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君笑容不减，温声道：“我说的正是那摇光仙君，他虽司掌邢狱主劫杀，眉心处却有一线丹砂，据说早年也曾受过我佛点化……”
天宫之中长年云雾缭绕，偶有彩凤齐飞，双龙共舞，正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摇光仙君的宅邸坐落于天河之畔，推窗而出，触目皆是星辰点点，而那极东之处，正是一轮圆月，银光泄地，皎洁无暇。
王九在人间也时常赏月，但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月出星河，苍茫云海”。
临安君道：“小九，天界之中，除了那瑶池，当属此地的风景独好了。”
正说着，一位容色淡雅的青年自那苍茫云海之中现身而出，许是听得临安君的说话声，正侧过头来打量他们，那眉心处的一线丹砂泛着极淡的光晕。
王九看不太清晰，只觉得眼前一闪，飘过一阵云烟，那方才好似在天边的青年便到了近前。
摇光道：“既已来了，为何站在这里。”
临安道：“素闻你这边风景独好，我带这位小友游赏一番。”
摇光的目光在王九身上扫了一扫，然后在他额头中间顿了一顿，王九立时把背给绷直了，全身寒毛长了寸许。
临安一笑，“摇光，我的这位小友可不是你要审问的犯人。”
摇光不置可否，王九上前一步道：“小神……王九……见过……仙君……”
第六章：一线丹砂
临安把嘴里的香茶抿了抿，徐徐道：“想必你也已注意到小九眉间的机缘，我也无需多说了。你可有意收他为弟子？”
摇光淡淡道：“我从不收弟子。”
二人相对而坐，王九在中间站着，乖乖垂着头。
临安又咽了一口云片糕，继续道：“摇光，你看你这里，冷冷清清，连丝人气也没有。”
“亿万斯年，我自是这样过的。”摇光道。
临安剥了个橘子，道：“那其他仙友呢，难得到访你这儿，连个应门的也没有，十次倒有九次扑空……这又要怎么算？”
摇光道：“我这里向来访客寥寥，自然没有瑶池热闹。每次来客人我都心中有数，无人应门，反而省了许多麻烦。”
临安笑道：“蟾君可同我说，他数次来这儿找你，你没一次应他的。天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们关系亲厚，时常把臂同游，你连他也拒之门外，又要怎么说？”
突然听到好友的名字，摇光面上无甚表情，“我听闻你同龙神麟华交好，看来蟾君也与你关系不错。据我所知，临安君向来不问世事，这一次要破例了么？”
临安把个橘子握在手中，淡淡笑道：“摇光着实懂我，麟华与蟾君虽是死对头，难道就不能与我交游？”
“我倒忘了，临安君一向是懂分寸之人。”摇光道。
临安君把手里的橘子递到王九手中，笑着说：“摇光仙君这儿的瓜果一向与别处不同，可要收好了。”他自己另摸了个水灵灵的桃子放在手上掂量。
王九捏着橘子，更深更深地垂下头去。
他如今出落得唇红齿白，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那点丹砂痕若隐若现的，看上去倒有几分乖巧的样貌。不说其他，充当个仙童还是很轻松。
摇光声音里没什么温度，“既然临安君盛意难却，本君可以为你破例。”
临安笑道：“摇光，我就知道，你若是存心不答应，又怎会任我磨了那么一大通嘴皮子。唉呀唉呀，我这小友颇得我意，本来自是不肯让给你的，不过……”他目光转向王九，似有几分惋惜，“谁叫你捷足先登了呢。”
说着起身告辞，手里还拿着那个大桃子，笑盈盈地驾云而去。
王九道：“小神愚昧……能得仙君青睐真是万分荣幸……仙君对小神……恩同再造，请受小神一拜。”说着掀衣下跪，给摇光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摇光静静坐着，却没阻止他，“带你过来的是临安，你不谢他，先来谢本君做什么？”
王九苦笑：“王九虽然脑筋不太灵光，却也知道，仙君能收我……全赖我额上那点红色的玩意儿。”
摇光挑起眉头，“哦？”
王九道：“普济寺内，放生池中，南柯一梦。仙君如果想不起来，小神可以助仙君好好回忆一番。”
摇光道：“像你这样的神仙如果自称脑筋不好，天界之上恐怕很难找出几个脑筋好的。”
王九谦逊道：“小神惶恐。实在是仙君所幻的那条鲤鱼仙气缭绕，又兼有大智慧，小神得观仙君通身气派……实在……”
摇光道：“本君不爱听这些。”
王九捏紧手里的橘子，站住了不说话。
摇光目光锐利，直刺入王九心扉。
王九干咳几声，“仙君不让小神说那些，小神实在已无话可说了。”
摇光道：“你是如何识破本君的？”
