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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暗飞声+番外篇——by葵花没有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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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太上皇怎么说都不错。”苏岑正色,换回自己的声音,起身作揖,“草民苏岑。区区拙技,胆敢现于高人眼下,委实贻笑。却斗胆问太上皇,草民是哪里露了破绽?”

赵惠虚托一把,点点手让他坐下,闻言依旧淡淡:“年轻人可以狂些,不必自谦。你装得很好,得薛从念精髓。只是毕竟你不知,薛从念早已不用‘阿惠’称呼孤;且他胃肠不好,一向不喝冷茶,并且……”赵惠眼神一黯,像陷入什么回忆里,默了良久,才沉沉道,“薛从念看孤的表情,要冷漠得多了。”

苏岑心下有话,并不隐藏:“恕草民僭越。但师父他老人家提及您,却一直是叫的‘阿惠’。”

赵惠手一抖,不小心碰到了陶碗,烛光剧烈摇晃,片刻方歇。

“想来是说孤多么热衷争权夺利,多么冷酷无情罢。”他道,摇摇手,略带嘲弄,“你师父当十分器重你,什么都同你讲了罢,否则,你也不会找到这座罗汉塔来。——他同你说过这里的事吗?”

“没有。”苏岑答,“他老人家只是告诉草民,他一生最快活的地方便是此地,他在此地,同一个人有一个约定。他说那个人是他唯一深爱的,草民猜测,指的是太上皇您。”

赵惠忽然起身,退后数步,直到腰杆撞在阑干上方停住。他一手抓着木栏,一手须张着指向苏岑,一开口泄露仓皇:“你……莫非在骗我?!”

苏岑起身,一揖及地,深深道:“草民不敢。师父仙去前曾留书信一封,可以为凭。”

“给我!”赵惠抢前两步,枯朽的手指狠狠扣死在苏岑手臂,像要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苏岑眉心微皱,从怀中取出信来,递给他。

赵惠动作粗野地撕破封口,急忙忙抖开来,蹲在地上,就着灯火瞧。

苏岑从他肩后看去,只瞧见几列墨字。

“此生流光抛人,吾欲悔不能。愿求来世,与君平凡渔樵,得约夫妻。若君首肯,朝偿心意,夕死无畏。”

苏岑一句叹息尚未从口中逸出,背对他的赵惠忽然身躯一震,手松纸落,毫无预兆地伏倒在地。

二十、无题

有那么一刹那,苏岑以为,赵惠是死了。

他半跪着探了对方的脉,探出其心肝脾肺胃一手的毛病,不过人还活着。他只好将人扳正,又仔细瞧了面色,标准的病相掩在老态和烛光下,一时确容易令人忽略。无法,眼下无甚称手药具,只得先将人扶坐起来,掌抵后心,缓缓度过柔和的内力去。

一面替赵惠保心,一面地,苏岑环首再顾望这层塔楼,觉得自己从未更同情两个人过。

师父确然不曾提及这个地方之所以珍贵的原因,那些细枝末节匿在他一个人脑海,唯供他独自清点体尝。但终究他有累的时候,便酗酒,大醉,对酒坛,对一棵树,对一只天真无邪的野兔子,讲所有堆压的回忆,一丝不苟,虔诚恭敬。

师父说,京郊一座罗汉塔,底层十八尊罗汉像,个个怒视红尘,吊眉嗔目。他和赵惠在这里秘会,无数次阴谋阳谋。后来,忘了是哪一年的八月十五,他独自在此赏月饮酒,半酣时听闻马蹄狂疾。抬首,是赵惠仆仆而来。

他于是问:“王爷不在宫中享中秋佳宴,到此荒凉处来,陪某么?”

赵惠的锦靴踩在石地板上,嗒嗒有声。他把马鞭随手扔开,目光亮过了头顶月亮。接着他解开了绛色腰带,一颗颗明扣暗扣,肩一松,外袍飘飘坠落。

赵惠说:“薛侠士,你说你把本王放在心尖上,是向本王示爱否?”

