事实倒是推翻了钟檐所有的猜测,“难道你是……”想到这里,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对面的男人却温和笑道,“是,我是那个被废的太子,怀昭。”得到证实,钟檐面上变了变,只听李昶继续说,“其实,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白衫的皇子朝着钟檐行了个礼,钟檐惶恐。

“殿下言重了。”

“夫子当年也是为我所累,你是夫子在世唯一的亲人,受这一拜也是应该的。”

李昶回头将案桌上的书抽出来,展开,竟是半卷未完成的史志,“夫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编纂这一部书,如果这部史,能够完成,必定是旷世巨作,可惜……但是我知道夫子临死前都没有放弃编纂,你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必知道遗落的几卷在哪里。”

钟檐仔细的想了想,他昨日待在书楼里,确实也见过类似的卷宗,只是实在太乱,很难理出头绪,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李昶大喜,“那么就有劳小先生了。”

“我才学浅薄,可否借殿下的前半部卷宗一用?”钟檐又问道。

“当然可以,书桌上的手抄本,先生自取便可。”

钟檐抱着书,原路返回,终于走出了宫门,他吁了一口气,翻出书,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熟悉,于是又看了一眼,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笑。

而在钟檐不知道的北疆,申屠衍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于大晁来说,这场战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却还是太迟。

一开始,就已经太迟。

申屠衍站在迎风翻飞的旗帜下面,金戈铁蹄的声音逐渐在夜色褪去,可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的回声,他仔细便清楚了,是不远处敌军的号角,带了凄厉的喜悦,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

申屠衍回过神来,看着营帐之间缓慢挪动着的担架,血腥味道在空气里浮动着,不浓,但是足以让人没法忘记,这里是修罗场。

而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平均三个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爬出来,而那些再也没有出来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层层叠叠,没有章法的排列着。

军功未成已是万骨成枯。

他踱到帐外,值班的士兵向他报告,又有一批士兵不治身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申屠衍听完,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巡视了一遭,终究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后面蹲下来,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他只是睡着了。”旁边在用纱布包扎着胳膊了的男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回过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的袖子……”

“娘的,留个胡狄狗作纪念了!”申屠檐望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怔了,光头却越发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少了只胳膊,老子就不英俊了?”

“英俊!你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卧在沙包上的男人悠悠转醒,汗涔涔的中衣上都是红色凝固的血迹,却又看不出伤在哪。

申屠檐也笑,“说的是。”

“嘿嘿,老子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好几个统领呢,将军,你是不是该给我记一功?”光头匪爷痞气笑道。

“一定的。”申屠衍答道,“等班师回朝的时候就封你个将军当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依旧是土匪头子的模样,可是隐约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申屠衍站起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血的气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引得远处山峦中狼嚎不止。

他默默的想,会有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么?总会有的。

——一个谎言有多轻,一个承诺就有多重。

他总是要回去的,那里有青石长街,那里有柴门犬吠,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这十余年来,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可是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金渡川一战,也没有。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人从天与地的那块棺材匣子里挖出来的,他被人放在枯枝搭乘的架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意识的,他能够听到盘旋在灰白天空中的秃鹰,也能够看到无限倒退的天空。

他不死不活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记得这句话他是问出口的,那人笑眯眯的回答了他,可是地名太过于拗口,所以他记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黄泉。

他的耳边总是回想着童子吱吱喳喳的笑声,和那些古怪的药香,等到他意识再清醒一些,他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总角童子的背影,每一日念叨着,爷爷会回来吗?爷爷会给我带糖葫芦吗?要不要把爷爷的胡子剃光呢……就像紧箍咒一样,每一日不停的念叨。

就在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因为这些伤而死掉,而是要被一个小孩子念死了。

还好,他很幸运的活下来了,还回到了云宣,也找回了钟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会不会还这么幸运。

可是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当不成一个好将军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了牵绊,有了不可割舍的东西。

……他怕死。

他不能心无旁骛,做战场上的亡命之徒。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怕死,更怕的是……见不到他。

58.第八支伞骨·起(下)

