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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下——by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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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愣,眼角忽然涌出两行泪来,她想她一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却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她痴痴的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慢慢走过去。

这是所有人才都注意到这个被捆绑在马上的平民,他们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他,甚至连缙王默许了将他从马上放下来。

钟檐松了绑,活动了一下了筋骨,才一瘸一拐的走到奉仪的面前,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要把什么顶重要的东西交给太子的姬妾,李胥也饶有兴趣的看向了他。

可是钟檐没有在怀中掏什么,反而底下头下来,拾起一枚西风吹下的花苞,笑道,“你看,它落下了地,我们去替它去找适合它的枝头,好不好?”

她望着即将枯萎的花苞,终于了然了这个人缘何会站在他的面前,她像是哭了,却是笑着的眉目,她摇摇头,笑道,“这朵花,它是从那边的枝头上落下来的,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枝头上去,不管别人说那枝头多么不好,花一定这么想的……”她忽然将头低了低,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胥目睹着一切,可是事情却并不像是他想的那样,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关联,姓顾?姓顾!他忽然想林中盘问他姓名时,这个布衣分明说过他是姓顾的,他记得杜荀正结的那一门姻亲也是姓顾的,难道?

李胥把目光转向他,道,“怎么?还没有说完?到底要传递什么重要的物件,不如让本王也来看看?”

钟檐心中惊了,走到她的面前,护住了女孩儿,抬起头来,坦然对上李胥的目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家传的东西,要交给妹子。”

“哦?原来你就是奉仪娘子的兄长,那还真是巧得很。”李胥冷笑,心里却是不信的。

钟檐仍然护住妹子,“缙王殿下,钟某这里倒是确实有东西受人嘱托要带给一个人,不是奉仪娘子,更不是殿下心中想的那个人,而是殿下您。”

“哦?”李胥挑眉。

李胥站起来,从包裹中取出一本蓝皮卷子来,呈到了缙王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是《明镜遗录》四个字。

他拿起书,匆匆翻了几页,“倒是好书……”他看着眼前的人,揶揄道,“莫非要本王放下兵刃,安心读书不成?”

“不是的,殿下可看见落款,此书是杜荀正杜太傅编纂于永熙年间,历时十三载,呕心泣血,前些日子才终于收集成册,是……怀昭殿下……让我带给您的……”

李胥原本低头看书的头忽然抬起来,面色大变,“为什么是他?是他带给我的?”

“是的,殿下。”钟檐望着背后那座灯火通明的那座城,“其实,他一直在等你进城去,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他觉得可笑,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期待,他的父亲也是,他的身后这片灯火通明的不夜城中的子民也是,唯一对他抱有期待,竟然是他一直认为的天敌,他几乎像是陌生人一样的三哥。

——只有那个他想不到的人是期待着他进城去的。

李胥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身后盘腿而坐的女子,大笑,“你诓我!”他转过我去,指着钟檐,指着东阙城中的灯火晦暗的方向,大笑,“你也诓我!你们都诓我!让我以为我退无可退!”

他把书交到钟檐的手里,“钟先生,我不需要。他这样轻而易取就让出的东西,是这片江山,可是我这样偏偏不稀罕了。”

他的语气如此怅然,仿佛如同一个稚子,不是抢回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呢?身着铠甲的年轻藩王重新上了马,浩浩荡荡的人马也慢慢跟着离开,天终于要亮起来了,淡淡的朝霞将光泽重新普照在这座亘古不变的皇城去。

钟檐在霞光中目送他们离开,他知道,他们在赶往边关,这些年轻的,已经老去的将士追随着他们的殿下而去,日后的故事里,他们的名字或留在抗击胡狄的捷报上,或埋在终年不化的祁镧山下,可是,总会有人记得他们。

他们终究没有攻进城去,政变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极其迅速了,史上称为“缙王之乱”,也是大晁历史上的非常奇特的一次史书上对于它的记载,无论哪一版都穆棱两可,可是渐渐的,人们也不愿意去深究,因为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钟檐忽的牵动了女孩的裙角,他低下头去,想要把她扶起来,才一伸手,忽然觉得牵扯了光阴,光阴深处,那个娇气的小姑娘跌坐在繁华的街头,撅着嘴,“哥哥,我走不动。”

他笑着小姑娘娇气,小姑娘不依,他哄着她,没了章法,忽然温柔了语气,他说,“娇气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太傅家的女儿总是有娇气的资本的。”

他如同往常一样伸出手去,女子却自己站起来,“那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和我的夫君一起。”

“非这样不可?”钟檐问,她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高枝虽好,却难以依附,他倒是希望小妍嫁个寻常的人家,丈夫愚钝,却是宠着她,允许着她的娇气的,将她放在手心上的。

杜素妍点点头,坚定如往昔。

她提着裙角,想着城门跑了几步,忽然回过头,笑道,“谢谢你,带我回东阙来看花……哥哥。”

【第九支伞骨:隔蓬门】

65.第九支伞骨·起(上)