“是。”他答。

赵惠说:“薛从念,你对本王,是认真的吗?”

“是。”他又答。

赵惠说:“八月十五,人长久,月婵娟,又恰是你的生辰。我找不到更好的时候。薛从念,今日请诸天神佛为鉴,予你生辰贺礼,我送你,我自己。”

师父说,他不能忘记赵惠微颤的两颊,甚至眼里悬而未垂的泪光。他说他懂得其一身骄傲,怎容许雌.伏于人?但那夜月光雪亮地映着他一件件剥.去衣.衫,映着他在身下沙.哑.低.吟,汗水薄薄一层,浸着彼此的欲念,从头至尾,永不沉睡。

他那么骄傲,却在委婉承欢。师父说,从那时他觉得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他愿以这万里河山为娉,得此一位,心心相印。

后来后来。后来他们常来此厮.磨。赵惠说他喜欢在情欲高朝时看到那些罗汉的表情,产生那样光明正大,与天道挑衅的叛逆感;他更喜欢被从身后拥住,呼吸洒在肩颈,均匀而安详,让他有相依为命的悸动,让他几乎成瘾。

于是师父说,待到诸事尽了,你我功成身退,隐于山野,做一对平凡渔樵,好不好?

赵惠默了良久良久,说,好。

只是太多的故事,都写着一个然而。

但那时年少的苏岑不懂感情里起承转合。他在一边听见,只觉这种东西穿肠透骨,伤人毁人,再精明的遭遇了,照样落个辗转反侧,又哪里有什么快活?

苏岑终叹出那口气。收掌,伸指力点诸个穴位,再掐上赵惠人中。后者突地喘一大口,发出一声短促的似号似泣的低嘶,眼便睁开。

睁开后正对上苏岑的脸,猝不及防,只能又一眨,眨下簌簌的浊泪。

苏岑突然觉得,自己扮作师父的脸,实在过分了。

赵惠离开他的扶持,自己坐直。泪水如同触动了生理开关,长流不止,而嗓音虽哑,却有一时辨不出原因的平直。

他问:“小儿……你师父死了?”

苏岑:“家师仙去十载有余。”

他再问:“埋骨何处?”

苏岑不作答。

他等了片刻,又道:“你冒险来见,必有所求。现在我许你一诺,凡你所求,无所不予,你看,可够换你开口,告诉我薛从念墓穴何在?”

苏岑轻笑一回,摇了摇头:“太上皇英明,又不英明。诚草民有事要商,却谈不上一个求字,更谈不上拿家师身后地为筹码。草民不说,于公,家师遗命,墓穴所在不能与第三人知,于私,草民也不觉得人走茶凉再去凭吊有什么必要。——太上皇许诺地如此轻率,莫非不怕草民要的,太逾矩吗?”

赵惠闭了闭眼,抬手抹下泪水,说出的话带着他混乱的逻辑,字字写伤,句句染血:“小儿……你走不到我这一步,你会不得我的心情……你师父一走十九年,十九年一次不入梦,但我一到夜里就想起他……他的脸那么清晰,一笑眉梢一挑,像在讥讽我,说这浮华百世他参透了我却还执迷,实在可笑!——全天下都讥讽我,他尤其!我讨厌看到他那样表情,可我也觉得自己可笑……我除开皇位,一无所有,怎么跟他做平凡渔樵?出了皇宫,他就富有山河,我却空空如也,我跌进尘埃了,我怎么面对自己,说服自己?可他不是这囚笼里的人,他是风啊……我走不出去,也留不住人……我一日日怕他离去,变着法子试探……一觉醒来,被子是凉的,他的白衣裳搭在一边,可人不在了,一个字也没留下……曲终人散……曲终人散……可我连道别也没来得及……小儿,你走不到我这一步,你不晓得什么是肝肠寸断……你不晓得,你便是要这江山为易,我也再不敢吝惜。”