王九道：“仙君法力高强，所幻化出来的鲤鱼岂能与寻常鲤鱼相比……”
摇光淡淡道：“油腔滑调之人，本君素来不喜。”
王九赶紧改换了说法，两手向前摊平，“仙君请看。”
摇光凝目看去，见王九两手上空无一物，便道：“这是何意？”
王九老神在在，“实则小神当日曾偷偷在那尾金色鲤鱼身上刮下了一枚小小的鳞片，一梦过后，手中空无一物，由此而知。”
摇光冷笑：“果真有此事，本君岂能不知？”
王九道：“没错，不曾发生就是不曾发生，南柯一梦终究是梦，岂能与陌陌红尘相比。真真假假，不过如此，小神总还分得清楚。”
摇光淡淡道：“当日幻化于池中点化于你的确是一条金色鲤鱼，不过附上了本君的一线灵识，再将它的记忆稍加改动。你若没有慧根，自是大梦一场了无痕。”
王九捏着橘子嘿嘿笑，“然而，若不是临安君点拨，小神亦不知该向哪位感谢这点化之恩。”
“临安君姿容秀雅，仪态高绝，你若一直将点化之人认作是他，委实比本君好过太多。”摇光面无表情。
“果然瞒不过仙君。”王九颔首，“只是错的终究是错的，错认的再好，也还是错认了。”
静默许久，摇光袖手一抬，一道灵光直直射入王九体内，顿时，他感到一股炙热的火焰将他包裹……
待到这种极其痛苦的感觉逐渐缓解以后，他发现自己手上的橘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嫩芽。
橘子……发了芽……
摇光淡淡道，“如此，总算是顺眼许多。临安君喜爱幼齿样貌，我可不爱。”
在法力催动之下，王九由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长成一位青年，原先在额前飘扬的细碎刘海换作了高高束在冠里的发丝，通身上下一尘不染。
甚好，甚符合摇光仙君的口味。
“你可以回去了。”摇光道，“我既然答应收下你，必不会爽约。我这里素来不喜人多，若有传授，自当传唤你来这里。”
王九飘飘转转回到龙宫，虾兵蟹将当前一拦道：“休得擅闯龙宫！”
“我是你家龙君的客人王九。”王九解释道。
“哪个认识你是客人，最近在宫中做客的王九公子分明是个俊秀少年，可不是你这副长相！”
王九下意识摸摸脸，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四处逛一逛，晚些时候，不妨叫你家龟丞相去长江寻我。”
他正是得了修为的好时光，游兴不由地浓烈起来，便学着神仙的样子翻上云头，一路御风向着长江方向去了。
王九当神仙的日子浅得很，经验也不足，御风之术也不过是乘兴施展，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他在云头观赏大千世界，一时间乐不思蜀，那力道便用得有些过了头。
待到重云散开，王九傻了眼。
此处冰天雪地波浪滔天，极目四顾，就连个踏脚之地也无。
不时有银色猛禽自王九身侧擦过，那锐利的眼神令王九心头发凉，方才要原路返回，却发现御风之术无论如何也不灵了。
寒风四起，白雪纷飞，虽然王九不至于失足落水，那冰冷的滋味也是非常不好受的。王九在心中暗叫倒霉，却毫无办法，放眼望去，四下无人，唯一的活物只有飞来飞去的银色大鸟以及，海里的游鱼。
王九身为水族，这辈子向来与带翅膀的犯冲，再说方才那只盘旋的雪鹰已来来回回瞪了他三五下了，他咬咬牙，决意向一条过路的小鱼问路。
“鱼兄，请问……”
小鱼一看见生人靠近，当即吓得大声尖叫：“执明哥哥！救命！救命！有个小神仙要逮我当烤鱼！”它一面大叫一面拼命摇动鱼鳍，以期拍打出洁白的浪花给自己制造声势。
四周本来有个不小的鱼群一起觅食，这下可好，呼啦一下全都散开，却不走远，而是以王九为中心围了个鱼圈儿，正是形成个牢牢将他看住的架势。
王九深觉自己像人群中那只猴儿，脸皮跟屁股一般红色，偏在这时，一只矫健的雪鹰向他头顶直冲而来，王九退无可退，身后挤满了鱼，眼前有犯冲的鸟，处境实在岌岌可危。
那雪鹰尖利的喙自王九面颊擦过，清亮的鸟眸子映出王九一张忐忑不安的面皮，王九手捂住下唇，作势咳了几声，方要说话，那鹰却“腾”得化作一个人形来。
来人面色似霜，目光如电，身姿矫健，腰携长剑，好一位竹节般挺拔苍劲的青年。
“在下王九，途径此处，迷失路途，实非有意打扰……”王九面色不变，“不知这里是……”
青年答道：“此处为极北之地。”
王九一头雾水，青年却不肯继续了。
水里的小鱼跳出来说话了：“没错，这里就是传说中半年白昼，半年黑夜，终年积雪，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看你的样子，是哪位仙君座下的小童罢，哼，我们这里鱼儿虽然多，可不是用来烤的！”
