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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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讶异间忽觉有人携住我胳膊,回头见颜孝亭道:“要瞧热闹,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子还是快些跟我走吧。”

夜色沉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反拽过他手,沉声道:“啓均有难,我要救他!”

颜孝亭看着我坚定不移的眸子,淡然道:“你会武功么?”

豪情顿如峰间挂瀑,一泻千里。

颜孝亭又道:“听万岁爷说,你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对否?”

这下子,腰杆也折了……

颜孝亭继续补刀:“似乎令堂现正跟颜某的手下在一起,等着爱子报平安?”

无视我罢,我已经尸骨无存了……

花啓均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花了数月功夫,费尽满腔热心才结交的目标,就在自己被突然闯进驿馆的夜袭者包围,分^身乏术疲于应战之际,已经被自己的故人用三言两语拐跑了……

薄薄晨曦中,我挑起窗帘,打量着外面一闪而过的苇索和桃符。鼻尖依稀嗅到点过年的味道,可这分喜庆很快就被沉沉的阴霾驱散了。

我仰头望了眼天边彤云,放下帘子,叹口气道:“颜老爷,你不回家守岁么?”

颜孝亭斟满两杯椒柏酒,举起面前那杯,浅浅饮了一口:“这很重要?”

当然重要!偌大一个颜府,居然没有自家老爷坐镇迎来送往辞旧迎新?又如焚香祭祖一类大事,那些个丫鬟家丁又岂能做主?还有那个无法无天的纨裤子弟颜司铭,山中无老虎,他还不闹上天去?

看着他眼中的淡漠,我有些失语,半晌才讪笑道:“我只是在想,我娘见不到我,会很担心……”

颜孝亭侧首笑:“卞仁你过虑了。离开丰良之前,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回府报信。”

我被堵的说不出话。

“颜某底下那些人虽不机灵,照顾老妪弱小,还算贴心。”

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讲?

我干笑道:“听说宫中驱傩之时,乐人会化妆成鬼神与伥子,且吹奏且舞蹈,姿态夸张,分外有趣。颜老爷家大业大,请上十个八个乐人专跳傩舞,想必也是常事?”

颜孝亭似笑非笑:“幼时倒是常看父辈请人来表演。你若是想看,来年除夕,我可命底下人包几个乐人进府。”

我浑身抖了抖,干干一笑:“我只是随口一说,倒没想过要看。”说着瞅了瞅杯中激荡水光,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颜孝亭的目光在我脸上凝了凝,刚要开口,急速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

我挑起车帘,颜孝亭探出半个身子,不紧不慢不咸不淡道:“何事?”

车夫双手拉着缰绳,回头嘿嘿一笑:“回二位爷,咱到了。”

我将四下举目一片荒草巡睃一遍,又将不远处几座坟头望上一望,兀地打了个寒战。

一前一后两队护卫连人带马,竟统统不见了。

卅七

有了前几回刀架脖子的阵仗做铺垫,小爷我倒没感到有多惊惧。

颜孝亭自也很镇定。

他嫣然一笑,在我一地鸡皮疙瘩跟前,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样什物,入目几点铜青之色。我还来不及看清那物事本尊,忽见眼前一抹黑影掠过,待我回过神来,眼中就是车夫被一把匕首抵着脖子的情景。

这边厢我犹在瞠目结舌,那边厢逼供戏码已然上演。

“是谁指使你的?”颜孝亭的声音清清的冷冷的,仿若我手中被寒风刮跑温度的椒柏酒。

颜大女干商居然会武功???!!!

“若是坦言相告,颜某可保你前途似锦。”

我眼前飞过一只寒鸦。

这……这种情形不是应该说“放你一条生路”?

不过既是女干商,思量自是与常人不同,若此人比普通人贪心一点,会吃颜老爷那一套也未可知。

不过,颜孝亭的诱饵是否奏效尚未得到验证,就有人断了车夫这条很有希望的财路。

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扑棱棱蹿出二三十个蒙面蓝衣人,个个身量魁梧,杀气腾腾,数十双虎目越过颜孝亭,似乎全都勾着车厢门口的小爷我……

我吓得后退几步钻进车厢,忽听一人道:“这位老爷全身着黑,一脸贵气,莫非是丰良首富颜大官人?”(作者按:唐朝等级森严,对服饰颜色有严格规定,一般只有商贾方可着黑。补充一点——此文以虚设的冀朝作为历史背景,而大冀朝是影射唐中期。)

先礼后兵?我颤颤巍巍将脑袋探出车厢,见一老大模样的中年正冲颜孝亭文质彬彬地拱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礼有节的土匪,不由看的目不转睛。

颜孝亭放开匕首下那车夫,将他一脚踹离马车,车夫刹那间滚出三丈远。

我心赞好功夫!

颜孝亭万年不变的揶揄语气:“既然知道,何故惊扰?”

“吾等所求之人并非大官人尔,亦不欲与皇帝身边的红人为敌。尔倘能识相离开,吾等断不会为难你。”

不是为了颜孝亭,那不就是冲着小爷我来的了?

