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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by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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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青衫直挺挺立在门坎外,一手捂着肩膀,鲜血漫漫。

十四

酒杯坠地。我愣了半天,赶紧冲过去扶住那摇摇欲坠之人,回头对吓傻的忆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来人有气无力抓着我胳膊:“别,别请大夫……”

我没好气瞋他一眼:“夕寒兄,你不要命,我还要名呢。若被人看到我屋里多出个死人,不用官差上门,书院那群公子哥儿也会兴冲冲绑了我送衙门!”

夕寒兄摆摆手:“若被人知道我受了伤,我将晚节不保……”看着他那张连褶子都没一条的脸,我嘴角抽了抽。他接着病歪歪地道:“快扶我进去,让我在床上躺一躺……”

我只得招呼尚在犹豫的忆卿进门,将夕寒搀到了我床上。我于医术不精,只能替他草草包扎,又让忆卿到隔壁要了点地榆。眼看纱布还在渗血,他却不介意,还嚷着要酒喝。我一面腹诽,一面替他倒了杯热酒,凉凉道:“夕寒兄,虽说在刀光剑影中混,血光之灾乃江湖之人的家常便饭,可像你这样隔三岔五地受伤……”你未免太弱了吧?

夕寒兄慢吞吞饮尽一杯酒,才慢吞吞开口回我:“卞仁啊,你有所不知,江湖之人也是分等级的。像我这样的,可谓花中的君子兰,玉中的和氏璧。”

我拍拍他渗血的肩膀:“像这样?呵呵,夕寒兄,你的江湖还真会赏花赏玉。”

夕寒姓柳,是一个自称纵横江湖的游侠。自我十六岁那年从白雪皑皑的街头捡到烂醉如泥的他,柳大侠从此缠上了小爷。小爷我当年也是心肠太好了,有饭吃绝不给他粥喝,有新衣绝不让他穿旧的。害得我娘一改以往的慈母形象,指着我鼻尖骂我缺心眼。纯孝之下,本想赶他走吧,可看到他缩在被窝里,一副流浪狗的可怜模样,心一软,愣是没开口。

以后每年冬天,柳大侠必定带着一身伤口,上我家门,夺我被窝。

后来我进了濯锦书院,本以为天涯何处无芳草,柳大侠该另觅肥羊宰了吧,他今天又给我上门来了。

我刚换没几天的崭新被窝里,柳夕寒忍痛笑道:“卞仁啊,愚兄今日不但赏到了花,还差点采到了花。”我一愕,他慢慢爬起来,附在我耳畔道:“我方才在一个小涵院里,差点采到了一朵,出水芙蓉……”

小涵院?出水芙蓉?

我仔细想了想。濯锦书院的小涵院统共有两个,一个是秦院长自己的,还有一个是他家眷的。秦宗儒是男的,不算是花;至于他的家眷嘛……听说秦夫人早逝,他膝下只有一女,名蓉字尔思,是个身段窈窕的美人。看来秦蓉便是此花。

而出水芙蓉……

我一掌拍上柳大侠伤肩:“好你个柳夕寒,柳大侠!竟敢偷看秦家小姐沐浴!”

柳大侠身上的伤从何处来,他又为何碍着晚节不肯叫大夫,全都水落石出。只是,这水不是软绵绵的潮水,而是雄赳赳的洪水。

啪一声响。我一回头,见忆卿目瞪口呆杵在那,脚下一个打翻的碗,药汁淌了一地。

我还未反应过来,忆卿已扑了过来,卡着夕寒脖子歇斯底里地吼:“你这个氵壬贼,畜生,衣冠禽兽!还我尔思清白,还我尔思清白……”

我心道,忆卿啊,江贤弟,你家尔思早就不清白了。看你如此反应,定是爱惨了她,可惜人家名花早有主,连果子都结了……

柳大侠,残兵遇上秀才,有手脚也打不赢。秀才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本不是你对手,可谁让你窥香窃玉,搞得自己断手断脚的?