六月,虽然中原算不上最炎热的时候,梅雨已过,暑气便从街道瓦砾中冒出来,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深入骨髓。

护送棺椁进京的队伍是午时三刻从宣武门进城,浩浩荡荡,尽披缟素。原本匆匆行走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驻足,回望,缄默如同这个夏天的风,将这座城池密密匝匝围住,如铁桶一般。

那是宣德十二年,也是大晁第二位新君即位的一年。

一切都尘埃落定。

钟檐跟小妍交代了几句,把杜荀正编纂的书重新交到他的女儿手里,忽然觉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一个准,原本姑父的东西,终究还是回到他的女儿手上。

他也不再问小妍愿不愿意跟他走,小女孩长大了,终究有自己的心思,谁也不能代替她做决定,他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小妍忽然笑着抚过她层层叠叠的裙下的腹部,“哥哥,再见,我会告诉他,他有一个舅舅,代他的阿娘很好。”

钟檐迟疑着,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他从皇城那边走来,耳边是人潮的喧嚣声音,天又终于亮起来了,这些红尘闹市里的百姓,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怎么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可是,他却看到了。

钟檐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尽管因为各种事情在东阙耽搁了这么多天。现在终于可以出城了,他走过护城河上的那座桥,却在过了桥后,声音瞬间止息,街道两旁那么多的人,目送着缟素扶棺的队伍,却只有粘滞了的风声。

钟檐也在人群之中,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送棺队伍朝他而来,又慢慢走远,他刚才皇城那边过来,仅仅知道这仗势,死去的一定是朝廷里的大官儿,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他听着身边的两个小哥低语着,从秘而不宣的缙王出城到眼前千里扶棺进京的将军,“什么将军?”钟檐心中沉重了几分,用手支了支身边的人,问道。

“是那个将军呢,带着我们的兵一直打到玉门关的那一位……”

“听说是被敌军逼死的,可惜了……前些日子才封的大将军呢,福都还没有享呢!”

钟檐听着只觉得耳中轰隆,僵硬的笑了一下,甚至刻意用了平日里戏谑的语气道,“可不是,打仗那么拼干嘛!是能多领一份军饷还是怎么的,多领一份军饷就能把自己喂成大胖子了?”

旁边的人笑道,“说不定他是想把老婆孩子喂成大胖子呢。”

钟檐低着头,半响没有响应,再抬头,眼眶有些红肿,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的原因,“放……屁!”

两个小哥看着这个人可真是奇怪,人家挣钱养老婆碍着他什么事了,是抢了他的老婆还是怎么的。

钟檐却在人群中慢慢走出来,一瘸一拐的跟着队伍,他跟着队伍保持着一段距离,队伍停下了,他也停下了,队伍继续走,他也继续走,所以不仔细瞧还看不出他是跟着队伍的,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跟,跟着绕了大半个东阙城。

到了最后,那口棺材被抬进了青斋书院,也就是先帝赐的将军府,钟檐都始终没有,上前去看上一眼。

郭管家料理完了一些事情,送走了护送棺木回京的队伍,抬头看着偌大的宅院,仿佛还是昨天,他把将军迎进门,踌躇着要不要修葺一番,转眼已经都挂满了白幡,人也不在了。他叹气,以后这间宅子指不定会被指给哪一位官员做府邸,还会不会遇到向申屠将军这样好的主人呢。

他转身去关门,才发现门口跟石狮子比定力的红眼兔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要去找你那个……”老人的脸上有些不自然。

钟檐笑笑,“是啊,我和他一起回来了。”说着,就自己进屋了。

郭管家不解,想了很久,看见钟檐脸上的兔子眼,忽然明白了。

他看着钟檐越发消瘦的脊背,轻轻叹息了一声,都是命啊。

钟檐实在太累了,之前经历了被撸,叛乱,国变,遇见亲人又是永诀,他觉得这样短短的一天把一辈子没有经历的都经历过了,现在精神处于虚脱的状态。

他实在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于是钟红眼兔子没天没夜的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红眼变成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他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问郭管家早。

郭管家脸上黑了黑,都可以跟这个这个越发暗沉的天色媲美了。还早呢,都天黑了。

吃饭的时候,对了,是钟檐的早饭,其他人的晚饭,郭管家一直用余光瞟钟檐,瞧着他吃得挺欢实,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神情,心里就放心了一点。

但是仍然用目光不停的扫钟檐,并且非常不经意的提起,将军的灵堂已经设好了,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钟檐装作没听见,扒拉完了米饭,说着还要再来一碗,口里还嘟嚷着,“这个菜糊了吧唧的,这个汤没放盐,跟……”他顿了一下,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那个谁比起来简直差远了。”

在一旁扒拉饭的郭管家孙子听了,好奇道,“还有人比我爷爷做饭更好吃吗?”

钟檐想了想,敲了敲小鬼头的头,“没见识,琼林御宴你吃过没有?没吃过就好好念书,将来吃一回去!”