我颇惶恐。小爷居然这么有面子?承让,承让,哈哈。

不知是否错觉,为首那蓝衣人很是面生,但我却觉得这把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颜孝亭嗤笑一声,道:“尔等又何必空口许诺,多此一举?自今秋起,大大小小十余次刺杀,颜某岂会全当其乃小儿顽笑?”

蓝衣人神色一凛,一把拔出腰间佩剑:“既如此,勿怪吾等刀剑无眼!”遂一声令下,眨眼间,一干蓝衣大汉便将马车重重包围,其密集程度,居然让我想到了香喷喷热腾腾的君子饼。

小爷我捂着咕噜叫唤的肚子,迫于压人杀气,赶紧又钻了回去,只透过帘隙往外暗窥。

眼前但见刀光剑影如雪花般纷扬,耳畔但闻武夫交手之时的哼哼唧唧。不过似乎没听到颜孝亭叫唤,果真是做惯了女干商的,连舞刀弄枪的气势也要以无声胜有声?既能作此打算,想必底气必是十足?

我不由闪出了星目。

可惜很快我就发现,颜孝亭会武功,却……不精。

本来这也没什么,对付几个蟊贼,他那点水平也够了。可颜老爷什么人?平日里悠哉悠哉惯了的,乍一动手,手生脚生,岂有胜算?

此刻又是以一敌廿,数十个回合下来,他还不体力渐失,还不被人踩成烧饼?

我从车头转到车尾,又从车尾晃到车头。

等颜大保镖被人踩成烧饼,下一个当锅贴的岂非小爷我自己?

焦头烂额中,我脑筋急转,瞥到一物,心中一激。

趁着颜孝亭败势渐现,蓝衣人趁机围攻,没人注意马车这边的当子,我掏出怀中匕首割断马缰,右脚冲着马屁股一踢,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立时一声长嘶,仿佛火烧屁股般猛朝着颜孝亭那边奔去。

“赶紧上马啊——熙佑——”

卅八

颜孝亭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倏然一亮,扯住疾驰而过的马缰,翻身而上。

蜿蜒一条血迹,稀稀疏疏延进山谷。

我看着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山头之间的墨影,长长呼出口气。

咦,不对。自个儿身陷险境,我舒的哪门子气?

一声闷响,手中匕首砸到了雪地中。

我冲越围越拢的蓝衣人讪笑:“诸位好汉,在下所有钱财皆为方才那大老爷带走,实在已无甚油水可揩……”

搬救兵一事就交给你了,颜瑾,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蓝衣头目一把长剑嗖一声搁我脖子上。

我缩回欲退后半步的脚,笑得更加谄媚:“要不,咱就这么各走各路各过各桥,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救兵怎么还不来啊……

两名大汉雄赳赳气汹汹上前来。

我双眼眯成了两弯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几双手忽的将小爷我搡至车前,一把推了进去。

我愣了愣,还没想明白这些人怎么不杀我,须臾又是一通倒腾,换上新马的马车再度骨碌前行。

我窝在车厢里,心头起伏,渐渐平息。

方才那场恶战中,蓝衣人颇有一番损兵折将,此时只余十几个活口,其境堪称悲壮,却无一人唉声叹气,反倒集体保持沉默。

照这光景,莫不是六王爷那等皇族贵胄方能训练出来的死士?

脑中滑过韩澈那把冰冷刺骨的匕首,我心下一凛,忍不住挑起车帘道:“这位壮士,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会是推到午门,凌迟处死吧?

赶车的蓝衣人置若罔闻。

“风萧萧兮,壮士你可冷兮?”

“……”

“雨雪零零兮,壮士你可冻兮?”

“……”

我继续努力:“这位壮士,小弟不名一文,徒有一点文才,也只是个卖文鬻字以继三餐的穷书生,你们把我绑回去,除了浪费口粮,实在没有丝毫好处啊……”

赶车人这才回头,冷冷地盯了我一眼,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高嘶一声,四足越发飞奔,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瞧这阴狠劲,简直跟六王府侍卫统领常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六王爷选择生擒小爷,而非格杀勿论,岂非等着亲眼看小爷被活剐?

天灵盖一个机灵。

眼下小爷是更加不得不逃了。

奈何腹中咕噜无斤两,纵想思量也无源。

转念一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

战战兢兢赶了两个时辰路,已近正午。我偷偷将窗帘掀开条缝,见沿途屋落愈见密集,似是已近城门,不由心下大喜。

须知我冀朝民风淳朴古道热心,便是隔壁二嫂抽了好吃懒做的二牛一个大嘴刮子,街坊邻里们也会长了顺风耳似的飞速赶来劝解。若小爷突然从马车中越窗而出,大呼救命,能人义士还不赶着过来搭救?

正自沉吟,马车忽的停了,车里人猛惊醒。

心忖这又是出了哪般么蛾子,听那蓝衣头目道:“咦?你怎么来了?”