眼看夕寒面通红,就要这么过去了,我才急忙去拉泪流满面的忆卿:“贤弟,冷静点,千万别弄出人命……”

“亏我还替你熬伤药,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好不容易拉开他,可怜的忆卿还踢着腿想补上一脚,口中嗷嗷地嚎。柳夕寒惊天动地咳了许久,才缓缓道:“我话还没说完,卞仁你就断章取义了。我只是在窗外见到张惊为天人的脸,与我一故人像极了,故色心稍微动了动,还没吃到豆腐啊……”

唔,原来出水芙蓉还真没什么复杂含义……

我幸灾乐祸地笑:“柳兄啊柳兄,好不容易卖弄下文采,你还用错了时机。”

夕寒懒洋洋躺回去,懒洋洋道:“卞仁啊,若要找朵花来采,我宁肯选你。”

我轻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回头安抚狠狠抹泪的忆卿。眼看夕寒都睡熟了,忆卿还未宽宥吾等,自拂袖而去,门摔得震天响。我苦笑不已。

刚要回转身,忽传来叩门声。心道不可能是怒气未消的忆卿,房门一开,外头一张玉面盈然相顾:“子车兄,我饺子包多了,弃之可惜,故给你送了来。”

十五

我赶紧将他让进来,将门仔细阖上,笑道:“啓均兄好雅兴,冬至日不学他人食补品,反倒吃再平常不过的饺子。”

花啓均扫了眼床铺的方向。我偷眼也瞧过去,见床上只有拱起的被窝,分不清谁是谁,可他方才必定已与忆卿打过照面,又岂会权当其是江贤?我大骇。

然见花啓均径自坐到小炉旁边,寒暄了半天,对床上之人依旧只字不提,遂松了口气。

他在摇曳的火光中淡笑:“北方习俗,冬至日吃饺子,耳朵才不会被冻掉。”

我正四处翻找下饺子的锅,闻言一怔。花了半天功夫翻出一只豁了口的砂锅,将狗肉撤下,打水上之。一切准备就绪,我才跟着坐下,一眼看到花啓均手中正握着一只酒杯,依稀是我先前用过,又失手掉在地上那只。

刚要开口,花啓均笑道:“好酒。热酒果然要寒天饮,才见内中暖意。”

我只得弃了让他换个酒杯的念头,一面另寻杯子倒酒,一面道:“在下听说,啓均兄你是南方人,竟也对北方习俗如此熟稔,果然博学。”

花啓均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玩味:“在下寂寂无名,子车兄不也对在下出身何地一清二楚?”

我干干一笑。啓均又道:“在下也是听闻子车兄故乡在齐鲁之地,顺便识得北方民俗。洞明世事,也是一门学问,在下不过是为求学锦上添花罢了。”

锅中水正好沸了,我趁机将二三十个饺子利落而下。

“啓均兄,这些饺子都是什么馅儿的?”

“哦,素的有荠菜,萝卜,荤的有牛肉,虾仁,另有混合馅儿,八宝珍。”

我面上抽搐了一番:“包饺子择馅儿,原来有这么多讲究。还是啓均兄渊博。”

花啓均抄了脚边小蒲扇,在炉子口扇了几扇,溅熄的火更旺了些。

“在下有一故友,性喜多变,这些花样也是从他那里学的。”

我哦了一声,讪讪抓起笊篱,三五个一勺地捞饺子。心想,商贾之家出身的人背景就是复杂,一个颜孝亭,再来一个花啓均,一口一个“故人”,好不怀旧。

扭头一想,我认识一个大侠柳夕寒,不也算故人?

忽听花啓均的声音道:“子车兄,饺子捞没了。”

六神归位,我赶忙将笊篱从空荡荡的沸水里头抽出。回头见花啓均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雪光荡漾,我周身抖了抖,打了个哈哈:“啓均兄,饺子还是趁热吃的好。”

啓均淡淡一笑:“我已吃过了,子车兄不必客气。”

我哦了一声,立马抱着豁口的碗,埋头大食。

脑袋上空,花啓均淡雅的声音飘来:“子车兄,夜已至,我就不叨扰了。”

