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喝了多少?
不知道。
只记得身边的人一个个几乎没了耐心看我们一杯一杯互拼着。龙二倒是不停的送来吃的,担心的看着我的脸色,小声的劝告:「吃点东西再喝……」
他是阻止不了我们的,也只能说这样的话了吧?心里笑着,但是仍一杯杯喝着烈酒……天上的眼睛在烟雾那一边微笑着……天好像亮了……我摇摇欲坠的走着,走了几步就跌到处软软的地方——我的床应该没这么软吧?呼一声,开始飞起来了吧?
感觉在云里飘着,感觉在空中浮着,感觉真是棒极了!
「佳树……」有个声音在叫着。
是龙二吗?
嗯……好久没这样醉了……一种温暖的醉,而不是以前那种寂寞冷清,还有知道醒来的时候身边仍然会空无一人的冰冷的醉,喉咙好疼口好干,想咳嗽一声却无法出声、无法喘息、无法挣扎的无力感。
「来,张开嘴……」耳边的声音,冰冷坚硬的东西挤到嘴边……玻璃杯?想撑起头来喝,全身都是柔软的,然后那只手帮我扶起脖子后面,冰冷的水立刻流到嘴巴里……
谁?应该是龙二吧?翻了一下又再睡去,为什么对他如此放心,因为我救过他还是因为他眼中的那种好感?
很热,烦躁的翻来翻去,颈子后面却渐渐的清凉起来,慢慢的又热了起来……好暖,在这冰冷的秋天,在我那完全空洞的心里。暖的,就好像是在mmd怀里,又好像是在那个有热水汀的北方城市。到了冬天看着外面的大雪,缩在温暖的厚被里多赖一下床下想去上学……
啊?上学?
猛地坐起来。腰和腿都毫无力气,外面已经是亮闪闪的白天了!
今天是……今天是?今天是周四,早上有介绍我到急诊室里打工的胸外科的荒川教授的手术示范课!
我从来没有缺过任何一节课!
周四?周四急诊室的值班表……我……我……应该是……应该是周五的白班和晚班!嗯,应该没错,周五应该是我研究生班里,几个神经外科教授的班,我现在已经可以在神经外科手术里做助手——太好了!没有错过我的班。
错过荒川今天预定的心脏左心室搭桥手术示范课,下次上课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去道个歉才行。
突然的放松、太阳穴里剌痛,和喉咙里涩而苦的充血感,大叫着提醒酒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醒来了?」龙二的声音,他敲了门才走进来。
缺氧太久的大脑才四转的发现了这里并不是我的那间小屋……
「大哥的房子,要洗澡吗?」他体贴的回答我眼里的疑问,并递过来冰凉的水——流过干涩喉咙的水,清凉到全身的毛孔竖立……然后我对今天太阳的光和热有了一种新生希望一般的东西。
豪华的公寓房间,淋浴的水流过我的身体再到那浅红色的木制地板,大理石的浴缸边缘上有着女人用的淋浴用品,旁边一条毛巾还是微徽潮湿的。
再到卧室里,龙二把我的衣服拿了过来,早餐也有一个女佣摆了上来。
到浴室里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衣橱里挂着的大堆男人衣服,看来这里真是龙二大哥的房间。走出来,床头柜上还有一只银色打火机。龙二补充的解释道:「大哥走了,他吩咐我送你回去。佳树,吃了东西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
越简单越好的回答,不过我没有拒绝吃他的早餐,那疯狂的灌酒行为,弄得胃微微炙痛,也空空如也。这样的胃根本撑不下去一天的辛苦。吃完饭我拒绝他的车和他仿佛受伤的眼神,一个人慢慢在温和的秋天上午,从这麻布的高级公寓区走向车站。
——阳光不错,人们好像都在笑,而我的心好像因为那些酒精而微微热了起来。
