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但笑不语,宝儿抱肩搓了搓,“你别这么笑,我真的有点别扭,本来几天前就想跟你搭话了,可是一直没勇气,因为你的脸太象皇上了,我下不了手……不是,我是说……”
宝儿寻思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所以不为难自己了,直说吧!
“你是为了得到沈哥哥才打算篡位,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正确与否,你一定要给个明确答复,而且不要辩解,只答是与不是,好吗?”
“不是。”端王面不改色,答得四平八稳。
宝儿越过桌面凑近些,定定看着端王的眼睛,看着看着苦了脸,“我好像没怎么长啊!你眼睛里照出来的我,感觉跟刚进太子府时差不多……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的眼神很坚定,但不一定诚恳,不过是我问得不好,才会让你钻了空子,现在重新问过,你先回答我,想不想得到沈哥哥?”
“不想。”端王声音平静,唇角甚至有笑意,是对无知小孩的宽容甚至宠溺那种笑。
宝儿却在发呆,然后丧气般趴在桌上,有一颗没一颗地吃着糖豌豆,嘟咙,“你太镇定了,我无处着手啊!而且不敢跟你对视,容易产生错觉,以为是在根究皇上篡不篡位,所以我之前不敢单独跟你见面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现在不见都见了,我只好不看你,但我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诉苦,只是侧面纠正一下你们从宁王那儿获知的某种谬误,这个不用我明说吧?”
“皇上不是皇家血脉,此事确实谬误。”
“嗯,你开始诚恳了,么我们继续。”宝儿讨好般给端王续上水,讨好般往前推了推,“你将就着喝,君山碧珠是贡茶,最好的茶楼都不可能有卖,我那儿还有一整盒,回头送给你,现在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起兵篡位?”
端王啜茶不语,宝儿想了想,干笑,“我是不是问得太直接了?也是哦,这种不可告人的事哪能随口就说呢?你很谨慎,我也该谨慎提问,所以换种问法,如果让你做皇帝,你能放过天翼和我以及我所有的朋友吗?”
端王顿了顿,放下茶杯,审视般看着宝儿,却依旧不语。
宝儿原本看着窗外,此时被端王的目光逼得对视,发现端王的眼里满是疑惑,宝儿明白了。
“你放心,我那个假设性的问题不是信口开河,前天我陪皇上看折子,不小心又睡着了,醒来发现皇上坐在榻边看着我,很悲伤歉意的样子,然后我才知道我把梦里的话喊出来了,所以皇上问我是不是想畅游天下,我说是,但必须跟皇上一起,然后他说可以,前提是让位给你之后,你不杀我们,所以你能放过我们吗?”
宝儿泪巴巴,满目纯质的期待,端王静静看了片刻,微微错开视线,“我不答假设性问题。”
“我不假设行吗?”宝儿拍案怒道:“让位给你是图个清闲自在,又不是为了活命!好像你不上位我们还求你似的!你搞没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为了大家都开心如意地活着才双方都各退一步,你别丧心病狂篡位了,我们也不勉为其难住皇城,你想批折子呕心沥血英年早逝你就乖乖做皇帝,我们想挥鞭追风畅游天下就差个托付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庆王给你养的那些私兵全部吆进京城,十二个时辰都贴身保护你直到你顺利上位,只要你不疑心犯忌乱杀人,天翼不会动你一根汗毛,我不会带走皇城任何东西,包括我所喜欢的美食,我都不带,都说到这步了,你表个态吧!”
端王久不作声,优雅啜茶,优雅踱到窗边,目光眺望远处,轻声吟叹,“佛曰人生八大苦,其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今日午间至此时,轮尝此三苦,细想来,竟多年都是如此,原该习惯了,却每尝一遍都如初尝,何故?”
端王回头浅笑,目中水光生辉,宝儿微微走神,随即一个激灵,“你不要跟我谈佛论惮,这种话题容易让我走火入魔,至于你不习惯原该习惯的苦,那是因为放不下,道家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紧捏着拳头说要给予,怎么给?就算打人,你也得先回一下肘吧?总之你的问题就是执念太重,凡事都有个度,远之不及,过之则不得,所以适度执着,适可而止,你说呢?”
端王慢慢眯眼,这个动作象极了天翼,宝儿又一个激灵,赶紧趴回桌上专心吃东西,突然感觉端王在慢慢靠近,吓得他一下就窜起来贴墙而站,然后才发现还顺手端了那碟糖豌豆,太机灵了不是吗?
“我有些吃撑了,所以站着吃,你坐啊!可惜你不喜欢糖茶,不然他家的八珍果茶香甜可口,对了,你的封地在堋州,我一朋友说,那儿有一种酥油茶,你吃过没?”
