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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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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我良久才开口,却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一开始就猜对了,子车兄。”花羽望着我,眼中淡淡一片雾霭。

啓均兄,你是不是,在下的仇家安插于在下身边的……细作?

然因了某个在下尚无所觉的缘故,啓均兄心生不忍,非但不欲加害于我,反倒处处帮我护我?

实不相瞒,月测那日在下被诬舞弊,啓均兄救在下于水火之中后,在下无意中听到了令表兄与人对话……

我倒抽了口气。

原来张子涯父子真的是一丘之貉。海川君扮圣人扮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让他去给宫廷跳傩舞一悦龙颜,真是屈才。

而花羽他……

“此心,今日亦盘。”花羽双眼发直,“对他……呵,我怎舍得与他反目?”

听他语带嘲讽,想是忆起了诸多相爱相杀之不堪往事,遂忍住诘问的冲动,柔声道:“是在下愚钝了。”觉得不够,一揖到底:“多谢相救——”

花羽静静看着我,俄顷忽的脸色一恭,颔首道:“在下怎受得起?”

我怔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口道:“莫折煞了他,卞仁贤弟——”

四十

我猛然扭过头。

布帘一挑,一个墨蓝身影飘然而进,一张笑脸如同石榴破开:“别来无恙啊,卞仁贤弟——”

他的话一落地,一队人马浩荡而入,将狭小屋堂挤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在旁掌灯,有人替我加裘,有人打翻了炉上红肉,有人拔剑走近了床头。

我犹怔在张子涯的亲热笑靥里,没反应过来。

居然不杀我灭口?莫非我子车廿还有可用之处?

“老大,床上的人是颜孝亭!”

“丰良首富颜孝亭?”

“是!”

“那还等什么?杀了再说!”

“是!”

长剑刺进颜孝亭胸口的前一瞬,我幡然醒转,奔到跟前,一把握住了剑尖。

我冷冷地看着持剑的人,一字一句咬牙道:“你敢!”

“放肆!”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不长眼的!还不退下!”

紧接着似乎有人被踹了一脚,尔后是一阵连滚带爬的动静。

张子涯上前两步,笑眯眯见礼:“手下都是粗人,唐突无礼,贤弟莫要见怪。”

我冷哼一声。唐突?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你们这帮混球,三天两头刺杀熙佑,甭当我傻!

花羽蹙眉上前,幽幽看了我一眼,在我汗毛倒竖中捉住我手。我刚要往回缩,他捏住了我血脉:“伤口很深,须速速包扎。”

说着从白袍上撕下一块布条。

方才怒极气盛,倒没觉着什么,这下子才感到手指钻心的疼……五指连心,说的一点没错。

张子涯吩咐人去请大夫,医治床上那位,然后笑吟吟恭声道:“啓均表弟少不更事,之前若有得罪,还请贤弟多多海涵。”

我脸上抽搐了一番:“啓均兄对在下好得很。”

张子涯笑得更加亲切:“那就好,那就好。”

我懒得跟这种厚颜之人周旋,索性一把抱起床上的人,笑道:“颜老爷的伤就不劳子涯兄操心了,我先带他回丰良县城,告辞——”

说完便从侍卫们让开的空隙中走出了小屋。

手中轻飘,却觉重于万物。

瑞雪纷扬,风狂不住。我脱下身上的毛裘,盖在颜孝亭身上,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凝视着他的脸,很久才转过身。

重重夜色中,我驾着马车穿过丛丛松林,向东驶去。

这下我算是明白,花羽为何主动与我建交了。

想必是张氏父子的阴谋需要皇帝身边的人帮忙,而小爷我恰好是个能近龙身,又无钱无势容易收买的,遂派了风姿郁美的张家外甥使美男计,过来勾搭我。只要一个点头,酒色财气便唾手可得,穷书生子车廿安能不动心?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花羽会为了一个颜瑾而背叛他们。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小爷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至于张家父子到底要做什么,小爷我还没想明白。也不想再管了。

“驾——”手起鞭落。

张子涯似是投鼠忌器,没有派人明目张胆追我,想是准备待我走投无路之时,再行纵横之术。

小爷我自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尽管当年秦穆公没让子车家的祖先得以善终,伴君确如伴虎,然一点点起码的忠君之心,我子车廿还是做得到的。

马不停蹄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又向颜府疾驰而去。

“一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高悬,地面上稀稀落落皆是炮衣碎屑,满目吉庆之红。大年夜自是鲜有人外出摆摊,被雪封住的大街更显寂寥。

我笼着袖子呵了几口热气,回身掀起车帘一角,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因伤痛而紧蹙的眉头,心中不由一滞。

捻帘的手刚要放下,忽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我赶紧勒住了马缰。

“这是要去哪里?”颜孝亭半张开眼睛,有气无力道。

车渐渐停稳,我回握住他手,霭声道:“送你回府。”

颜孝亭眼中亮了亮,另一只手撑着车壁,慢慢直起身子,靠在门口:“不可以回……颜府。”

“为何?”