「林样!」刚刚从一个胸腔损伤的急救里出来,在一片交接班的嘈杂里,我坐在餐厅里匆匆忙忙吞着紧张的晚饭,一个声音耳的响起来,女声,熟悉的,从医学院一起升升到经外科的同学武市千由。
客气的抬了一下头,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又继续大口吞着自己的晚饭——再不吃谁知道下来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
「昨天你居然翘课了?荒川教授急的很呢!」她坐在我对面,一边扣上白外衣的扣子。
「嗯。」含混不清的嘴里,我并没有跟这种同学解释的必要。
她咯咯的笑起来,纤长洁白的手里转着一杯咖啡:「今年的研究生班里你是最被看好的新秀哦,我想我是没什么希望追上你啦。」
「哪里。」我又没有要你追我,你爱追不追,我不是为了胜过你而在这里拼命学习。
「耶诞节有事吗?我查了,你那天没班,我们原来班里的人一起举办了个PARTY,我把我们俩的名字报上去好吗?」她继续兴致勃勃的说着。染过的红黄相问的长发居然又烫了一个碎花的新样式,我是抬头喝水的时候才看到的,白衣里面是翠绿色趴软羊毛毛衣,耳朵上也晃着两块翠色的宝石,嘴巴上亮闪着的唇膏——她对我的好感就好像浮在表面上一样,我看的既清楚又明白。
「抱歉,我耶诞节要打工。」吃完饭,我站起来,刚好传呼机也响了,说一声抱歉,将免洗餐具扔到垃圾箱,快步离开了她还想说什么的视线。
耶诞节吗?
看新闻上说,我那个古老的国家里,这个洋节日也越来越受到重视,而我现在所在的都市里,一进十二月就已经全部是满目琳琅的节日风光了。居住的地方前面有繁华的商店街,在走过的时候被那些热情的店员大声的招呼着:请看看本店特制的圣诞蛋糕!
请看看本店最新的各式礼品!而我只是漠然的走过去而已。
耶诞节没有打工,也如武市说的,我并没有排上班。看看电视然后早点睡吧?耶诞节连着新年有好多天假期,刚刚好应该全面的、系统的把将要提出的投稿论文再修改一下吧?
有辆车在我的公寓外面,龙二的笑脸和他带着温和好意的体贴来到我面前:「大哥要邀请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吃饭,你也来吧?」我摇摇头表示我不去,他却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拉住我的手臂,硬拉进车子里去了。
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呢?看我的孤独还是看我的寒冷?我知道也许我问出口来,他也只会搔搔头挤不出话来吧?所以我看到他的大哥也是继续冷着一张脸。
天上直人,眼睛亮亮的男人,微笑起来露出非比寻常的自信和自大的男人。他的微笑和轻浮、他的豪爽和卖弄大方、他的一切乐观和天生白痴般的乐天派。
我讨厌他。
我讨厌他的原因是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我生活和生命的相反例证。
——看到他就知道,我生活的有多么失败,我的生命有多么惨澹。
他却好像多么多么了懈我一样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微笑和轻浮的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在酒杯的上方相遇,我们的视线,好像在越来越昏暗的这个世界里相逢而后无法分离。喝了很多的酒,在所有的人都东倒西歪的时候,我们仍噩梦回圜般的对视,纠缠、饮酒。
十二点。
他笑着,在我的身边,然后他轻声的吐出了几个字:「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不用谢。」