我赶紧站起,与他作别,看着他飘然而出。

我望着另一只碗里半个没动的饺子,鸡皮疙瘩簌簌抖落,牙齿竟也咯咯作响,赶紧将门关好。

夜里,夕寒发烧了,有些严重。我衣不解带照顾了他大半夜,雪住时好不容易可以躺下睡了,刚走到忆卿空荡荡的床前,忆卿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回来,往上一躺,酣睡从此不起。

我苦笑一声。彻夜围着小火炉坐,不时起身行至床边,替睡成死猪一般的两个人掖被子。直折腾到天际见了蓝光,我才趴到桌前阖了眼。

半梦半醒之际,忽觉有人晃我肩膀。

睡眼一睁,杏眼入目,险些将我吓回了娘胎里。

十六

还来不及寒暄,那人已经捂住我口,生怕我叫人似的,压低声音道:“子车公子,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我拼命点点头,以示服从,才被放了开来。我整整凌乱的灰布袍,拱手笑道:“能替秦小姐做牛做马,小生不胜荣幸。”

秦蓉横我一眼,忽的换了副神气表情,清清嗓子负手道:“从现在起,你们要叫我秦公子。”

我迅速扫了眼她身上男装,视线滑过她微凸的小腹,凝在她略带英气的眉毛上:“我们?”

身后飘过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不错,在下已同秦公子商量好,此番护送,你我二人共担重任。”

脑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我粲然一笑:“夕寒兄,原来昨日涵院一行,兄台并非一无所获嘛。”至少骗得了秦小姐——哦,秦公子的信任。

气色焕然一新的柳夕寒哈哈一笑:“卞仁啊,你还是这么可爱。”

我暗中剜了柳大侠一眼,瞧了瞧床上睡的正香的忆卿,回头压着嗓子对秦蓉笑道:“不知秦公子此行,是想去何处?预先告诉在下,在下也好有个准备。”

秦蓉露齿一笑:“寻夫。”

彤云密布,寒风刺骨,人头稀疏的街头,我与秦柳等三人阔步而行。

戏本里,皇帝微服私访,挑的都是烟花三月,江南水乡,风流无比。小爷我一介布衣,好不容易出个行,还是天寒地冻,连遮风挡雪的破轿子破马车都没有,凄惨无比。

我讪讪笑道:“秦兄,就这么徒步去江离苑,风吹霜打的,你不怕动了胎气?”

秦蓉头也不回,拉长了声调道:“皇帝不急,你个太监急什么?”

冷风灌进我耳,咻咻地打着旋,我在风中凌乱。

柳夕寒仗剑先行,闻言放慢步子,贴在我身侧笑:“卞仁啊,别怪兄弟我多嘴,天下最毒妇人心,更何况是挺着肚子心不宽的。卞仁你还是少招惹她的好……”

我一把拽过他衣袖,笑得很邪恶:“莫非昨日遭了秦小姐整治,夕寒兄方有此一言?”

夕寒蹙眉,摇头叹气:“莫提了。想我柳大侠一世英名,竟毁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手中。”

我挑眉:“哦?”

夕寒恸道:“贤弟有所不知。秦小姐设了个陷阱,本想捉住前来与自己相会的情郎,谁知被我给踩到了……”我心中偷乐,继续听之:“本来被倒吊于树上,本大侠就很没面子了,结果挨了她一下,凶器还是我自己的佩剑……唉……”

我强忍着笑意道:“所以你才答应做她寻夫路上的护花使者,昨晚又不肯让我找大夫?”

夕寒木然点头:“她说我若不答应,便会将我吊一个冬天,晾成腊肉。”

笑声终于冲破堤坝,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

可怜的夕寒兄,她可不就是吃定了你恪守江湖道义,为了千金一诺,不惜卖身为奴?

