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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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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歌声无休无止,在墙头上唱了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所有的士兵,都没有办法合上眼,他们想家,想回到家乡去。

半夜里,申屠衍坐在大帐中,已经有数次士兵来报,士兵被歌声所惑,已经军心不稳了。

“知道了,下去吧。”申屠衍掏出胸口上那掖着的纸条,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拿出来了,他望着纸条,发了好一阵子楞,轻轻开口,却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会回去的,能不能再等一下,就一下。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好的,自然是玉门关上唱歌的人。

裹在白色斗篷里的女子,只露出半张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喜欢唱这一首歌,也是是因为她他见到那个人,唱得就是这样一支歌,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唱给他的听的,权当是自己的秘密。

她忽的听到身后有抚掌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去,恭敬的作揖,“主上。”

拓跋凛笑道,“你这些年在中原,倒是把中元的俚曲唱得这么好,倒是一点也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了。”

秦了了抿抿唇,咬牙道,“再像我也终究是北靖的女子。”

拓跋凛瞥了她一眼,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我当年把你捡回来,你才小豹子那么大,转眼,没想到回来,就这么大了,这些年把你安插在中原市井,确实有不少功用,回来也是逼不得已。不过大晁女子的习气,还是莫要学好。”秦了了打了一个寒颤,她隐约听说过他曾被一个大晁的女子所伤,肯定不喜欢她这付模样。

秦了了点点头,忽的觉得酸楚,想着自己终究是没有福分,住进任何人的心里,皱了皱眉眉,眼中睁大大大的,空洞无物,低声道,“了了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属于主上。”

拓跋凛觉得耳中轰鸣一声,今天晚上已经是第二个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的人了,他这么些年来开疆拓土,只不过是想更多的地方都成为他的故土,但是,今天晚上,两个人却同时对他这么说。

只不过,秦了了说的惆怅,而申屠衍说的坚定。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申屠衍的场景,那时申屠衍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他一定是不记得自己了,可是他却记得,因为他很少见过,眼神如狼的孩子。

那时的他也不过这样年轻,被几个兄弟的撺掇下,就说要去灭了盘踞在祁镧上上的邪教,自然是铩羽而归,他们逃窜到祁镧山下时,遇到了这样一群孩子。

他知道祁镧山上有大大小小的奴隶场,这些孩子恐怕也就是从那些个奴隶作坊里出来的,看着模样,因该是刚刚洗劫完一批肉羊。

追兵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大呼,“你们护我们周全,酬金好商量!”说完便纷纷躲进被洗劫商旅的马车中。

在旁边沉默着的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脸上有刀疤的少年用胳膊支了支,“这么多银子,哪里有不赚的道理!”

奴隶场里出来的游儿自然是看钱办事的,他躲在马车里,听见刀箭嗖嗖的从耳边掠过,胆颤心惊,如同死亡只不过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又调转方向了。

他从那些时而被风掀起的帐幔中其实是并没有看到整个厮杀的过程的,只不过到了最后,五六个少年只剩下了,原本沉默的少年和刀疤少年,他如同一只小野兽一般盯着这原本还鲜活的尸体。

拓跋凛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了,这样的意志力比战斗力更可怕,他决心要收编这两个孩子,可是,等他重新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可是在很多年后,他在大晁的宫殿里,又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哼!荣华功名,不管牵绊你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本王都有能力让你得到,你会心甘情愿走到本王麾下的。”

59.第八支伞骨·承(上)

歌声在城墙上响了三天三夜,士兵就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一夜征人尽望乡。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连营里的前锋也有些急了,“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任凭那个妖女唱下去,军中的士气就半点不剩了。”

申屠衍看着他,笑他,“听了这些曲儿,你不想回家?”

光头匪爷此时已经是申屠衍麾下的前锋,仍旧改不了痞气,摆摆手道,“谁不想回家,可是谁都回家了,这个战谁来打,再说了,我哪里听得懂这些,比起这个,还不如给老子唱十八摸。”

哄堂大笑。

旁边的军师狠狠的拧了光头一把,申屠衍笑道,“兄弟说得其实也是实在话。”

“只不过那个妖女是哪里冒出来的?”十步杀一人的兵士没有被刀箭杀死,反而被一个弱女子的歌声给治住了,百炼钢却抵不过绕指柔,说起来也真是天大的笑话。

申屠衍想了想,低声道,“我想,我知道她是谁?”说完,慢慢走出营帐。

营帐里的参谋和副将纷纷小声嘟囔开了,“将军认得,看来那女子与将军竟是有些纠葛的?”“将军,莫不会被这妖女迷了心魄。”“歌声尚且如此,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旷世美人儿。”