我的回答里一种无法自控的热量和着醉意一起上涌。
四处传来的欢呼声,周围四坐的人互相祝愿圣诞快乐,身边本来东倒西歪的人也在阵阵的嘈杂声里醒来了,带着醉意大笑大唱尽情欢乐。于是我也看着那一阵阵奔腾而起的烟花,天上若有若无的月星,渐渐把自己的心放开了……
肌肤上微寒的战栗一点点化开内心的拒绝,这个欢乐世界的防卫慢慢崩溃,生命的滋味,世界上除了赤裸裸的生命和对擅的爱恨外,还有其他许多东西的。
——友情,好感,善意。
再喝了一口酒,低下头去看了着自己纤细手腕上突起的青色血管,举起来近距离的看了看,再用这个手摸了摸自己瘦削的颊,面骨上微微滑动着,皮肤下微薄的肌肉层,略长的发,生命的证明吗?就是对面这个人眼睛里的我。在他被灯光照得变幻莫测的眼睛里的那个人,就是我。
龙二放在我面前的甜点,尝了一口,我浮起笑来,那种久违得已经僵硬的肌肉动作,我抬眼望向他,龙二带着种羞涩般的表情转看向他的大哥,我微笑着在这样美好的心情里把自己的一切放松:「很好吃呢。」
——苹果做成的甜点。
微甜绚烂的那个圣诞夜。
新年的时候,我也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去天上家位于横须贺的本家过那个新年。
那是只在书上见过的真正日式大庭院。
精致的建筑处处景致不同,从来没有时间,没有精力金钱去旅游的我这个异国人,这次才算是大开眼界。光是看着微雪的庭园里假山上节节竹筒引水的幽静,我就已经坐了一个小时。天上直人的父亲去世的很早,现在他年纪轻轻已是本家家长。新年的时候,大堆的亲戚和本族都来拜年,热阑至极的宅地里,我这个外人,在一群群黑衣服严守尊卑的男男女女中,有点格格不入。
所谓的年夜饭不是我自己国家的饺子,第一道就是那种我一直吃不惯的年糕煮成的汤菜,而且在那种长长的长条桌子旁边,身边坐了那么多完全不熟悉,完全没笑容严肃的男女老少,我根本吃不下去这种完全不爱吃的东西。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嚼完这个东西,下来的饭一一端上来:生鱼片,寿司,油腻的天妇罗,没有一样想吃的。
我坐在距离天上直人不远的地方,龙二却坐在他身边。少许的吃了一点菜,我只是喝着不停斟上来的清酒,这个虽然没有研究可是还是喝的出来绵绵酒力里的清爽,应该是不错的好酒。大瓶大瓶的玻璃瓶里倒出来,服侍的人一点点倒人白瓷的小酒瓶,放在木制的升里温热,再一瓶瓶送到桌上来。
那天我第三次的喝了太多的酒。
好不容易吃完饭的大堆人开始睡去。
我的肚子还是饿的。不想睡只是靠在自己被安排的房间窗边发呆:年?这根本不是年啊!这只是元旦而已!
我的年……我的年在这里是过不了的。
饺子……妈妈是不喜欢做家务的,连过年的饺子也经常是直接在那天去超市里买冰冻的回来吃。那种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饺子里,连蔬菜都是冰冻过的,饺子皮是机器压制出来的,经常煮的支离破碎……可是那个寒冷的夜晚全家人会在一起。因为在那个国家,所有的家庭在那天都是团圆的。
看了电视后睡去的自己,半夜醒来还可以看到父母房里的灯光。
——十四岁以前,以为那灯光是安慰自己的父母都在身边的温暖的灯光。十四岁以后,知道那灯光彻夜亮着是父母在不停的争吵冷战。
不再盼望年、不再觉得年是团圆的时候,恨不得他们不要再这么做假地在这一天里,用一袋冰冻饺子维持一种可悲的假象。所以年,过不过其实意义又有多大呢?在这里,在这个把元旦称为新年的国家里,我不是已经渐渐淡忘了什么是年,在这个日历上没有农历的国家里,我也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才是那个「年」!