苏岑大震了。

他忽然就理解了师父,也理解了赵惠。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可能,两个人共携手患难,情深意笃。待到风烟俱静,他们描画未来,一个画出温柔的水,一个画出热烈的火。哪一种都不能双全,哪一个都无法妥协。所以最后,水扑灭了火,也把自己化作了缕缕蒸汽,散进风里。

谁也不能说他们爱得不够真切,他们只是,爱得太重尊严。

苏岑觉得这一天经历的同情比一世还要多。因着这份同情,他默了一默,倏而又笑了。

一面妥协道:“草民已有美人在怀,江山,算不得什么。草民恳请太上皇平缴江湖帮派青衣楼。若得此楼全灭,必当知无不言。”

赵惠似已累极,颤巍巍道:“……好。”

此间事已了。苏岑起身,正待告辞,想起什么来,多问了一句:“太上皇找家师遗骨,不知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赵惠涩然答,“我想着,若约来世夫妻,总得死于同穴吧?也不知他先走十载,可有在奈何桥边等等……不过也没要紧。无非他做了老头,我一样嫁他。我愿意做他的小妻子……”

苏岑不忍再听,匆匆作揖告辞,一路逃一般奔到塔底。

打开塔门。户外已是夜色深深。

在这夜色中迎面立着一人,刀出了鞘握在手里,反出沉着决绝的细芒,好像只要他有不测,便要大杀四方,与人同归于尽似的。

苏岑酸苦翻腾的心一瞬间静下来。

他几步上前。对方看清了他,迎上,问:“你没事吧?”

他难得没有说话,手一伸,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十七,谢谢你,让我三生有幸……”

二十四、回程

姑苏一场夜雨,野绿十里,柳翠长堤,堆烟处,喁喁有吴侬低语。

吴语动人,高低起伏像一首婉娩柔情的歌,就算听不懂,也觉得美妙。

十七便正襟端坐在一边,听苏岑摇着扇子同茶馆老板搭话,听着听着,平眉缓目,轻浅笑况。

苏岑抽神见到,三两语打发走茶老板,扇子一收,轻敲在他手臂:“笑什么?”

“笑你。”十七慢吞吞伸手,也没见怎么大的动作,已移花接木,将那柄十四档洒金题字金陵湘竹骨扇拿了过去,掂了掂,展开来看,却又递还,“写的什么?”

“掬桨声灯影,沽诗味琴痕。”苏岑答道,一面扬手,招来于不惹眼处小憩的两位弹词女,抛了银子,依桌笑嘱,“烦两位姑娘,捡拿手的唱一支来,给这位爷润润耳朵。”

南地人物多风流,却也少有从骨子里散着疏桀倜傥气的,又不高冷,叫人一看先心生亲近,再生喜爱,自然而然,小女子们颊边就飞了红了。

两声“是”含羞带怯。小姑娘们一抱琵琶,一揽三弦,落座,清嗓,柔情蜜意,细语温存,也不知到底唱了支什么曲。恰时方才点上的狮峰龙井被送来,斟好了,茶汤嫩黄澄明,嗅,暗香沁脾,啜饮,满口生津。

十七想,难怪这人到此再迈不动步。

倒是个惯会享受的。

惯会享受的那人正半阖着眼,嘴角牵着笑。左手慢条斯理打着拍子,右手则借着衣袖掩盖,静悄悄于桌下探到他的手,握住了,十指松松扣上,那笑纹于是更深了些。

十七没有说话,任他握着,只是手指上不自主地也用了些力道。

一曲毕,苏岑又额外打赏过。两人再坐了一炷香功夫,歇得差不多了,便再度动身。

苏岑雇了一艘客船,让十七先进舱坐,自己在外同船老大吩咐了一番,也进来了。

“连日行船,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很不舒服么?”他说着,弯腰在十七额上探了探,又拿脉,“唔,却似乎也甚不妥。”

十七觉得他大惊小怪:“本就无甚不妥——你未免想我太金贵些,我可不是第一次来姑苏,哪有那多不适?”