“吃过,并不喜欢。”端王说着就开门出去,很快亲手端了一杯茶进来,“过来喝吧,你喜欢的八珍果茶。”
“凉会儿再喝,你坐啊,不用管我,我喜欢站着。”
“你不用怕,过来坐吧,我不会对你怎样。”
“没事,我站着挺舒服,你也不用担心我怕你怎样,因为你再怎么担心都没用,我真的有点怕你,换个位置,你也会怕。”
“你怕我什么?”端王笑问,轻撩衣摆坐回原位。
宝儿明显舒一口气,把最后一颗糖豌豆吃掉,然后警惕地看着端王,“你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明明是坏人,却表现出百般无奈万般无辜,让人不自主地想找理由替你开解,但又觉得象是上刀山下火海,总之帮你也好,惩治你也罢,都让人难以下手,因为你真的无辜过,你也真的在做坏事。”
端王笑,“如你之前所说,你开始不诚恳了。”
“瞧吧,你还挺聪明,可我不正面回答你是因为有点丢人,幸亏我弟弟不在,否则让他知道我怕你怎么怎么我,还不被他笑死,不,会被他嘲笑讥讽至死。”
“你怕我怎么怎么你,具体指什么?”
“我哪知道?这是我弟弟的原话,但不管指什么,被人怎么怎么都不是好事吧?尤其你真的是坏人,而且是高深莫测的坏人,我哪猜得出你要怎么怎么我?”
“我说了,不会怎么你。”端王笑得真有些无辜。
宝儿小翻白眼,“你不会怎么我,刚才干吗悄悄靠近我?其实我知道的,你生气了,因为我说你放不下,实则是劝你放手,不要盯着高空的海市蜃楼,你身边有的是美景供你近身欣赏、触手可及,花开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摘枝,象你这般执念成怨,甚至怨念生祸,我怕你到头来一无所得,两手空空。”
“你在担心我?”端王微露诧异。
宝儿微露鄙夷,“你是天翼的二哥,我们也算一家人,我担心你不奇怪好吧?就算你不是我的家人,你也是大凤子民啊,我们是一国同胞,大凤滋养下的同族兄弟,相互关怀或担忧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宝儿说到此处顿住,淡淡笑了笑,“不过我也理解你,这些年你都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去了,能够经年累月伤春悲秋、风花雪月,说明你衣食无忧,如果你幼年丧父、家破人亡,甚至为度饥馑而食人活命,我相信你没那些闲情逸致去管什么爱憎求不得,也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担心你了,因为你会比较在意身边的人是否都活着,是否会在别后的某年某天偶然遇见,或把酒叙谈,或微笑而过,不论怎样,知道对方活着,便是上天赐予的得到,是共此天地、同此一生的拥有。”
宝儿说着就低头一笑,几分落寞几分自嘲,“我所说的,你可能不以为然,但我不是要你认同,不过你要知道类似刚才那些话,我连天翼都没说过,为什么跟你说,并不是因为你长得象天翼,我才拿你代替倾诉,而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执着,为了心中所爱,矢志不渝的执着,不怕告诉你,我曾小小的对另一个人动过心,虽然很小,但毕竟动过,跟你比起来,我在这方面自惭形秽,所以希望你能正确地使用你的执着,不要舍本逐末,忘了你所有的执着都是为了所爱的人能幸福,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端王且不答话,伸手试试那杯果茶,“凉了,过来喝吧!”
宝儿愣了愣,然后笑,不可抑制般笑出了泪,胡乱伸手抹去,上前灌了一大口茶,拱手道:“多谢你请我吃茶点,下次再见,只能是怨憎会,说真的,你和庆王真让我操心,也让我伤心,真伤心!”
宝儿转身欲走,却被端王一把拉住,吓得他高声喊救命,甚至拳打脚踢,只差没抓扯撕咬,可惜端王手劲不小,害他挣扎半天还在对方钳制中。
此时门外一阵吵嚷兼凌乱脚步声,随即门被推,不,是被人一脚踢开,宝儿先是惊喜,随即觉得丢人,虽然自己没被端王怎么怎么,但又好像被怎么怎么了,还不知狼崽会怎么嘲笑他呢!
“你摸够了没有?够了就松手交费,不够继续,我会喊数计时,你慢慢摸,五十声以下收费五十两,超时便每声一百两,计时开始,五十一,五十二……”
狼崽闭眼数数,端王早就松了手,但他仍在数,宝儿轻拍提醒,“他没摸了……”
狼崽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嘟嘴嗔怪,“哥哥太不成器了,我才数到六十一……”
“可是你数到五十二的时候,他就没摸了的……”
“就是说,你让人摸这半天,咱只赚了二百五十两?”
宝儿点头,然后摇头,“不对,你应该从一数起……”
“我没从一百开始数就算便宜他了,之前没计时的时候,他不止把你从一摸到五十吧?我还没跟他算各种损失费呢!也不想想我这么可怜可爱的小孩是怎么进来的?衣衫褴褛,在楼下大门边遭了多少白眼,面黄肌瘦也没换来半点同情目光,跟人哭爹告娘只差没被打死,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进来合理收费,经受的屈辱和伤痛只有银子能抚平,但我跟他算了吗?”