吃定柳兄的人在前方五步远处驻足,回头冷冷看了一眼,我俩才赶紧跟上。小爷我不与大肚婆一般见识,更何况她还捏了我在书院宿馆私藏外人的痛处。

话说回来,这个秦蓉也真够阴的。明知夕寒昨夜伤重,需要好生治理,还放任他找到我那间破屋子里去。一来一报偷窥之仇,二来让我落下把柄,她可趁机握住,不怕我不乖乖听她差遣。

收留柳夕寒的日子里,娘常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看到秦小姐这样,我才恍然。

也罢,权当花点功夫买个教训,只盼代价不要太大。

可惜,见了混在莺莺燕燕中的那个女干夫,我的美梦立时宫灯般碎了。

琉璃渣四溅,流彩横飞。

十七

阁楼房门那盏彩绘双飞碟的宫灯砸在脚上,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娘当初的教导。花街柳巷果然来不得,一来准没好事。当年不过是路过花魁窗下而已,就被披头散发的花魁用茶杯砸中了脑袋。今日不但进了江离苑的门,上了馆中小阁楼,而且还是花魁专用的小阁楼,那小爷我还不被锅碗瓢盆砸成残废?

我深深悔之。

这震耳碎瓷声仿佛不过一抹浮云,榻上的女干夫就着怀中美人的手,将夜光杯中美酒慢嘬细饮而尽,视线方悠悠一转,落到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人身上。

我张大眼打量。女干夫臂间绝色,好像不似上个月刚刚荣登头牌,传言淡若白茶那一位。这一位仿佛,忒妖娆了些……

“秦公子?稀客啊。上回你来这里,好像还是年前的事吧?”女干夫目光又在另两人身上扫了一遍,唇角一勾,“这次来还带了两个美人——你是打算,替颜某眠花宿柳一事,助点兴?真是多谢了。”

秦蓉秀鼻一哼,柳眉下的眼珠子狠狠地瞪他。

我忍着脚痛,暗暗白他一眼。美人?上次不还说小爷我长得丑?腹中瞬间转过粗口无数,将他颜氏一族从古至今问候了个遍。

一旁的夕寒兄从苦主手中摸回自家青光宝剑,也不顾方才被她用来挑灯可曾留下一两个豁口,环着手,笑吟吟视之。

怀中美人搂得更紧,颜孝亭微笑不减女干商本色:“竹雅美人,可是秦淮河畔头牌。在下倾千金将他请来,可不是为了让他看在下另拣枝头栖的。对否,美人?”

秦淮河畔?那可是隔着好几百里啊。您可真是独树一帜啊,颜大老爷,连喝个花酒也能喝出这般花样。干脆哪天把长江以南的秦楼楚馆悉数收入麾下,要竹雅有竹雅,要莲清有莲清,岂不更省事儿?

美人冲他销魂一笑,双手贴他身上摸来摸去,眼中波光盈盈:“颜大官人说竹雅是什么,竹雅就是什么。若大官人喜欢人多一点,热闹,竹雅是不介意的……”

眼见那手越摸越不是地方,秦“公子”脸色也越来越是精彩,我赶忙咳道:“颜老爷,且听在下一句——”

颜老爷按住美人柔荑,转首向我,神色颇玩味。他怀中美人知趣地停了手,恨恨睨了我一眼。

我厚颜无视之,接道:“尊夫人——咳咳,在下的意思是,您孩儿他娘——人,这位柳兄和在下已经护送至此。余下的,皆为颜家内帷之事,我二人不便插手,颜老爷您就……”好自为之罢。

剩下的话被我吞了回去,唾沫连咽。也不知哪里招惹了她,秦蓉的眼刀几乎刀刀见骨。我若再不住口,岂不是要被剐成骷髅?

颜老爷似对我的话颇觉有趣,甚至抛下怀中美人,起身缓缓踱至我一干人身前,眯眼端详半晌,展颜一笑:“原来这位大侠姓柳。柳兄,幸会之至。”

一语,拱手。

柳兄很是从善如流,抱剑而笑:“柳夕寒——不若颜兄风流。”

二人相视而笑,看的如胶似漆。

我浑身抖了抖。瞅着颜老爷眼中异彩,暗道不妙,一闪身隔在了两人中间:“颜老爷,礼见过了,话也说足了,这正事儿,也该办了吧?”

这头老色狼,该不会连柳大侠也想收进府中吧?

颜孝亭含笑看我,目光一瞬不瞬:“哦?是何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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