苏岑不解释自己的关心则乱,洒然坐下,摇扇道:“说的也是,想你走南闯北,比我该强健得多。反正这是最后一段水路,走完便到医谷,届时你再好好休整休整。”

十七颔首。两人相对片刻,他不知想到什么,差点失笑。

便惹苏岑侧目,问他:“有乐事?”

“有,”十七诚实答,“我在想你那一口方言,实在软绵绵,像个女儿家。”

苏岑愕然,反应过来,眼一眯,恨恨龇牙:“女儿家?好,今晚我这个女儿家一定干你到哭。”

光天化日经他提及床帏之事,十七惊得差点用刀鞘砸过去:“嘘!你嫌船家听不见?!”

如此色厉内荏,苏岑开怀起来,哈哈作笑,伸手轻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这么羞,你才是姑娘家。”

十七的长刀出鞘四分,刀背比在他脖子上,脸上薄红隐隐:“你这么痞!叫小点声呢?!”

“小点声作甚?怕人听见么。”苏岑笑嘻嘻用食指压下刀身,看着他的眼,道,“这位姑娘,不才家中有房有地,人有模有样,品行端正,用情专一,绝无不良嗜好——你瞧瞧,满意的话,嫁我好不好?”

十七觉得,放他再去修炼十辈子,回头来也比不得这人脸皮厚。口头上他是占不到便宜的,惹不起还躲不起?想了想,他索性将刀一收,抱起手臂往外挪了挪,坐得离苏岑越远越好,扭着头朝外看风景,再不吱声了。

苏岑笑眯眯地看了他半晌,不凑过去,却贱兮兮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喂。”

十七眼观鼻,鼻观心,以不变应万变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泰山崩于前岿然处之道可道

非常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喂。”苏岑又踢,腆着脸,“少侠,英雄,才俊!小女子家中有房有地,人有模有样,品行端正,用情专一,绝无不良嗜好,你瞧瞧,满意的话,我嫁你也成?”

十七回头,咬牙切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怎么就胡说八道了?”苏岑瞪眼,扇子啪地收拢,坐直,“我是正经八百在求亲!”

“两个大男人,求哪门子亲?!”

“两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求亲?谁规定了?”苏岑就差蹦起来,“我乐意,谁管的起?喏呼喜馁,谁管的起?”

话中夹了一句苏地土语,十七没听清,黑起脸:“……不讲方言你能死。”

苏岑额了一声:“喏呼喜馁,意思我欢喜你。死了还怎么喜欢你,死不起,不能死。”

十七这次更干脆,直接躬身出了船舱,背对他立在船头,一身翠色长衫逆风而被鼓动,勾出孑然一个清瘦身影,却不知为何,看着再不令人感到孤单。

接下来不算长的一路上,苏岑共求娶求嫁五十八次,其中,十七回复“……你个疯子”四十次,回复“……信不信踹你下水”八次,回复刀锋三次,眼风六次,最后一次进展顺利,却在关键时刻被船老大“呵呵呵客官到岸了”的憨厚笑语打断,待苏岑再转头,十七已施展轻功,疾行而去十余丈。

苏岑望着船老大:“船家。”

“艾!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应道。

苏岑一本正经骂脏话:“干你祖宗。”

骂完赶紧跟上。

两人此刻所在地实则并非神医谷,而是谷外的一个小镇,世人呼之,“藏龙镇”。

藏龙镇上多藏龙,雷吼腾蛟引吭凤。一夕或得风平雨,白发垂髫卖鱼翁。

——歪诗一首已足够说明小镇概况。因地临医谷,平日里前来求治的江湖客汇集多了,有些经年将养在此,被药香熏出归隐心思,便就地匿迹;有些暂时不得治,只得逗留;有些循着前两类,找来寻仇;当然也有些,纯属闲得发慌,凑个热闹……总之,五湖四海的绿林人耽于此,小镇卧虎藏龙,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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