“有六王爷的人……”

我想起韩澈说的那句“最好再也别让我看见”,点点头,调转马头,拐进巷子,驶近一家客舍后门。

一个逆贼同党而已,犯得着你颜大官人舍身相救?其实,只是因为那个人请你保我吧?

你这么多年招蜂引蝶,其实只是为了掩藏自己看向那个人的目光。

那晚我夜闯颜府,你口中那朵异种,根本不是竹雅,对否?

门房隔了很久才应门,大抵没想到大年夜还有人在外头住店,睡得可香。

我用毛裘裹着颜瑾,将他打横抱起,走在领路的伙计后头。伙计打着哈欠回头看了两眼,嘻嘻笑道:“客官,你们这是私奔出来的吧?”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张精致的脸,又看看身上的粗布衣裳,也笑了:“小哥眼神忒毒了。”

伙计得意地咧着嘴:“那是——像你们这样的小情侣,我可见得多了——昨儿才刚住进了一对呢——”说着指向走廊另一头。“喏——那间房里住着呢——”

我回首扫了眼,含糊应着,伙计又颇得瑟了一阵,方退出房门。

褪开颜瑾衣衫,纱已红透。我替他重新包扎了一番,拭净血迹,穿好衣物。

挨着床头坐下,我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发烫。

“子车廿,你这个禽兽……”我低声苦笑。

我看着他梦中浅浅弯起的嘴角,心中浮起一丝酸涩。

卌一

翌日一大早,我从地板上被窝中爬起来,从后门摸出了客舍。

新正头日,家家户户喜结新符,高放鞭炮,祥瑞之气遍布街头。我低着头,袖手穿过熙熙人潮,犹如空中飘落的炮衣,毫不起眼。

一张欧体书就的墨字牌匾高悬于头顶,字体刚劲严正,得方圆之妙,似为信本真迹。赞叹之余,我回头查看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心地进了药铺。

掌柜的是个白须老翁,皮色白皙,两腮凹着,腰杆笔直,颇有仙风,他人往那一站,这家药铺仿佛就脱离了地气,飞升至天宫,简直是个绝佳的活招牌。见我来了,并未同一般的药商那般笑脸相迎。略略见礼,更显道骨。

药好不怕人脸臭,这一家的药铁定妙极。

我毕恭毕敬将一样物事塞给他,笑道:“老丈还请笑纳。”

掌柜的盯着那物事半晌,翻起眼皮瞄了瞄我:“老朽这里是药铺,不是当铺,亦非玉器行。”说着将玉递还给我,兀自抽烟,老神在在。

我垂眸——掌中一玉,通体墨黑,云纹环绕,细腻通透。

正是忆卿在书院草堂外捡到,又被颜孝亭要走那一块。

我恭声道:“实不相瞒,晚辈盘缠用尽,家翁外出打猎受了重伤,急需求药。还望老丈通融。”

小爷我十数载私房钱已尽数花在茶资和房钱上,这会子只能拿了两人身上唯一与我二人无关,又值点钱的物事来买药。

掌柜的将那玩意再看上一看,沉声道:“何不到当铺质了现银再寻医,然后问药?另则,看尔模样,不似能拥有此玉的。”

我赶紧道:“此玉乃晚辈家传之物,若非家道中落不得已,岂会舍得?便是舍弃,也不能沦为市井俗人手中亵玩之物,独向老丈这般人物,方可割爱。”

在外面多待一刻,小爷就多一分危险。绕着整个丰良县城四处晃荡惹人注目?我又不是傻子。

“晚辈略通医理,想必老翁亦不吝赐教,遂未请大夫,直接上门来了……”

我说完巴巴地瞅着他。

老翁视线在我脸上凝了片刻,略一沉吟,道:“此玉成色不错,小书生样貌也算讨喜,老朽就应了你罢。”

我大喜,冲着开药方的老翁不迭声道谢,又感激涕零跟着伙计去抓药。伙计懒洋洋走在前头,捻起一钱白及,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定住了。

我心急如焚,干巴巴道:“小哥可有问题?”

伙计咧开嘴:“小书生长得出脱俊俏,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打了个哈哈,任那伙计看个够。横竖又不是大姑娘家,看一眼也不会有喜。

出了药铺,我火烧火燎赶回客舍,推开房门,见颜瑾安睡如旧,才松了口气。唤来伙计,将他送一炉一罐过来。

伙计一脸猴精:“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不可另开炉灶。”

我咳了咳,压低声音道:“夫人她……女子独有之症……”

伙计一双贼溜眼珠子一转,在我手中药包上一个逡巡,龇牙一笑:“得嘞——”转身就要出门。

我立刻叫住他:“再送两份饺子上来罢——算在房钱里头。”

“得嘞——”立马奔出门去。

我呼出口气,转身刚要在床头坐下,忽听门外一声哎哟惨叫,接着是某人不迭声的道歉。我犹豫了一下,过去拉开一条门缝。

对上门外那张唯唯诺诺的脸,愣了。

卌二

送走伙计,我赶紧将方才撞倒伙计的人拉进房中。

房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牢牢阖上。

我指着那目瞪口呆的人道:“你怎会在这里,忆卿?”

