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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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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羽怔住。

一个锦袍翩翩的男子淡然望着花羽,飘然立于人群之外。

那干假太监假宫女闻声,立刻摆阵朝向来人,大概见此人来到自己身后,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人……你就不能乖乖躺床上养伤么?非要过来显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花羽浅笑。他望向来人,背对着我,可从那轻柔的语气里,我可以想见,他的眼神该有多么清澈。

这才是他真正温柔的时候罢。

“那是自然。”火把昏黄的光芒下,来人的笑眼弯弯,“若我不来,卞仁可就活不了了。”

一头雾水罩下来。

啓均不是来救我的吗???他,不是应该要利用我谋反么???

颜孝亭看着我冷冰冰的脸,沉默了片刻,笑道:“卞仁,你可无恙?”

我干巴巴道:“好得很。”比你这伤员好多了。

他点点头:“那就好。”

花羽收剑入鞘,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颜孝亭的视线凝在他脸上:“那块墨玉。”

花羽道:“我说过不是我的。”

颜孝亭笑:“就是因为你否认得太快了,才令人生疑,其他学生要么犹豫片刻才否认,要么直接就说是自己的。而且,你太不相信别人,非要自己做多重细作。要知道,谎言说的越多,圆谎就越困难。”

花羽顿了顿,失笑道:“我不该拿子车肃的文集引起韩澈注意。”

颜孝亭点头:“这是你唯一失败的一次投诚。对一个普通书生而言,若连户部尚书二十年前的旧事也一清二楚,未免知道得太多了。”叹口气又道:“放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花羽冷笑一声:“听了你这句话,我更是非杀他不可了。”

我大骇。啓均兄,你果真要杀我……

颜孝亭叹口气道:“若你是为了我颜某,那就更应该放弃了……”

花羽咆哮着打断他:“又是那句,又是那个借口!颜瑾,永远也别让我以为,我们是父子!我只是你的养子!跟颜司铭一样,跟你从街头捡回来的所有孩子都一样!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永远不是父子!”

我怔然望着花羽颤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这高挑的人似乎正在渐渐缩小,缩成一个小孩子,一个牙没长齐,却天天嚷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孩子。

眼中依稀看到,一双凤眼弯弯,两片薄唇轻启。

“小羽,你正在换牙齿,吃太多酸的甜的,以后会变成老门房那样哦。”

“啊……那我不要吃糖葫芦了,我不要变成没有牙齿的老公公……我长大了还要吃爹做的水晶蹄膀呢……”

“乖,跟爹回家吃饺子,八宝珍做的馅哦……”

我猛地甩甩头,眼中又换成了花羽那起伏不定的脊背。

花羽冷冷道:“韩汐被我刺中心肺,就算不死,以后也只是个废人,连笔都提不起。只要杀了他最心爱的人,届时天下缟素,皇位虚席,而韩澈荒氵壬无道,韩沄韩溱又年幼无能,冀朝天子,便是我韩淢无疑!”

我沉默地望着他。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颜孝亭叹口气:“你以为,万岁爷真的被你刺中了吗?”

花羽猛地一僵。我也陪着他怔。

颜孝亭道:“不传出圣上病危的假讯,你又岂会原形毕露?”

话落,我心中某一处突然踏实了,另一处又似乎空了。

花羽死死攥着手中长剑:“那又如何?天下之人,没有我韩淢得不到的,包括你颜瑾!”

颜孝亭眼中一直不见波澜,闻言也只是不咸不淡道:“既如此,颜某只能辜负君之厚爱。”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我想起他身上有伤,不宜近战,匕首又不适合对付长剑……

颜孝亭望向我,徐徐弯起嘴角:“卞仁,那一晚,谢谢你照看我。”

话落,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刀锋一转,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耳畔传来花羽痛苦的嘶鸣。

我一瞬不瞬盯着颜孝亭的胸口,盯着那渐渐洇出的一朵牡丹,墨色花瓣,迎风而绽,飘落在雪地上,无边无垠……

卌六

我躺在稻草堆里,头顶是冷冷一扇铁窗,窗外是……窗外什么也没有。

耳畔也没有低低的啜泣声,即便是不悦耳的啜泣声。

只有新抓进来的一名小倌的歌声,和一对父子的说书声。

小倌唱的曲子,调子是烟花地惯见的小曲,悠扬凄婉,而歌词,似颇有意境,其中一句,我依稀听出是“迷花有雾雾罩烟,烟拢月,月寒水,水荡轻舟,无处觅郎影。奴心安在?是君不事君。”