宝儿使劲摇头,狼崽又询问式看着端王,对方只是笑,狼崽也笑,做足了谄媚样,甚至流了一丝口水在唇边,冲端王点头哈腰,“王爷是不是把帐结了比较好?区区三百两……”
“不是二百五十两吗?”宝儿疾声纠正。
狼崽笑得天真无邪,“哥哥放心,王爷才不在乎多加五十两,省得出去被人笑话他喝杯茶都喝个二百五,所以王爷很高兴付银三百两,对吧?”
端王不答,只在桌上留下一张银票,出门时,擦过宝儿身边,低语,“此时爱别离,怨憎求不得。”
宝儿愣睁,狼崽过去收了银票,往外走了两步不见宝儿跟来,气得跺脚吼,“还不走?小心他杀回马枪!”
宝儿忙疾步跟上,一路都在揣测端王临走时说的话,似乎没有敌意,反而有些莫测的暧昧?
大概……也许……错觉。
第124章
宝儿觉得狼崽在生气,大概气他出宫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他,而是跟人喝茶去了。
“不是哥小气,本来也想先去找你……”
“没事,我在宫门边布了眼线……”
“啥?”
“就是派人盯梢的意思,说了你也不懂,还有,刚才你说不小气的,所以这三百两,我想私用一点,你没意见吧?”
“没啊,你也敛财有方呢,只是你有什么私用?”
“给我爷爷烧点纸钱,怕他在下面没钱,遭人欺负。”
宝儿点头,喃喃,“下面没人……”
“被鬼欺负也不行!”狼崽吼得红了眼,宝儿歉意陪笑,陪着狼崽买了元宝蜡烛,狼崽的家早就抄没充公,宅院入口也被封死了,两人只好在后门墙根下悄悄烧祭。
“你别怨哥,哥必须跟你说实话,你爷爷的死真不关顾大人的事。”
“我知道,是刑部的肖洛判我爷爷死,仇人是他。”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怎么说呢?作法自毙,你懂吧?”
“不用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怎么说不听呢?真要报仇的话,你找我吧!”
“你不是罪魁祸首,道理我明白,但是杀人偿命,这也是道理。”
“那你找刽子手吧!动刀的是他!”宝儿怒吼,见狼崽一边烧纸一边咬牙忍泪,宝儿软了心,继续帮着撕开纸钱往火里扔,丧气般叹道:“算了,报仇也算一种信念,你甚至比我强多了,我小时候也是家破人亡,但我没想过报仇,否则我都做凤麟君了,当初那些欺害我的人,能尽情报复个够……”
“你为什么不报复?”狼崽疑惑中带了一丝鄙夷。
宝儿调皮地眨眨眼,“也许我已经报复了,守义哥曾说,一刀杀了对方太便宜,让对方惶惶不可终日才是惬意的报复,这大概是说死亡并不是唯一且最佳了结仇恨的方式,跟你比起来,我的仇人一大帮,全部杀了,说真的,有点造孽,不杀他们,让他们每日担心我哪天去报复,寝食难安,生死由天定,真是既不脏手,又不留后患的报复,对吧?”
狼崽横了宝儿一眼,“你真阴险!”
宝儿结舌,“我……我……我是劝导你来着!要论阴险,我比得上你吗?”
“我这个叫智谋!”
“阴谋!”
“智慧的阴谋!”
“吃人不吐骨头的伎俩罢了!”
“好过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谁被吃了?”
“你!”
“我什么时候……咦?咱只烧了这一堆吧?”
宝儿看着不远处凌空冒起的一大股黑烟,狼崽则把最后一张纸钱扔进火堆里,起身拍拍手,“走吧,你不光身量不象十七,脑子也最多六七,没听锣鼓急敲吗?那边走水了……”
“糟糕,那边好像是周家老宅!”
宝儿撒腿就跑,狼崽只好追随,可是正街巷口被人拦了不让进,两人只好绕到旁边巷子,费了吃奶的劲翻过两道土墙,看见周家老宅的大门了,里头果然窜出骇人的火光,救火的人都只能远远往里泼水。
宝儿抢一瓢水往头上一淋,打算冲进去,狼崽死死拖住,宝儿急得一把甩开,却听小孩疼呼一声,显然摔伤了,宝儿忙回身抱起,“哥不是故意的,伤哪了?”
“别……别管我了,我不怪你,你……”狼崽说着就头一歪,闭目瘫在宝儿怀里。
“小白眼!”宝儿痛声大喊,惊得救火的人都回了一下头,一个老者含一口水喷在狼崽脸上,竟然没动静,老者查看一番,安慰宝儿,“还有气,心还跳得挺快,没醒可能是吓坏了,抱他去那边歇着应该会醒。”
宝儿称谢点头,把狼崽抱到僻静处的墙根下,正想凑近些听听狼崽的心跳,突听狼崽一声恶吼,“你竟让人喷我一脸口水……”
“不是口水,是救火的水……咦?你醒了?”宝儿越发搂紧狼崽,简直悲喜交加,“你刚才死过去了,哥以为你真的死了,你吓死哥了……”
“你再不松手我真会被你勒死,还有我是装死的,而且不是说了吗?别叫我小白眼,快点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