忆卿犹在惊诧之中,僵了好久,才猛地后退数尺,蹲在地上抱着桌腿,扯着嗓子嚎:“娘诶——救命啊——鬼啊——鬼啊……”

我嘴角抽了抽,几个箭步上前,冷不丁忆卿整个人缩到了桌子底下。

“你看我是人是鬼?”我指着地板道。

忆卿一边惨叫,一边用眼角偷偷瞄过来,视线一落到地面,动静立刻就弱了。

阴了大半月的天,今天居然给放晴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此时此刻冬阳明媚,金光荡漾,地面明晃晃一方窗格中,小爷的影子正右摆左摇……

“看清楚了?”我没好气站好身子。

“唔……”忆卿慢慢爬起来,踌躇着靠近我,在我手背上飞快地摸了一下,“温的……”

“摸好了?”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说吧,又是闹了什么乌龙。”

忆卿嗓子眼长长吐出口气,看了我半晌,神色突然变得分外激动。

“卞仁,原来你还活着……我真是太感——”

“动了”二字尚未出口,忆卿又尖叫一声,蓦地往前一扑,挂到了我脖子上。

我苦笑着揉揉他脑袋:“行了!瞧你这德行,外头放个炮仗也能吓成这样。”

忆卿抱着我脖子哭得稀里哗啦:“卞仁……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我离开丰良那日,书院夜里不知何故起了场大火,熊熊火焰将院长内眷那两个小涵院裹了起来。秦院长万幸逃了出来,却半天没等到当时该在闺房里歇息的爱女,一急之下,竟亲赴火海,欲拯救骨肉。岂料他刚冲进去没多久,一名学生就背着秦家千金出来了。众人在外头盼了数盏茶的功夫,也没把秦院长盼出来,秦蓉大恸,哭喊着要冲进去救父亲,被那学生敲晕。

那场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等火灭时,众人进去搜了半天,只找到两具烧焦的男尸。其中一具必是秦院长无疑了,而另一名,众人一致认定,是失踪了半个月的子车廿。

有人鄙夷地啐了那尸体一口,本公子跟子涯兄一样,老早就看出秦小姐的女干夫就是子车廿那畜生,只是没想到,这混球不但采花,还厚颜无耻地住进了花室,日日享受美人香泽。

那学生赶紧冲出来,秦小姐与子车廿之间绝对是清白的!秦蓉心高气傲,绝不可能与人做出不齿之事,当初被人占了便宜,也绝非自愿!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发言,立马将火苗惹到了自个儿身上。

有人霍然跳出来,本少爷就知道,这厮对秦大小姐那颗蛤^蟆心,简直就是马路牙子上的石子儿——当街晒。这厮常常躲秦小姐阁楼下偷看,他之所以这么说,不是为了替秦小姐立牌坊来博得美人芳心,又是为了什么?

那学生还不及开口,立刻又有人钻出来戳他脊梁骨,这把火搞不好就是他放的,必定是他见秦小姐与同窗好友燕好,妒意肆虐,恼羞成怒之下,一把火烧了秦氏内院,放火杀人,以泄心头之恨。

一席话说的绘声绘色,俨然间,那学生已卸下书生斯文面具,化身凶残虎狼,惹得一干人等都不由后退三尺,相觑交头接耳,冲他指指点点。

学生大骇,生怕他们真把官差叫来,到时自己一口难敌众口,杀人放火的罪名不就变成板上钉钉了?而秦家小姐声名愈发被污,又岂能被善待?

于是背起秦蓉就飞逃出来。

那学生,自然就是我眼前这个书生,江忆卿了。

而纵火者……我知道,其实,是我身后,床上那位。

颜孝亭。

卌三

“看来颜某惹的麻烦还不小。”

我兀地转身,见床上人正以手支撑慢慢坐起,赶忙奔过去,替他裹好毛裘。

颜孝亭微眯着眼看我,忽的一笑:“卞仁真是体贴。”

我咳了咳,瘫着脸系上毛裘带子,淡然道:“报恩罢了。颜老爷不必客气。”

话毕回转身,见那倒霉学生正瞠目结舌望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试探着道:“卞,卞仁,上次梁兄给的那药……你用完了吗?”

我怔了怔,旋即黑了脸。

忆卿咽了口吐沫:“我这里还有存货,只是想问你要不要……”

我露出森森白牙:“颜老爷救过我——仅此而已。”

冷声说完,叩门声乍起,伙计的嗓门滴溜溜传来:“客官——您要的炉子罐子还有饺子——”

我哦了一声,刚要上前去,一只手忽的握住我胳膊。回头一看,颜孝亭似笑非笑看着我:“都说你不会武功了,卞仁,房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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