有点耳熟呢,似在哪里听过。可惜一直想不起。

唉,自那日颜瑾在花羽面前自戕,小爷我的记性就变得不太好了,每日三餐都常常忘了吃。所幸花羽伏法之后,韩澈联合诸大臣上书,为了斩草除根,不让乱党再有可乘之机,死谏皇上下令将我赐死,皇上没耐住内外巨压,暂将我收押天牢,身陷囹圄,三餐准时送来,也不怕我记不得吃了。

我也有问过那名小倌,那首曲子是谁作的词。

小倌说,那是他娘偷来的,名字叫做《殊友赋》。

我说,哦,殊友,就是特殊的朋友。你娘偷了人家写给殊友的赋,不太对诶。

小倌叹了口气,岂止不对,简直遭了报应。我娘说,就是因她当年一时贪心,将一个垂死书生写给他娘子的文集偷走,才会终生不能赎身,还让人搞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儿子继续沦落花街柳巷风尘之中。

我说,嗯,的确不该贪心。不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小哥你终有出头之日的。

小倌又道,书生你不知道,我比我娘还要贪婪,居然拿着文集说是自己作的,在江离苑招摇撞骗。风光倒是风光了,可赢了头牌美誉没几天,就下了大狱。原来啊,这本书是一个逆贼写的,官府说我既有书在手,定是乱党余孽,这才把我抓了进来。

我说……哦,我就什么也没说了。的确是作茧自缚了。

转过身子,听那对父子说书。

老子说,看官,你可知道,普天之下,何事最苦?

儿子说,先生,您说何事最苦?

老子说,情啊。

儿子说,何以见得?

老子说,看官,你听过久旱逢甘露,却只得一滴吗?

儿子说,听过,恐怕此乃天底下最不幸之事。

老子摇摇头,非也,非也。若你听了下面这段故事,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话说先皇在位之时,老朽就在翰林院任待诏了,其时正逢新科状元初入翰林,我给状元打下手,常见那六王子被先帝传召入宫,拟诏时王子便在旁边看着……

儿子摸摸头,这……先生,这不是父子之间么?

老子说,看官先别急,且待老朽慢慢道来。话说那六王子登基之后,拟诏时常常侍立一旁的人,就换成了十王子,也就是当今六王爷……

儿子说,等等——先生,这十王子封王之后,不该直接成为十王爷么?

老子哈哈一笑,这便是玄机所在了。看官你想,十王子非要万岁爷将自己封为六王爷,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成为六王爷么?

儿子愣愣一笑,这……我还是不明白。

老子道,看官,你想啊,六王爷住的地方,不就是六王府?这十王子幼时最喜欢跑的地方,可就是这六王府啊。

儿子道,哦,明白了。那……六王子他,可对十王子有意?

老子捋须,呵呵,所以说这个“情”字苦啊。

儿子点头,嗯……那,六王子心怡何人?不是说皇上已下令,此生不会封后?

老子做出一个展开折扇的动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完打个呵欠,歪在稻草丛里睡了。儿子嚷了几句,也挨着老子睡下。

我收回目光,脑中昏昏,也想阖眼。

这个时候,牢门开了。

一袭明黄色袍子晃了进来,那袍子的主人负手立在我跟前,道:“卞仁啊,朕已依言放走你那些朋友和江贤夫妇。”

我埋头哦了一声。

“那日秦蓉并没有刺伤朕,出手的,是韩淢的人。”

我挑起目光与他对视,嘿嘿一笑:“哦。”

那人叹了口气,霭声道:“没有人能利用你威胁朕,所以,朕不会杀了你的。”顿了顿,道:“等着朕,朕一定救你出去。”

说完就走了,狱卒锁好牢门,恭送男子离去,这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还真别说,冷清得有点过分了。

不知是否菩萨显灵,遂了我心愿,没过一会儿竟然又来了人。

看样子是一对夫妇。女人蛮漂亮,薄袄下挺着个大肚子,微微有些发福,不过因为气色不错,倒是冲淡了那分臃肿。男人一副愣头愣脑的书生模样,然五官还算端正,印堂见红,想是喜事临门,春风送爽。