而同时,钟檐在东阙,在青斋书院已经闭门不出也有三天,所以他没有听见满大街的消息,也不知道申屠衍的军队,被堵在玉门关前,已经整整十余天了。

他痴心于书稿的整理。

已经那习惯了削伞骨的手,再拿起纸笔,实在是不容易,当他终于誊写完了最后一卷,抬头看书房的匾额,正好对上以史为镜这四个字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他想了想,工工整整的在靛青色的外皮下,写下“明镜遗录”四个大字。

钟檐伸了一个懒腰,推开门,想要出去透透气,没有听到申屠衍的消息,却听到了另一个天大的消息。

——武肃帝病危,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街头巷尾的流言虽然不足以相信,可是总能传达一些正确的信息,他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可是皇上病了,却是不会错的。

可是情势仍旧不明朗,没有人知道皇帝心中属于的是哪位皇子,表面上六皇子是盛宠,今天又特地让他留京,可是盛宠也等于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朝中几百双眼睛盯着,无疑也是一道枷锁,大皇子早已封爵去国,二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平庸,能登上帝位勤勉有加也不失为好的储君,最让人看不透的是皇帝对怀昭太子的态度,好像完全忘记了还有废太子久居深宫,按照祖制,废去的太子应该早就封地离京了。

他一路走着想着,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迎面过来的郭管家,“郭伯,为什么街上那么多人,这么热闹?”

郭管家惊讶,“表少爷不记得今天是端午了吗?正好我今天买了糯米和粽叶,艾草,正好我们好好的过个端午节。”

于是他们坐在一起包粽子,钟檐没有包过粽子,包起来实在是不像话,不仅一只角大一只角小不说,还光往下漏不说,但是鉴于郭管家的孙子包得更加不成体统,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竟然不顾体统,闹了一阵子。

郭管家笑他,“表少爷的孩子应该也跟阿宝一样大了吧,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钟檐好不容易逮住了小兔崽子,将他的胳膊扭在身后,回头,“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兔崽子,还不让我吊起来打屁股。”

“表少爷竟是没成亲的吗没有就赶快成个亲生个大胖小子,过几年,就能跟你对着干了。”郭管家也一样,像大多数的老人,面对晚婚到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总是忧心忡忡,忍不住说一嘴的。

就在郭管家接下来就要说东家的远房表妹待字闺中,西边的外甥小姐还没有出阁的时候,钟檐很是时候的制止了他,“郭伯,你不用操心了,我有媳妇儿,很好,就是他生不出娃娃。”

郭管家依然迷惑,钟檐索性全说了,“他是男的。”

这下子郭管家目瞪口呆了,他活这么大岁数,不是应该公鸡配母鸡,搂着好下蛋吗?第一次听说两个男人说要搭伙过日子的,想着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呀,几乎和小姐是一样亲的,顿时觉得血气蹭蹭往上涌,可是终究是举着拐杖落不下来。

钟檐却没有躲,平静的笑了笑,“郭伯,您是不是觉得挺荒唐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像他对我这样好的了,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像寻常人家一样成了亲就真的安稳了吗?郭伯,你放心,我们会一起,将日子过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老爷子此时也冷静下来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况且不管怎么样也存了主仆的名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檐拍着老人的肩,笑着说,“能和你们一起过端午节,真好。”十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节,和家里人一起过节的感觉他早已不记得了。

“那以后就多回来坐坐,带着你的……他。”钟檐看着老人别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的时候,他进宫去面见怀昭太子,一来将《明镜遗录》交给他,另外,就是打听一下小妍的消息。

李昶捧着书,凝神看了许久,最后默默的放在桌面上,就在钟檐也觉察出不对劲来,白衣素服的太子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来,“夫子之德,高山仰止,如果能够再活十一年,大晁可能会不同了。”

钟檐怅然,默默看着他,朝中皆有传言,说怀昭太子性温软,俨然后主徽宗之流,可是钟檐此刻却在那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楚痛,那样深重,是对于国民的哀思。

钟檐以前跟着父亲作画的时候,他总说姑父的山水画做得极好,可是为什么这么好?钟檐通常是摇摇头的,然后半辈子没有说过姑父半句好话的父亲却忽然开口,“因为他爱着这山河。”因为爱恋,才会百描不怠,才会醉心红尘,才会因着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倏然而痛……他望着墙上的那一幅鹤舞群山图,忽然想,他一定也是爱着这个国家的吧,才会因为这样一本书而落泪。

钟檐笑道,“杜太傅虽然不在了,但是殿下总是在的。”

李昶一愣,笑着摇头说,“小钟先生太看得起我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母家,也就是宣仁皇后,琅琊王氏的男子是活不长久的,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多时日了,小钟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那个男子笑着,苍白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殿下请讲。”钟檐被这样的笑容震撼到了,他想自己应该是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

“希望在我死后,把此书交给六弟,若是我转交,他定然是不会接受的,先生不同,是老师唯一的后人……他的气魄武治远胜于我,只是少了一份帝王的气度,希望他能够将他用于正途……”

钟檐心中咯噔了一下,仍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钟檐和李昶又研究了一段时间的《明镜遗录》,钟檐其实算不得全懂,可是依旧把十多年他从姑父的见解和主张讲给他听,他还发现,其中不少其实是父亲的誊录,世上人都以为他们是不对盘的,可是实际上呢,恐怕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忽然翻到了一夜,借着由头,钟檐假装无意的问起,实际上声线上已经带了一丝颤抖,他问,“这小楷倒是很别致,不知是出于哪位贵人之手?”