「没睡吗?」走廊上的声音,天上直人。
风是清冷沉静一片的,整个黑暗里他笑着说话的声音:「你没吃饱吧?要不再去吃点什么?」带起一种做坏事的笑声的低哑喉音,他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出房间。
风里面带着一点点冷冷的雪花,走过庭院的石板路。他脚上那古典味道的木屐暴露目标响的要命,而我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注意到他身上换上了那种古典古典的和服。
厨房里已经没了人却仍留有灯火。
翻了好久,他几乎是一样一样问我想不想吃,我的超级别扭现在才让他真正尝到:全部摇头。然后他苦笑着走近了我轻声的问:「那你想吃什么?」
「饺子。」如实回答。
看着他诧异的睁开了眼睛,然后再用自己最认真不过的神色让他知道,我是真心想吃而不是故意为难他。
抓了抓头的他,这个动作像极了龙二——忍不住有点想笑,他一直带着那种平时好像只有跟我在一起时候才会出现的玩乐的顽皮神色露出了笑容:「那我们到横滨去吧?我知道那里中国城里有一家最有名的饺子店。」
然后再次来不及拒绝,好像他也知道我不会真心拒绝地拉了我就走——到他的房间里穿了他的西装和大衣,我们就在这个微微落雪的新年夜,从静静入睡的大宅院里开车直奔距离一百公里外的城市横滨。
最高级的跑车,轰鸣着飞驰在冷清的高速公路上,暖和的暖气和着轻柔的广播音乐,我裹着那过大的大衣昏昏欲睡,他叼着味道并不刺激的香烟,嘴巴根本没有呱噪地让我睡……
神通果然广大的他,陪我坐在横滨最好的中国餐馆「香栖楼」的包厢里,喝着最顶级的「冻顶乌龙」,一种他根本觉得没咖啡好喝,却比最高等的咖啡还要贵的清茶,等着老板去把这里最好的厨子叫起来为我们包饺子。一一报上来的饺子馅好像都贵的离谱也奇怪的离谱:青鱼肚,小黄鱼,虾肉,蟹黄,鲷鱼,鱼子……乱七八糟的名称我听的耳朵都有点昏,不过有一种倒是听说过:「那就小黄鱼的吧。」
他则点头开始点自己要吃的东西:「给我来松鼠黄鱼、豆花鲶鱼、砂锅鳟鱼……另外滑炒鱼片、清酱鱼子,再来两个大份什锦炒饭。」
「你……吃吗?」惊讶之余,我有点怀疑他胃的大小,晚餐那些东西他不是吃得挺畅快的吗?还饿?
「嗯。」大大的点头,然后他一边看着我嚼一只只这家独有的小小的饺子,一边开始大吃他的满鱼大餐。
「真冷!」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为自己这句话而有点愕然——我已经有多久没这样的直接说出自己身体感受了呢?久得我几乎已经忘了将自己的感受倾诉给别人的时候,原来倾诉什么的时候,正是带着想让对方一起分享,或者让他给我安慰的心情,才会这样仿佛撒娇一般的说出口来……
「月亮真不错!」天上直人站在车边,和我一起看海边的月亮。
冬天的月亮,清冷极了。冷漠的光辉,无所谓的光亮但是只有它正在照亮这个世界。
「乘肚子还饱快上去暖和着吧!」他叫我上车,可是他却依旧留在原地看着银白的月光。我摇摇头他就转过来,看着我好像看小孩子一样的笑了:「真任性!」
他也上了车,把车窗摇起来让月光洒在我们身上……他没有发动车子,只是开了暖气……他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之外越来越远,感觉很模糊的他在笑着的声音:你喝醉了吧?清酒的味道不错,下次我们再一起喝好不好……
很想睡,很温暖,这里果然好暖。
天上直人这个人慢慢的融人了我的生活。
他很过分、很骄傲自大、很令人讨厌地不在乎他人眼光,似乎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做的事,他就去做。开着闪光到目眩、到能刺激青光眼白内障都必须张开瞳孔的大红跑车来到我的学校门口时,我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走得快快的,想着也许他根本投有看到我这样普通的人吧?按着喇叭开得慢慢的那个人,吹着口啃跟上来,然后一句我想砸他一记的:「美女!走那么快干什么?」
狠狠给他一眼——保持住自己的铁板面孔,然后装做他在跟别的美女说话,走得更快。
于是那个傻瓜龙二就被派下车来——叫着「佳树佳树!」一边跑来的大块头……按住额头,真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