“卞仁,皇上说尔思虽为罪臣之后,念她毫不知情,又身怀六甲,不再追究。你可以放心了。”男人说。

“我爹不是罪臣!”女人气呼呼道,“他是被花羽还有兰叔那些逆贼威胁,不得不与他演一场抓女干夫的戏,以便逆党拉拢卞仁。哼,兰颂这厮,亏我爹待他如亲人一般,居然利用我爹,来帮主子篡位,还放火烧死了……啊……呜呜……”

男人只好柔声安慰妻子:“好了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岳丈在天有灵,定不愿看你期期艾艾过度悲伤,何况你也要顾及腹中胎儿……”

女人作势推开他:“就知道你是为了儿子!眼里哪里有我这个做妻子的!”

男人慌忙解释:“当然有!尔思,我江贤若是负了你,定遭天打雷劈!”

女人被丈夫毒誓稳住,哼了一声扭开头,男人这才对我讪笑道:“卞仁,忘了告诉你,原来尔思肚子里的孩子,竟是我江贤的骨肉!”

我哦了一声。

“八王爷都告诉我了,他为了演那场戏,假扮颜老爷近侍,灌醉尔思,骗她颜老爷夜里会到她房里,又给我下了药……哦,对了,皇上念啓均兄是皇族血脉,诛杀逆贼莘元淇功可抵过,便没有杀他,只给他封了个八王虚衔,软禁起来了……”

男人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临走时乍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那场大火中另一具男尸是海川君的。唉,海川君他……那晚他看见有人放火,跑去通知尔思,自己却……唉,他儿子又是个反贼,被皇上判了车裂……卞仁,你说张家,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夫妇俩渐渐走远,我望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隐约记起,有个教书先生一到书院就做了首席夫子。

到底是谁呢?

夤夜时分,四下静寂,只闻呼噜。

我使劲盖住自个儿眼皮,耳中却始终能听到声响,包括此时牢门处传来的窸窣声。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一袭轻衫身段窈窕的……男子。

男子见我张眼看他,嗤的一笑:“是公子浅眠,还是竹雅太粗鲁?”

我撑着身后墙壁,慢慢坐起来,笑道:“竹雅?好名字。”

男子捂嘴一笑:“公子这般洒脱,看来竹雅是学不会了。”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递了过来。我怔怔接过。

男子道:“等竹雅走了,公子再打开罢。柳郎说了,他要救你,但也不会累及竹雅,尽管竹雅曾经背叛过他。”

我看着他眼中轻扬的波光,哦了一声。总觉得那种眼神,似曾相识。

“尽管收买竹雅的人最终并没得逞,可竹雅也很想象公子一样,能忘了想忘的一切。”

待他走远了,很久很久,我扯开锦囊,从里面倒出来一样物事。

一头浑圆,一头尖尖,中间凹凸起伏,似是一把……钥匙。

当我大摇大摆走出狱卒躺了一地的天牢时,入目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像这种不起眼的马车,我本来是看不到的,可是它正好就挡在路中间,似乎正等着从里头出来的人坐上去。

我彳亍了一下,挑起帘子,钻了进去,怔住。

一双凤眼弯起,潋滟波光荡漾:“子车夫人,快给钱吧。”

坐在里头的一个中年妇人苦着一张脸,从腰带里摸出一个褐色钱袋,不情不愿掏出一锭元宝:“小兔崽子,怎么问也不问就上车了?害得老娘输了整整十两银子!”旋即转向对面笑眯眯的男子:“我说大官人啊,你已富可倾城了,就别跟老身计较这点小钱了,可好?”

男子含笑望着我:“卞仁,你说呢?”

我愣了很久,很久,一直看着那两弯裁花剪叶睡凤眼,最后终于笑了出来:“我总算睡着了。”

凤眼弯的越发厉害了,仿若路边柳树新吐的两片嫩芽。

“子车夫人,再给十两哦。”

“啊?哎哟,这兔崽子喔……”

我掀开窗帘。

天上一面弯月,倒印在浮着碎冰的护城河中,一上一下,弯成两片月牙。回眸时,月牙也在那人眼中,洒了一地月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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