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泽从自己多年教育经验出发，洋洋洒洒讲了一通，末了才像看到对方呆滞的表情一样。
他看着前几次见到都意气风发的青年表情呆滞，一副被自己打击到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不忍，于是努力缓了缓语气，依旧冷淡道：“卫先生，别担心，我会跟你一起努力教好球球。”说着还动作笨拙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卫黎被他没掌握好力度的“轻拍”拍得一愣，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又顺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看进他漆黑的眼睛里，终于在深处找到一些淡淡的安慰之意。
于是卫少爷勾起唇角笑得感激涕零：“那真是太感谢了程老师。来，咱们进屋好好聊聊。”
他想他还是不要告诉程老师，自己刚刚只是被他长篇大论的批评教育说得怒从心起，正思索着要怎么报复回去——当然，其实这只是卫少爷恼羞成怒了。卫黎好歹也当了两年的决策者，自然是明白何为忠言逆耳的。
再说，这冷硬直白的程老师还真不错，确实挺关心自家外甥的嘛。
第十章
“层~老~丝~”程泽刚踏进卫家栽满花草的院子，就见圆圆滚滚的小家伙不顾脚上即将甩掉的棉拖鞋朝自己飞奔而来。
程泽皱了皱眉，心想等会的家访内容还得加上一条——小朋友的普通话千万不能跟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学。
“卫子初你……”他弯下腰，稳稳地接住小朋友，面无表情地打算教育一番。
“程老师！人家叫球球啦！”卫子初同学不厌其烦地继续纠正。
程泽板着一张脸完败：“球球，我们一个小时前刚分开。”他的声音又冷又硬，手上却动作轻柔地将小朋友抱起了一点，不让球球只穿着袜子的脚丫碰到地。
“卫球球，你丫下次敢再甩拖鞋……”卫黎一边蹲下身给外甥穿拖鞋，一边狞笑着威胁，“我就给你买青蛙拖鞋！”
刚还趾高气昂地想要同程老师辩驳的卫球球马上偃旗息鼓，皱着一张包子脸朝自家小舅舅伸手要抱，嘴里讨好地嘟囔：“舅舅不要嘛~球球很听话的！”
卫黎不为所动，只对程泽笑着解释道：“他特别讨厌青蛙。”然后从他怀里接过外甥，把小胖墩放在地上，笑得挑衅无比，“卫球球，今儿你最喜欢的程老师在呢，给我好好走进去。”
于是成天在班里耀武扬威的卫子初小朋友乖乖地攥着两个大人一人一只手，满脸笑容地进了屋。
程泽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了卫黎一眼，只见他目光落在外甥身上，两人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显出无法描述的默契与亲近。
刚进屋，听到声音候着的卫家父母就把程泽迎了进去。
“程老师，咱们又见面啦。”安女士笑得优雅又慈爱，那架势简直就是面对十分合心意的自家女婿。
程泽冷着一张脸点点头，视线却不太敢跟对方对上。他许久没有在妈妈级的长辈身上感受到如此和善的目光了，一时竟然有些不自在。
“既然球球的家长们都在，我就把这次家访的主要目的说一下。”程泽整理了下思路，直入主题。
谁知安女士却笑着摆摆手，温柔地劝道：“不着急程老师，卫黎茶还没泡过来呢，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她见程泽张了张嘴要反驳似的，又笑眯眯道，“不知道程老师喜欢吃些什么？我看这个点也算是下午茶，就自作主张准备了些吃食，老卫。”
在一旁拿着报纸装腔作势的卫爸爸见自己被点名，马上屁颠颠地去厨房拿了老婆大人准备了一天的下午茶。
憨态可掬的糯米糍团、配料丰盛的八宝饭、皮薄馅大的水晶小笼包……
程泽面无表情地瞪大了眼。
安女士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地轻笑出声，然后手上把一边的纸盒子打开：“也不知道程老师爱吃中式点心，还是西式点心，我就都给准备了些……不过蛋糕我可不会做，只好去买了点，程老师看着用些，千万别客气。”
于是宽大的茶几上再度被摆上乳酪蛋糕、马卡龙、甚至还有披萨……
“卫夫人，您太客气了，我只是做个家访。”程泽转过头，说得十分认真。
安女士摸摸孙儿的头，笑得十分诚恳：“程老师，球球说你是个很好的老师，我和老卫也这么觉得，所以只是想好好招待你一次，请千万不要有压力。”
她说的自然是真心话，这些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顿丰富了些的下午茶，拿来招待自家孙儿喜欢的程老师，自认十分合适。
然而对程老师，却不能只道是寻常。
说实话程泽并不太喜欢家访。他知道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的问题，多少是能避则避。毕竟他冷着脸讲课，小朋友只会被震慑住乖乖听课，总也算是起到了好效果，但是如果他冷着脸家访，那家长们多半不会买账了。
所以他从教两年以来，进行过的家访寥寥无几。每次都是他面无表情地说，家长们客客气气地听——程泽以为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却没想到今天竟然受到了如此隆重的招待。