小孩子更加好奇了,眼睛亮晶晶的,“都有什么呀?”

“那可多了,先上的是绣花高饤八果垒,然后是十盒缕金香药,十味脯腊,还有下酒十五盏……

小孩听得哈喇子都要落了地,忽然很是敬佩起钟檐起来,觉得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之后的几天也是这样,钟檐正常的吃饭睡觉,兴致来了还会教小孩儿写字,可是他却没有去灵堂看一眼,甚至到了灵堂他也会绕道走。

甚至连郭管家也觉得觉得那一天他看见的站在门口的表少爷只是错觉,钟檐看起来丝毫不伤心,甚至连陌生人,住了他的府邸,也应该去看望一眼的。

可是钟檐并没有。

尽管如此,郭管家还是觉得他是伤心的,能哭出来的,那都不是伤心,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来的伤心。

已经过了七月,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人们开始着夏衫,摇蒲扇,游走在东阙的大街小巷。街道茶肆的热闹,就如同这一个热烈的季节。

那些日子里小孩儿喜欢到巷口桥市上买一种叫做的凉糕的吃食,糯米粉做的,包裹在荷叶上,晶莹剔透,同时有着糯米和荷叶的甘甜。小孩总是把食物留一些给钟檐,以期待他给他讲新的故事,有时候,他也把他在街角巷口听到的传闻告诉他。

老皇帝发丧,新皇帝登基,整个京都都处于忙碌的阶段,小孩儿将场面形容得绘声绘色,使他忍不住发笑。

从小孩的嘴中,他也隐隐的听说了原太子奉仪被封了贵妃,不过,这也是皇权官宦里的故事了,和他这样的小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关系,倒是郭管家,知道了小姐没有死,很是高兴了一阵。

所有的时间都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没有谁会在原地,也没有人来得及顾及一个死在边疆的将军。

七月以后,棺椁里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郭管家觉得不能再等圣旨了,就自己决定给他下葬。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把申屠衍葬在书楼的后面,杜太傅的旁边,那书楼后面已经了大大小小几座坟了,这宅子的第一个主人,第二个主人,都葬在这里,到了那一天,他这个老头子也会埋在这里。

他甚至事先掘好了几座坟,等到时候到了,往里面一躺,也倒省事。

他记得将申屠衍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有些闷,除此之外,是顶普通的一天,他甚至没有选过黄道吉日。

他拜过杜太傅,告诉他又有一个人要和他作陪,那是一个作风很正派的将军,希望他不要生气,说完这些,才慢慢将骨灰坛子放到棺材里。

他慢慢的合上盖子,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钟檐站在那个地方,粗粗的喘气——他终于肯过来,愿意来看他一眼。

他看见钟檐缓缓朝棺木走过来,他以为他是来祭拜将军的,只见他缓缓蹲下,却一把将那个骨灰盒子抱在怀里。

“表少爷,你这是……”郭管家面色大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钟檐却把骨灰盒子抱得死紧,生怕别人抢去似的。

许久才抬头,他咬了咬嘴唇,郑重的说,“郭伯,我想带他回家去。”

郭管家眼中酸涩,点了点头,说,“好,你们回家去。”

66.第九支伞骨·起(下)

钟檐果真带了申屠衍的骨灰回了云宣。

七月是旱月,除了几次来去匆匆的雷阵雨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雨水,日头每一日都大喇喇的挂着,明晃晃的碍眼。

生活终究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换了一个皇帝,又不是改朝换代,只不过怀昭帝与武肃帝不同,手段更加柔和,这样的政策在乱世固然不能够维持大局,可是却有利于休养生息。

乱世生意不好做,钟檐的铺子也是门可罗雀,只每一日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与人喝茶胡侃,东家西家,没个边际。

听着朱寡妇说,便是她那圆滚滚的表妹也在上一月终于出阁,嫁的是张屠夫家那痨病秧子的小儿子,虽然是皮球配瘦干子,很不好看,可把他们家的人欢喜了个好歹,成日里挂在嘴边,仿佛他们家女儿嫁的是皇帝老子。

“钟师傅啊,可幸亏当初你看不上,这不,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钟檐听的无趣,撇撇嘴,“着实是好大一场缘分,对了,他们家的大门听说前几天给挪宽了三寸,就是为了迎接这一份缘分,一点不落的吸进去吧。”

这云宣城里谁不知道那门的改造,是因为又一次新媳妇进门给卡住了,朱寡妇脸一黑,眉头一扬,“不说这个了,你不是去接新媳妇回来吗,怎么不见人?”

钟檐不说话,怔怔的出神,好久,才望了一眼朱寡妇,朱寡妇被他这一眼看得慌了,马上说,“那啥,好像要下雨呢,我回家收衣服。”

钟檐笑了笑,日子还是这么过,京中局势怎么变,边塞又会有什么故事,都不是他的故事了,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他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在这水软山温的徽州一隅,做回一个老实本分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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