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活该。
不值得同情。
第九章
乌兹罗克半张脸隐藏在走廊投射的阴影中,罗修看不清楚此时此刻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起来,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乌兹罗克盯着罗修看了一会儿,良久,才淡淡道:“你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罗修勾了勾唇角,掩饰不住那从脚板底往上窜的怒火——看来某些人说的真的没错,他的脾气确实比他想象得更加糟糕……此时此刻他看着面前似乎还挺委屈的男人,换了平日,就差把他放在供台上每日上三炷香拜拜的罗修却觉得这家伙终于走下了神坛,这会儿看他只觉得刺眼得很,于是用冷漠的语气反问:“哪种语气?”
乌兹罗克并没有立刻回答罗修的问题。
因为他听出黑发年轻人语气中山雨欲来的挑衅——男人必须承认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他又真的找到了一点眼前的人类和曾经还是恶魔的他又多了一点的不同:曾经的他确实也是叛逆到让人牙痒痒的,但是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算是个乖宝宝。
……结果在人类里放养了几十年,性子都养野了。
乌兹罗克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个。
他聪明地跳过了眼下他们正在谈论的这个再继续下去很可能会变得更加危险的话题。
“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再开口时,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温柔,“是那天晚上我没照顾好你的感受把你弄疼了吗?如果是的话,我道歉,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做了,所以——”
罗修握紧了拳头,之前还勉强勾起的唇角这下子真的完全放平回去,他瞪着乌兹罗克,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怒道:“你确定你很久没做过了?不见得吧?在塔罗兵的卧室里算什么?在黑暗公爵的鸟笼后花园里又算什么?红色皇后的床上呢?浴室里风景也不错吧!”
罗修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脸色有些苍白得可怕。
当他发现当他噼里啪啦机关枪似的说完这些话后却换来了对方的沉默时,他感觉到自己那勉强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心脏也跟着沉入冰凉的大海。
只见男人沉默片刻。
大约有三十秒的时间之后,罗修浑身发冷地发现,那个总是让他有一种不想靠近的不寒而栗感的黑暗公爵走出了他的梦境,来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是这样,”男人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淡淡道,“那天我和玛门在说话的时候,你在外面?”
对方这种“你今天是吃的白菜吗哦不是啊原来是土豆呢”的语气让黑发年轻人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被欺骗被蒙蔽被玩耍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小小后退了一步,但是在他暴露出自己的情绪之前,他又猛地一把抓住了身边相框边缘稳住了自己的步伐——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深深地掐入木质画框边缘,指甲缝隙被粗糙的木渣刺入带来的疼痛让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儿理智。
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更想象得加冷静。
“从最开始那只巨大的鸽子将我带入梦境,让我获得武器开始,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那只鸽子不是我,是玛门。”男人叹了口气,说话时听上去倒是依旧温和,“他只是有些想你,就不算太有礼貌的进入了你的梦境,后来的情况有些复杂,他的行为被察觉了,有另外一个力量比玛门更加强大的人也进入了你的梦境,引导了整个梦境的内容,让你获得了武器……”
罗修想了想,在那个梦境中,似乎唯一出现的不和谐点就是……
“你是说艾丽嘉?”
“她?”男人微微蹙眉,“她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如果她就是那个胆敢单枪匹马闯入黑棋阵营的白色棋子,只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能立刻察觉。”
虽然对艾丽嘉也没什么好感,但是这会儿听着男人语气之中有一些毫不掩饰的诧异,罗修不得不说他还是感觉有点爽的,意识到一切并不是完全任凭眼前的男人操作,他有了一种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的冲动,顿了顿,他听见自己用充满了嘲讽的声音说:“那还真是不幸,她就是上一个爱丽丝。”
“不可能。”
“人家自己都亲口承认了,而且联想一下‘上一任艾丽斯将遗物交到下一任艾丽斯的手中’这个规矩,虽然整个过程显得含糊不清充满了插曲,但是我手上所有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都是她给我的。”
男人再一次陷入了瞬间的沉默,几秒后,他轻轻地点点头:“我只是创造这个游戏的人,但是当参与游戏的人员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时候,我最初定下的那些游戏规则就开始被破坏,拥有自我思想的游戏角色自己制定出一套新的规则,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也必须要去自己发现,否则,黑暗公爵这个角色不可能出现在你的梦境中……”
乌兹罗克在说话的过程中,全程都看着罗修的眼睛,对方脸上的表情过于真诚,这让罗修觉得出于利益上来说他应该对他至少展示一个微笑,但是他发现现在要做到这个好像有点困难。
“现在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罗修听见自己嗓音沙哑,“该轮到我了。”
“知无不言。”
“我是谁?”