卫黎端着紫砂壶出来的时候，恰见自家三个活宝招呼程泽吃东西，而从来正经严肃、面无表情的程老师则是难得手足无措起来，淡粉色的红晕在他白皙的面孔上氤氲开来。
被两任女友评价为不识情趣、不知浪漫的卫少爷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句诗：
人面桃花相映红。
卫黎手下稳稳地倒了杯茶先递给自家老爸，然后趁着老爷子神色满足地开始品茶之际，不动声色地坐到男人身边。
“来，喝喝看我泡的茶。”
程泽见着他莫名其妙松了口气，露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容，冷声道：“谢谢。”
卫黎同自己外甥一样，从来不在意对方冷硬的语气。
他勾起唇角笑得漫不经心，嘴里熟络道：“程老师可别被我家这阵仗吓到，我爸妈神神叨叨一向如此，就是我妈这手艺确实不错，不如尝两个？”他说着就捏起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
程泽很是惊讶，面上却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并且十分认真地称赞：“这是您亲手做的？真是厉害。”
他身为手工饼干爱好者，见到一位全能型的手工小吃鼻祖，虽然面上是= =，但心里很是（⊙o⊙）。
球球左看看奶奶喝茶，右看看舅舅吃点心，于是十分有良心地抓起一个糯米糍团塞到他亲爱的程老师嘴里，开心地邀功：“球球喂程老师吃！”
可怜程泽对他全无防备，竟然被硬生生全塞了进去。
卫黎偏头瞧见他傻愣愣地张着嘴，眉头却十分严肃地皱在一起，配上他总是正经又刻板的表情，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
“哈哈哈……球球干得好！”他手里端着八宝饭的盘子递给外甥，坏笑着撺掇，“来，球球，多孝敬孝敬你们老师。”
不得不说，卫少爷对程老师的嫉妒之心，还是有那么点野火烧不尽的味道。
这闹得有些大，端坐一旁喝茶看热闹的卫爸爸开了口：“卫黎，卫子初。”
程泽感激地看向老卫先生，谁知球球毫不犹豫地挖了一勺饭，坚持不懈地送到自己面前。
他努力做出询问的表情，接着发现老卫先生默默扭过头继续看报纸去了。
于是卫家的一家之主安女士看不过眼揪着孙子的耳朵往自己身边拉，语气温柔又慈爱：“球球没见着你老师快吃噎了么，给递杯茶。”
程泽这回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快速伸手拿过茶杯，灌了一口下去，总算把满嘴的黏糊感消除了一些。
待他松了口气打算进入正题的时候，却听卫黎笑着道：“程老师，我泡的茶味道如何？”
程泽：我能结束家访了么。
于是家访正式开始的时间硬是被拖到了五点。
“卫子初的成绩从一年级到现在有很显着的进步。”程泽时不时低头看两眼手里的表格，认真又郑重地剖析，“语文成绩虽然不是太理想，但都是因为基础知识掌握得不牢固，应该是平时不喜欢记背的缘故；而且造句和阅读都不错，小朋友理解能力很好。”
安女士点点头，淡淡道：“那是，我们球球从小就爱看书。”
半点没觉出对方炫耀味道的程泽跟着点头：“这个习惯很好，希望能保持下去。”然后他翻了一页纸，“至于数学的话，球球一直学得很认真，每节课都认真听讲，抢着回答问题，除了偶尔会有算错，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卫子初小朋友爱屋及乌得很，对于程泽教的数学，恨不得所有问题都自己回答。
“那必须的，我还给他买了额外的练习题呢。”卫黎听见外甥被表扬，笑得嚣张无比，正大光明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然而程老师今天明显是教育他上了瘾，闻言皱了皱眉，认真道：“卫先生，我认为现在还不需要给小朋友买课外的练习题。现在他们还小，有时间应该去学些别的或者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不是全都用来专注于课业。”
卫少爷再次碰了个钉子，偏偏又觉得对方说得挺对，只好悻悻道：“他的兴趣就是你教的数学不行么？”
他声音太轻，程泽没听明白也不纠结，拿着英语成绩继续分析：“现在的英语教得都是死记硬背的东西，没有语法全凭例句。虽然球球的成绩不是太好，但是你们也不用着急，慢慢培养他的兴趣就好……”
卫爸爸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这个青年教师看着年纪轻，说出来的话倒是挺有远见，心下对他更欣赏了几分。
“这些是学业上的事，家长们有个大致了解就可以。接下来的事是我这次家访的重点。”程泽顿了顿，然后转过头严肃无比地对一家之主道，“卫子初同学是不是很喜欢看电视剧？”
安女士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半分不显，依旧笑得温婉柔顺：“确实每晚都会看一些。”
竟然每晚都看，程泽皱眉，严肃道：“禁止他看电视剧。”
这话一出，整个客厅静了静。连小胖墩都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程老师。