这一日郭管家是真的被自己的孙子气着了。

垂髫小儿跪在这春日庭院中,不敢抬头看大人。郭管家气得已经话也说不出,竹竿啪啪啪打在他的手心上,小孩儿终于嚎啕大哭。

“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孩儿啜泣着点头。

年纪大了,终究心软了,只是背过身去,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唯一求的也不过是不要辱了杜太傅的清名。所以罚还是要罚,他没有看他,只是让他恭恭敬敬的跪着。

春日阳光甚好,所以那些书楼里的书都院子里晒着,横七竖八,不用抬头,也可以听到风翻动书籍的声音,好似风语松涛。

后来风着实大得有些吓人,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撷到门外去了。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书出去了,却跪在哪里不敢动,后来想着他祖父最宝贝这些书,吹了去一定心痛死了。

小孩儿吭哧吭哧的跑出去捡书,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可不是前些日子里被他摸了钱包,住在这里的瘸腿先生吗?

这时候郭老汉也出来了,惊诧抬头看,一身布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书,对着他笑,“郭伯,我可能还要叨扰几天,你拿着扫把,不是来赶人的吧。”

郭管家立即将本来收拾兔崽子的扫把收起来,笑道,“哪能啊,表少爷想住几天就几天。”

钟檐就这样又住下了,他不是不想赶快去找申屠衍,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怀昭太子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半卷书上的字迹。

——会是小妍吗?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了自己好多遍,世上相似的东西这么多,前者不是有秦了了的声音同小妍这么像吗,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这是小妍十多年前写下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墨迹的成色绝对是新墨,而且还是贡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要留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

可是他的猜测没有告诉郭伯,他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一场欢喜一场空。

北境,狂风肆虐。

天似穹庐,马在庐下跑。

荒原茫茫,万物生息不止的喧闹到了此刻都归于寂静,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风停了,马也终于在断崖前停了下来。

一道沟壑,如同天然的屏障,绵延几千里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过不去。

所以他们只可以用正面突围,背面突袭的方案只能等他们的军队都长出翅膀来。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申屠衍呀申屠衍,他竟然没有占了一样。”真是……倒霉蛋子呀。

黑夜中忽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他抬眼眺望,断崖对岸的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着他的。

拓跋凛没有带任何人,可是站在这断崖前面,难道是图凉快赏月?鬼才信。

不等申屠衍开口,拓跋凛已经微笑道,“你不是时运不济,而是走错路,逆风而行,怎么能不是处处风阻?”

“哦?敢问阁下,怎么才能不处处风阻?”

拓跋凛笑道,“自然是顺风而行,风能阻碍,也能推波助澜。”

申屠衍望着这两地之间的沟壑,忽然仰头道,“可是我偏要逆风而行呢?”

“我以为你不至于愚不可及。”拓跋凛背在后面的手忽然伸出来,行了胡狄的礼,“申屠衍,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要把你当做安答的。十一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即使现在,也是依然作数的……只要你肯走到我的面前。”

申屠衍大吃一惊,他带兵攻入东阙城中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他说的话居然还记得,“你记得我?”

拓跋凛点头示意。他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是目中无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记得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命运安排他们,终将再见。

“谢谢你记得我。”拓跋凛的嘴角已经轻轻弯起,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何况是他发出的,“可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走。”

拓跋凛脸色大变,“大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那里,本不是你的故乡。”

申屠衍双眉微扬,瞳孔忽然涌动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光采,他说,“你说的对,它不是我的故乡。”

他稍微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但是他是。”

战马嘶了一声,调头,朝着夜色中奔去,溶入这暗色的背景下。拓跋凛背手站在断崖的另一侧,看着马狂奔而去,默默无语。

刚才他分明听得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又分辨不清什么,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富贵转瞬,功名尘土,风流白头,情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他眯了眯眼,不禁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申屠衍的马一直跑,永无止境,忽然马长嘶了一身,将他重重的摔了下来,失控的往远方跑去,他站起身来,悚然四顾,天空这样低,几乎要沉沉的压下来。

他的脊背渗出了冷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起来。

一阵夜风拂过,吹得半身高的野草簌簌作响,他在恍惚中听到了歌声。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依然是这支《伊川歌》。

那些声音飘渺而来,不轻不重的打在人的心上,有些怪异的感觉,胸口的那块地方虽然不觉得有多疼,但是酸胀凄苦的情绪却好似快要满涨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歌声不寻常,它仿佛一根丝线,牵引着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红尘的所有纷扰,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一一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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