李昶楞了一下,笑道,“小钟先生莫怪,这是我那不懂事的奉仪信手写的。”

“哦,那奉仪娘子可真是道韫之才啊。”钟檐看了一眼太子,没有什么表情,却怕他起疑,找了其他的话题错开了。

他们讨论完这卷书时,已经到了宵禁之时,钟檐便留在宫中过夜。

停鹤居虽然比不得别处,规矩没有那么多,宦侍仍旧嘱咐了一些莫要乱跑,莫要闯祸之类的话,才离开。

宫室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他忍不住想,小妍他会在这么吗?如果真的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依着他打听的消息,太子姬妾不多,独宠这一位奉仪娘子,这样的话,想必她过得不错吧,可是得君盛宠,其他娘子会不会给她使用绊子呢,他将一切想了一通,却觉得自己真的可笑,还没证明小妍还活着,自己又瞎想什么呢。

终究是要乘着晚上去探探虚实,他知道,自己也只有这么一个晚上的机会了。

60.第八支伞骨·承(下)

灰色的旗帜飘扬在城门上,猎猎作响。

秦了了抬头望下去,广袤的草原上一人,一马,在这猎猎风声中,仿佛一座站稳了脚跟的雕塑。

秦了了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一支歌接着一支歌,好像从来不需要停止一样。过了很久她终于停下来了,她解开斗篷,笑颜如花,“申屠大哥,我一直想要送你一支歌,现在我终于唱给你听了。”

申屠衍冷着脸,不会答她。

秦了了却像是真的开颜欢笑一般,“你能听我唱完这支歌,我心里真是欢喜,你单枪匹马而来,是要跟阿哥说的一样,来接我走的吗?”

她忽然脱去了白斗篷,光着脚站到城围上,春衫凉薄,她蜷缩着如同料峭春日中的菟丝子花儿,她失神的望着底下的男子,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如果我跳下来,你会不会接住我呢?”

申屠衍还没有理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道白影已经直直的从城楼里坠落下来,申屠衍暗想不好,伸出手去揽住那一道轻柔的身影。

身体就这样稳稳的落在马背上。

秦了了看见近在咫尺的男子的面庞,轻笑,仿佛刚才只是尝试了一件稀奇有趣的事情,“真是好玩,我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过。”

申屠衍木然,“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刚才他不接住她,她必死无疑。

“不知道啊,”秦了了的回答气得他青筋直跳,却听她幽幽说道,“大哥,你能不能带我跑一段?我从小到大,都一直想要这么干,只是我阿哥不让,我们偷偷的跑,不告诉他,好不好?“

申屠衍拉起了缰绳,马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往前晃悠,秦了了皱眉,似乎是闲马跑得太慢了,也不知道在马屁股上作了什么把戏,马忽然嘶鸣着,发了疯似的往前冲了起来。

申屠衍大惊,想要拉住马匹,却怎么也制止不了,回过头,秦了了笑得十分欢畅,“呀,飞起来了呢,真得飞起来了呢!”

马长嘶了一声调转方向,他回首,赫然发现那马股上插着一根银簪,正是秦了了用来挽发的那一根!

——柔顺乖巧的外表下,竟然心狠至斯!

想到她是刀疤的妹子,终究不能直接把她摔下马去,只是,不能由着她胡来,“你究竟要怎么样才会罢休?”

那个素色衣裙的女子却把头倚在他的背上,“这些年来,我在中原,总是听着各式各样的传奇本子,从杜十娘到宋引章,氵壬奔或者许身,到头来,总是惨淡的下场罢,我常常想,是不是总归幸福是属于良家女子的吧,”她说着,声音软糯,却酸了鼻,“我做不了好女子,总归循规蹈矩了十余年,我总是想要放肆一回的。”

她笑的如此平淡,申屠衍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回过神来,发现马离着断崖已经不过几十仗的距离,冒出了冷汗,他们的马有没有翅膀,怎么跨越的了这天堑。

他感觉得到他身后的女子慢慢松开了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银丝来,卷携住马肚子,鲜血四溅,马颓然倒下。

是夜,城楼上再也没有想起歌声,没有人知道原本唱歌的姑娘去了哪里。

申屠衍却知道,他看着衣袂翻飞的白衣姑娘蹲在马的尸体旁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如同一个孩子,她说,“申屠大哥,你不做数,你说会把我和他们一样都忘记的干干净净的,可是为什么你还是偏偏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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