然而当事人却像没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滔滔不绝：“粗糙滥制的古代剧或者偶像剧对青少年来说都有一定不可忽视的影响，更别说卫子初只是七岁的小朋友。他现在说不上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但普通话还没定型，下意识会去学电视剧里那些平翘舌音不分的发音，而且时常借用“人家”自称，我觉得这不利于一个男孩子健全的成长发育。当然这些还都是其次，主要的是我不止一次听到他给班里的小朋友灌输类似于“喜欢她就要欺负她”的言论，还撺掇他们欺负女同学。”他说到这里看见球球眼里泪水打转地看着自己，于是绷着脸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缓了缓声音继续，“球球还小，分不清是非对错，但是他这样的行为会让班里的女孩子讨厌他。小学的女生拉帮结派很厉害，到处宣扬一番，久而久之小朋友的名声不好听，就会交不到朋友。”
对于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朋友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大人都懂。
程泽声音低下去，显出几分罕见的温和：“球球，你可以看动物世界，可以看科幻世界，但是别看电视剧，好不好？”
他的铁杆粉卫球球自然十分给面子地点头，一边依偎进温柔的程老师怀里，一边毫不犹豫地把奶奶卖了：“程老师程老师！不是球球要看！是奶奶一直拉着球球看！还跟球球说这个不好看那个……”
安女士迅速捂住自家孙子的嘴把他从对方怀里拖了出来，然后抬头优雅地对程泽笑道：“程老师见笑了……确实是我喜欢看。不过老师放心，以后会看着球球一点。”
程泽这才微微弯起唇笑了笑，然后他再次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把茶一饮而尽后道：“谢谢招待，下午茶很美味。卫先生，卫夫人，我先走了，有事请随时联系我。”
安女士被他毫不留情地批了一顿，虽然心里知道对方是好意，但面上到底下不来，也不多说留他吃饭的话，站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卫黎伸手拦住她，笑道：“我送程老师吧。”
＊＊＊＊＊＊
小剧场
许多年后，程老师成了卫家儿婿。
下午茶时间：青团子、糯米糍团、奶酪八宝饭、酒酿小圆子、芝士蛋糕、原味蛋挞……
安女士：小程啊，多吃点。
卫爸爸：咳……【瞟了卫妈妈一眼】自己吃。
卫姐姐：哼……【瞟了卫弟弟一眼】随便吃。
卫球球：程老师我喂你！
卫黎：一边儿去~这是我的活儿，泽泽，来！
程泽：……
第十一章
程泽站在车库外等卫黎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有些回味刚吃的小点心。
色香味俱全，确实甩开自己的小饼干八条街。
“程老师，我开车把你的车送回去，你骑我的车回去吧。”卫黎推着一辆山地车朝他走过来。
程泽一愣，摇头道：“太麻烦你了卫先生，我自己推回去就行。”
卫黎拉过他的手腕去握车手把，不容拒绝道：“昨天要不是我非要送你，你已经把车推回去了，这么算来也是我误事，所以就让我弥补一下吧。”
然而程泽却是不肯的。
他年少丧父丧母，最不愿意的就是欠人人情——独身一人，他拿什么来还。
“卫先生，是你好心帮我看车，不能再麻烦你了。”他紧紧皱着眉，语气又冷又硬，全不像在道谢。
卫少爷显然是已经摸准了他的七寸，只挑着眉笑道：“你别急着拒绝，我记得路口那儿有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我送你到那儿就折回来行吧？”他见对方还有反驳的意思，索性耐下性子继续道，“之后我忙起来不一定能准时去接球球，还劳烦你要看会儿他，这回就当我先报恩了成么？”
程泽闻言果然慢慢点头，严肃道：“卫先生别说报恩，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卫黎顿时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别一口一个卫先生了，听得我别扭，我俩差不多大，直接叫名字呗，我叫你程泽，你就叫我卫黎？”
二十五岁，正是男孩与男人逐渐开始交融的阶段，卫黎面相帅气，身材挺拔高大，单是眉稍略略一挑，嘴角掀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散发出十足的魅力。
程泽很少见到这样的同龄人，更别谈这样的朋友。此时心里却生起几分罕见的洒脱之意，脸上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些许。
他弯起唇露出一点点笑容，显得衷心又真切：“谢谢，卫黎。”
两人一个骑车，一个开车，速度自然没法一致。不过卫少爷财大气粗，不在意油钱，脚下油门稳得十分精准，悠悠闲闲地跟在程泽身侧。
“你刚其实可以换个说法。”卫黎一手把着方向盘，状似不经心地随口提到。
程泽闻言顿了顿，正当卫黎以为他会面露疑惑时，男人素来刻板严肃的面孔却倏地柔和下来。
“这个说法是最有效的。”程泽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微笑，他脚撑地停了下来，侧过头认真地说，“我认为教育是件直来直往的事，花费心思把话说得委婉动听又如何，家长被你哄得越开心，他们对问题的认识度就越低。”
这话与他之前的长篇大论比起来，已经言简意赅了许多。然而听在卫黎耳中，却觉得比那些话来得更加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