“曾经天界第四天太阳天(Mahanon)掌管生命树的花匠‘艾丽斯’,后来的魔界七大恶魔之一暴怒者萨麦尔,魔界第五狱被称为‘万魔殿花园’的守护者,随便你怎么定义,总之这都是你。”
罗修顿了顿,发现自己对这样疯子似的言论简直变得麻木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破裂的指甲上渗出的血液抹在画布上,垂下了手,用身上的唱经袍遮住它,续而淡淡地问:“那罗修呢?”
“已经死了。”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关于‘艾丽斯’的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第五个‘艾丽斯’死在来时的路上——如果你说的第四个‘艾丽斯’是那个叫艾丽嘉的女人的话,那么我猜想是她在生出死婴之后,因为过于悲痛,使用了恶魔的召唤咒……本来她应该失败的,因为恶魔不是她想要召唤就可以召唤成功的,但是我说过,无论是怎么样漏洞百出的咒语,只要其中有一个两个属于你的特定关键词是正确的,你就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有什么人在召唤你,只要你想,就可以回应这个召唤,所以她成功地将你的灵魂从地狱召唤到了人间,进入了她已经死去的儿子的身体里。”
“……”
这个信息量有点儿大。
他以为他是罗修,其实罗修早就死了,他拥有罗修从小到大全部的记忆,以罗修的身份长大,听着人们叫这个名字叫了几十年——然而现在却有一个人来告诉他,其实你不是罗修,你只是一个披着罗修皮囊的恶魔。
对的。
这也就可以解释艾丽嘉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狠心了。
大约是在与恶魔做了交易之后,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儿子压根已经死去,眼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的只不过是装着恶魔灵魂的尸体而已,这样一想,恐怕就会对他瞬间产生厌恶了吧?
此时此刻,黑发年轻人觉得自己还真他妈无辜。
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恶魔的记忆,只拥有披着罗修的皮囊时的记忆,但是,他唯独拥有的这一段记忆,却反而是不被任何人接受的——无论是想要他恢复恶魔身份的人,还是那些他作为人类的时候,理应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罗修想了想,又问:“在梦境里,你还提到过纯净圣力。”
乌兹罗克淡淡地笑了笑:“你真的很爱隔着门偷听。”
罗修被男人这么一声嗤笑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很快有反应过来,他有个屁不好意思的,简直理直气壮好么!于是他挺了挺腰杆,缓缓道:“那个又是怎么回事?作为恶魔,为什么我的身体里会有那种东西?”
“以前我也没搞明白这个问题,但是刚才你告诉我,艾丽嘉是罗修的母亲,那我就知道答案了。”乌兹罗克说,“艾丽嘉本人恐怕是个很有信仰的女人,在天界,只要他自己愿意,位于高阶的天使随时可以听到人类的祈祷并降临人间,我猜大约是梅塔特隆有一小部分的精神力本身就存在于艾丽嘉这个女人的身上,所以那个纯净圣力是伴随着血缘继承在罗修身上的,跟你没多少关系,不用在意。”
罗修:“……”
居然说得出“跟你没多少关系,不用在意”这种鬼话。
怎么可能不在意!!!
要不要脸啊!!!
他嘲讽地翘了翘唇角:“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是罗修,至于你说的那个恶魔,对不起,不是很熟的样子。”
“否认自己的存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你希望我承认咯?”罗修说,“忘记人类的身份,愉快地接受自己是个恶魔的事实?”
乌兹罗克闻言,忽然陷入沉默。
这样的沉默仿佛重新将气氛推向了某种绝望的边缘——黑发年轻人也跟着死死地抿住自己的唇,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一个问题,因为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似乎不想要听到任何形式的答案。
良久。
他还是失望地听见男人那平淡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魔界第五狱不能长时间失去它的支配者,所以,我的答案是:是的。”
罗修只听见自己的胸腔中那“呯呯”跳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一瞬间,有什么玩意在他的胸腔之中“轰隆”一声炸开。
那灼热的气息燃烧吞噬他胸腔中五脏六腑的每一处——
燎原怒火。
“那对于你来说,我是什么?一个套着人类皮囊,又并不拥有恶魔记忆的不伦不类的半成品?”
“……”
“一个只要唤醒了作为恶魔时候的记忆,就可以完全抹杀的存在?”