口吻不冷不热,听不出来人究竟是敌是友。

“老爷命吾前来提人。”

那把儒雅声音入耳,我先是一喜,不过转瞬,浑身又一个哆嗦。

“老爷命我等直接将人带回府中。”

“吾有老爷的亲笔书信。”

尔后外头静了片刻,似是蓝衣头目正在验看来人所持书信是否属实。我缩在车中屏着呼吸,只觉得整个寒冬的冷风都在往身上刮。

熙佑,原来你的怀疑是对的……

未几,听那头目答诺,赶车人换了换,车子便折进了一丛密林之中。

蓝衣大汉们的嘀咕声渐渐远了,耳畔但余隐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陷进积雪时碾压枯枝落叶的簌簌声。

日落时分,车子停在了一处农舍外面,四下静谧,不闻鸟语。

我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提我,恍然醒悟到对方是要我自己下车,赶忙挑开帘子,跳了下去。

几枝蜡梅之间,花羽笑语淡然:“子车兄,在下未能及时赶到,让你受苦了。”

卅九

我在寒风中抖了抖,干巴巴一笑:“啓均兄言重了。”

花羽垂眸默了俄顷,含笑将我领进小屋,我顿了顿便跟了上去。

以他的身手,若是打算杀我,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退一万步讲,若他真想杀我,聪明如他,我再怎样耍滑也是逃不掉的。

行至门口,花羽挑起厚厚的布帘,回首笑道:“里面有个人,子车兄你或许想见上一见。”

我举目望进去,屋中点着个小火炉,炉边一角床沿,被下隐隐可见些微人形。

我笑道:“啓均兄真是客气。”

果然还是要小爷我的命么。不过你要杀便杀罢,何以让人埋伏在被窝里这么不上档次?

语罢抬脚便进了门,布帘在我身后放下。

走近了才发现,那只炉上正煨着红肉,其后另有一只温着美酒,香气之浓郁,勾得小爷我忍不住咽了口涎水。

只听后面那人道:“子车兄,此情此景,可觉眼熟?”

我回转身。花羽正在小方桌上摆碗筷。两副。

“听你一说,在下倒是想起来了。”我近前两步,凝视着桌上那瓶插花。

枝干枯瘦,花黄似腊,而香气扑鼻,远观即生怜。

真是花如其人。

“不知这回啓均兄有无多余的饺子可食?”

花羽手中顿了顿,笑道:“北方过年要吃饺子。是啓均疏忽了。”

我诚挚挚一笑:“怎会?有此美酒相伴上路,在下已对啓均兄感恩戴德。”

花羽彻底滞了下来,半晌才叹口气,在桌旁坐下。

“子车兄,你还是不信我。”

我听着那略嫌萧索的语气,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可还是开了口:“啓均兄,你让旧事重演,不外乎是想提醒在下,你当日说的那句话。”

子车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做的一切。

“你没准备饺子,并非因为你忘记了,而是——”我抬起目光,凝在花羽眼中,“因为你不需要。”

花羽抬头回视我,眼中淡然。

炉中火炭劈啪,锅中滚汤翻腾,清晰可闻。

“让我意识到这些的,是一个你很在乎的人。”

花羽眼里终于掠过一丝亮光。

我深吸了口气,找了块布浸到水桶中,再拎之裹上酒壶取出,倒了满满两碗,在他对面坐下。

“在下要说的话很长,所以为免寒冻之虞,啓均兄还是跟我一起饮些热酒罢。”

花羽瞟了酒碗一眼,不为所动,眼中光彩斑斓。

我叹了口气,自端起碗饮了一口,斟酌着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啓均兄,你同颜老爷之间,应有一层不寻常的关系。可惜的是,你二人立场不同。颜老爷是替万岁爷办事,而你,应当是某个反贼团伙的棋子。这样一来,昔日的故交,就不得不反目。”

薄唇微微抿起。

“六王爷之所以要找在下晦气,并不单单因为在下与……因为在下有眼无珠,竟敢与微服的万岁爷过从甚密。”

而且因为你花羽的拉拢。被反贼招安的人,即便本身宁死不屈,只要一天未为玉碎,恐也难逃附逆之嫌。

花羽似也明了我弦外之音,抬眼瞄了我一下。

这一眼于我而言,不啻印证,天大鼓舞,我腰杆瞬间挺得更直了。

“然当今圣上施行仁政,不猜不忌,断不会因为一点风声便草木皆兵。皇恩浩荡,在下方能活到今日。”

不过既跟反贼沾了边,完全不防也是不可行的,遂派了颜大官人贴身监视。

“意图既被圣上察觉,到了这步田地,反贼明白子车廿再无利用价值,又恐被我看出了什么,遂派你来,杀人灭口。”

而事实上我的确已看出了点端倪。

“还有家慈……”

“说完了吗?”花羽突然冷声道。

我怔住了。

“反贼为何会找上你,你心中有数否?”

我双目凝结,继续发征。

他起身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我的牙齿忽然格格直颤。

紧闭的凤目,如同两道墨描的山脊,蜿蜒在皑皑雪山之上。

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一旦毫无还击之力,会是这般模样。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汹涌,一种在世间踟蹰了二十载,我未曾感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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