提起此事，似乎民怨沸腾，一众鱼儿纷纷用尾巴拍打水花以示声援。
“这……”王九满脸堆笑，“这一定是误会，误会，哈哈。”
青年肃然道：“天庭里着实有几位上仙嗜好烤鱼，常常着童子来这里，言此处之鱼洁净无双，集造化之灵气，钟阴阳之变化，实乃仙界第一美味。”
王九背后已感到鱼儿们幽怨的眼神化为寒气千道，正向他疾射而来。
好在青年接下来的一句话拯救了他，“但我见你眉心那道朱砂印记，知你修行应是遵循佛理，我所知的那几位上仙，没有一位座下有这样的童子。”
第七章：误入贼窝
王九道：“在下王九，本也并非童子，不过是个才得道的小仙，因技艺不精，这才闯入这里，不知……”
青年微微颔首道：“为了守护此地安全，特由君上设下结界。在下执明，奉命守护迁徙鱼群。再者，极北之地一般仙家极少踏足，所以仙友进来容易，出去却是难了。”
惊闻此噩耗，王九眼前一黑，他想，自己岂非是要困在这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了？早知如此，便在龙宫门口等着又何妨……
哎呦哎呦，倒霉倒霉……王九这回可是把肠子都悔青了，然则无济于事，只听那青年向自己道，“仙友不必担心，我自去秉明君上，君上宽厚，仙友必不致困顿于此。”
看这青年一副凛冽的霜雪之姿，想不到说起话来倒是很温和的。不过，王九还没忘记人家的原身是个长羽毛的，他又向来对带羽毛的家伙打怵，因此也就向后退了一步，道：“如此，那便叨扰了。”
执明头前带路，王九在一众鱼儿好奇的注视中跟着他，往极北之地的深处走去。
此时正处极昼，金乌斜斜挂在云边，宛如一颗金灿灿的大号铜豌豆。
却不见执明御风，王九试了试周身法术，没有一样灵验的，不禁感到十分惶恐。
执明回头道：“仙友莫急，在此处结界之中，所有仙家法术都有不同程度的消退，是以不得御风。”
王九听罢，心中叫苦不迭。
二人又行了一段，王九自修行以来，哪里用人形走过这么长的路，不一会便累得满头大汗，抬眼看了那金乌，却发现它好似丝毫未动般，不由奇道：“执明仙友，我们已走了不少路途了罢！”
执明道：“若按人间算法，总有一两个时辰……”
王九双手叉腰，眼睛瞟着金乌鸟，道：“那为何这天上太阳，分毫不动。”
执明闻言笑了。
王九一时有些讪讪，摸摸鼻子道：“在下成仙日子尚浅，许多事不曾明了，还请……”
执明打断他：“仙友言重了，若说这种事情，本就属于奇闻怪谈，如果不曾亲眼一见，许多仙家连信也不会信。”
王九霎时来了兴趣，不由“哦”了一嗓子。
执明道：“极北之地一年之中有半年白昼半年黑夜，每逢极昼时，金乌便绕天空一圈而过，与凡间东升西落的景致有很大不同。许多仙家初到这里，也是会觉得诧异的。”
王九急忙顺着他话不住点头称是。
执明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此去路途遥远，执明实在不忍仙友如此劳累，如果仙友不介意，执明愿以原身相助，想来该是比这般走着……要快些的。”
经他提醒，王九双脚更觉酸痛难忍，此刻只得咬牙道：“那便……麻烦了……”
执明摇身一变，已是一只雪白色的大鸟，羽翼横平伸展开来，足有十丈之数，此刻他微微蹲下身子，王九便顺路爬上了他的脖子。
“王兄——”执明道，“可要抓紧些了。”
王九坐在羽毛簇拥之中，战战兢兢扶住了大鸟的脖子，而后执明长啸一声，霍然一飞冲天，直上云霄。
执明在天际滑翔片刻，便瞄准一处白色宫殿慢慢地减了速，之后稳稳地停在了殿前。
执明道：“此处便是水晶宫，烦请仙友在此等候，容我先进去与君上通报一声。”
王九站在殿前，只见四处一片冰雪世界，连宫殿也仿如冰雪砌成，白得晃眼，从里而外冒着寒气。
周遭不远处，隐隐传来海浪的声音，头顶之上，零星有些水鸟的叫声。
这时执明已从殿中走出，对王九道：“仙友里面请。”
王九跟着执明进得殿来，举目四顾，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好一派气势磅礴，只可惜，全是白的。
转过游廊，得见正殿，那高台之上斜斜坐着个白衣男子，看不清如何长相，却叫人心中打突。
执明以眼色示意，王九正要拜见，那神仙却先说话了。
“你便是摇光新收的小徒弟？”
王九赶紧道：“惭愧惭愧，正是小仙。”
神仙眯了眯眼，道，“早前便听说，摇光收了只王八，本君还不信，以他那干巴巴的性子，万年也未必收到一个徒弟，今日见了你，本君倒有些信了。听执明说，你是迷失路途无意间到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