“……”
空荡荡的走廊上,当罗修面对男人那仿佛患上了瞬间失语症死一般的沉寂时,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在追寻什么,现在他想要的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站在原地。
微微扬起下颚。
腰杆挺直,肩膀紧绷。
双手自然垂直于身体两侧。
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高大男人,那张他熟悉的面容忽然变得遥远而陌生,黑发年轻人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感谢回答问题。”
……
当天夜里,罗修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了最开始遇见鸽子邦尼的那个地方,到处围绕着烟雾与透过烟雾均匀撒在地面的光芒,有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长长的阶梯,有华美的庭院,庭院里摆放着很多座雕刻精致、形象各不相同的天使雕像。
而在这个梦中,罗修站在一个巨大的庭院正中央的某片草坪之上。
罗修发现,这个草坪就是他最开始被邦尼带入仙境的最开始的起点处——因为,他对此时此刻在他头顶上的这颗巨大的树很有印象,曾经罗修以为这一棵枝繁叶茂、枝叶闪闪发亮的树木是一颗苹果树,因为那个时候它的枝头上挂着很多又圆又大的苹果,但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场景,罗修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正确了。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这棵树是看上去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状态——它被葡萄藤缠绕着,沉甸甸、紫色的果实挂在葡萄藤上,每一个果实之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糖霜,看上去诱人可口。
这些葡萄又被大树本体所盛开出的白色花朵掩藏在花瓣下面。
那些花朵各个都有碗口大小,罗修曾经在镜子中看见过它们,就像是昙花一样的花朵盛开得正好,灿烂绽放于枝头之上……当黑发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碰它时,它就像是一些有智慧的生物,轻轻颤抖着从嫩黄的花蕊处抖落一滴露珠沾湿他的指尖,下一秒,那碗口大的花朵仿佛害羞般神奇地合拢,重新成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此时微风吹过,树冠发出沙沙轻响,一阵熟悉的暗香袭来,罗修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吐出胸口中的浊气,他垂下手,站立在这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发出什么急切的叫喊声。
他转过身,然后意外地发现是一个身后长着两双翅膀的鸟人正拼命扑簌着翅膀,从天边愁眉苦脸地冲着自己飞过来,他看上去沮丧极了,冲过来就直直地抱住了黑发年轻人的肩膀大哭道:“真是不敢相信,艾丽斯,你居然回来了!感谢万能的耶和华!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后,无论换过多少花匠,生命树再也没有开过花也再也没有结出任何果实!上一次米迦勒大人的诞辰日原本是想用生命树的花朵做成的花簇作为红地毯两边的点缀的,结果本来应该在那一天到达花期的生命树像是得了失忆症似的一朵花都没有开,米迦勒大人看着光秃秃的红地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听说搞得连最上头那位都惊动了……我……你……”
罗修耐心地等他把一大串屁放完,这才面无表情地将抱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的鸟人推开,淡定地说:“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鸟人说,“你看,生命树都开花了!”
“……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开得很热闹了。”
“那肯定是因为它们知道你回来了。”
罗修的脸拉了下来:“这只是花而已,不要讲得像是会摇尾巴的狗一样好不——”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这个时候,他听见在他们的身后,另外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不,他说的是真的,艾丽斯,生命树从幼苗开始被你灌浇悉心照顾,如今当它成为太阳天的象征标志时,没有人能比你更好地照顾好它,所以,万能的主让我将第四天的花匠带回天界。”
天边,又一个鸟人从天而降。
但是这一次,这个鸟人看上去明显高级很多——首先,他的背上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对翅膀,翅膀具体的模样罗修看的并不是太清楚,它们上面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当它们一同煽动起来的时候,就不会像是一只发疯的鸟在拼命扑簌着翅膀而是能优雅地带起相比之下鸟人本身显得十分纤细修长的躯体。
拥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翅膀的鸟人优雅而缓慢地从天而降。
当他落于罗修面前的时候,罗修发现,他长着一张十分女性化的脸——这张脸罗修还挺熟悉,很多年前,他曾经在相框里看过,那时候还被他当做是母亲的艾丽嘉年轻的时候就长这个模样。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鸟人是男人,并且如果要仔细地研究,会发现他的五官虽然和年轻时候的艾丽嘉十分相似,但是也不完全相同,因为事实上,他的五官要完美得多,那深深的法令纹不见了,并且每一个存在于艾丽嘉五官上的缺点都在他的脸上得到了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